疾風聞言默然。他想起當日曾見杜伯欽讓阿顏吃藥,原來那並非醫病之藥,而是讓她忘事的藥劑。聽了這一切,他再望杜伯欽,見他月下負手而立的瘦削身形,疾風心中不是個滋味兒。他想起一事,明知問出口太過於殘忍,可他仍是要問下去:「那阿顏的病好了之後呢?這十年來,她當初的病早就被你醫好,你卻仍是每日餵她吃那忘事的藥,你……你當真願意她一輩子做這癡兒,癡癡傻傻地了卻她這一生?」
話音落後,無人應答。庭院之中,蟲鳴陣陣,映襯得這月夜格外幽靜。風拂過,吹動杜伯欽的鬢角。月色如霜,一眼望去,竟似鬢髮皆白。
疾風有些後悔,後悔方纔那一問。若換作是他,或許也會做出與杜伯欽同樣的決定。阿顏雖傻,每日卻是開懷,每一日、每一夜,總有笑容相伴。一旦她憶起當年之事,過往種種,便是物是人非。這個與她相處十年、照料她長大的「老頭兒」,便成了她的殺父仇人。
時至今日,疾風終於明白,為何當日會聽阿顏說道「老頭兒就是老頭兒,他不許我叫他『爹』,不許我『師父』,也不許我叫他『阿叔』。老頭兒說了,我一輩子把他當老頭兒就好了!」是了,杜伯欽故意撇開關係,他擔當不起一聲「爹」,擔當不起一聲「師父」,就連那一聲「阿叔」,也已隨著鍾子野,一併埋葬在前塵舊夢之中。
這人,這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撫養阿顏長大。他並不打算瞞她一輩子,所以才讓阿顏喚他「老頭兒」,為她報仇留下一條後路。可亦是他,天天騙著阿顏吃下那忘事的藥,只願那一天,來遲一些,再遲一些。
杜伯欽忽然開口,打破著寧靜月夜:「在你來之前,阿顏從沒和外人如此熟稔過。我想,這或許就是天意。而當她前去找你,離家出走之時,我便知曉,是時候了。」
「我……」疾風啞聲道,「所以你就在這裡枯等了一個月?你放任你那些寶貝草藥不管,先前你也未再給阿顏服藥——你已打定了主意,等死的主意,是不是?」
杜伯欽未開口,只是淡淡一笑。月下風間,被銀霜染白的鬢角,隨風輕揚。無邊夜色讓他身著青衫的身形,更顯瘦削單薄。他負手而立,似是在靜候,靜候那一刻的到來。
二人默默無語,任由風聲過耳。不知過了多久,終是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疾風抬眼,向草屋的方向望去,只見阿顏扶著門框站在那裡。她面色慘白,恨瞪杜伯欽。昔日那孩子氣的笑顏,終已煙消雲散,再無可追。
剎那之間,疾風忽然明白了,為何當日杜伯欽為救鍾顏,會與友人鍾子野拼上性命。心頭沉甸甸的,似是有千鈞大石,覆壓其上。疾風跨前一步,攔在杜伯欽身前。他凝視阿顏,一字一句,沉聲道:「阿顏,你不要後悔。」
「阿顏,你不要後悔。」
站在自己身前的男人,一字一頓地說道。他的面容顯得熟悉卻又陌生,又似是有些模糊,好似面前遮蔽了層層迷霧。鍾顏認不出他是誰,也不明白那莫名的熟悉感從何而來。更何況,此時此刻,她根本沒有心思去管這人是誰,她只是狠狠地瞪著被他擋在身後的人——
杜伯欽。
一瞥見那人的面孔,眼前似又浮起了血霧瀰漫。上一刻,她還坐在從未坐過的、鋪著厚厚絨墊的大椅子上,晃悠著腿聽著阿爹和不認識的阿伯說些她聽不懂的話,下一刻,紅色的血液便濺在她的臉上。
她看著阿爹揮舞著長劍,耍出她心心唸唸要學、可阿爹總是說要等她長大才肯教她的劍招。可那時的阿爹,不是平日裡那個笑呵呵地教她舞劍的阿爹,成了一個她不認識的人。揮劍,旋身,平日裡耍給她看的動作,卻重重劈開了一個人的腦袋……
腦中暗暗鈍痛,眼前紛紛亂亂,閃過各樣的畫面:一望無際的雪原、山上的小屋、阿爹給她削的那一把木劍、笑盈盈地拿著糖棍逗她的阿叔……對,就是那個人!
鍾顏捏緊了拳頭,努力自那零星閃過的記憶殘片中掙脫。她瞪大了眼,便見到那人一劍刺穿阿爹的胸口!
她親眼看見,劍尖自阿爹背後穿出,血順著劍尖滴落。
是他,就是他殺死阿爹!
眼眶一熱,鍾顏一個箭步衝過去,要與杜伯欽拚命,卻被人一把攔腰抱住。她揮動手臂,想要掙脫那人的懷抱,可卻始終掙不開攔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她又捶又打,他卻紋絲不動。她索性張開嘴,一口咬住那條礙事的胳膊。
嘴裡漸漸湧出腥鹹的味道。可那雙手臂,卻還是牢牢地抱著她、摟著她。再然後,她便聽見耳邊傳來低沉的聲音:「阿顏,你不要後悔。」
是了,「阿顏」、「阿顏」,那個老頭兒便是這麼喚她。那個教她煎藥的老頭兒,那個拉著她逛廟會的老頭兒,那個笑著叮囑她小心別踩著藥草的老頭兒……
他帶她放鞭炮,帶她包餃子,帶她看過元宵廟會,帶她看過端午河上的龍舟……
十餘個春夏秋冬,多少日日夜夜,她長在這個江南古鎮,就在這個小小草廬裡長大。
鍾顏抬起眼,便在水光裡,看見了那人扭曲的面容——那個曾經的阿叔,那個殺了阿爹的壞人,那個陪著自己的老頭兒……
她咬不動了,只能張著嘴含住那胳膊,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眼淚卻止不住地滑落。
細微的啜泣聲,被這暮春的夜風吹散,散在夜色之中。
一滴一滴的眼淚,低在疾風的手臂上,像是灼傷似的,熱辣辣地燙。他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部。
忽然,懷中的鍾顏趁他不備,猛地跳了出去,大步跑出了門外。疾風一驚,剛想去追,又停下步子瞥了一眼杜伯欽。
杜伯欽站定在那裡,正默默地注視著他。那是一種疾風無法理解的眼神,更像是一種悲憫。
疾風怔住,心中好生疑問,可他又放不下阿顏,終是向杜伯欽一點頭,隨即追出門外。
第五章兩難全(1)
當疾風尋著阿顏的時候,她正坐在牆角,抱著膝蓋將手腳蜷縮在一起。這裡,正是當初他被杜伯欽趕出草廬、為避雨暫時落腳的廢屋。疾風推門而入,「吱呀」一聲,劃破寂靜暗夜,引得牆角那團黑影子動了動,似乎是將身體更靠向了角落裡。
年久失修的廢屋,屋頂也殘破不全。月光自那破洞處灑下,映在滿是灰塵的地上,投下幾縷流光。疾風本就眼力極佳,就著那月華,也能瞧見阿顏的動作。
她埋著頭,將臉埋進膝蓋那裡。這極孩子氣的做法,讓疾風心中又是一顫——
就算她恢復了記憶,那又如何?她憶起了那些慘痛的過往,憶起了仇恨,卻仍舊換不回那過去的十年,讓這個本該是風華正茂的姑娘,依舊是六歲孩童一般的心智。這樣的代價,值不值?
這個問題,他答不出。他只能站定在門邊,輕聲地喚她:「阿顏?」
她抬起頭來,卻又快速地將頭垂了下去,抱膝坐在牆角,似乎並不打算搭理他。
疾風忽覺疑惑。就算阿顏憶起過往,不願面對杜伯欽,但也與他無干啊。這一個多月來,他與她一齊遊歷,她視他為最好的玩伴也不為過,為何現下連一句話也不肯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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