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著急,翻開從圖書館借來的書,研究西方醫學原理。
七點鐘,菜已經涼了,他看一眼門口,然後低頭,繼續讀書。
八點鐘,一聲雷聲響起,天空下起綿綿細雨。
他打開門、拿起雨傘走到樓下,繞幾圈,沒等到田蜜,他重回屋裡,撥電話給田蜜,但是手機沒開,他只好打電話給溫柔。
溫柔想了想,問:「今天農曆是幾月幾日?」
他上網查了,把日期告訴溫柔,她在電話那頭告訴他,別擔心,今天是田蜜外公的祭日,她會晚一點才回家。
一個人去祭拜嗎?她心裡肯定不好受,早上怎麼不說,他可以陪她去的,心微微揪著。
九點、九點半、九點四十五、十點……
雨越下越大,傾盆大雨打得屋頂嘩啦嘩啦作響,他等不及了,拿起雨傘走到樓下,走到巷子口,路燈把他的身影拉成長長的一道。
他表情如常,看不出緊張或焦躁,但步伐速率洩露出心慌。
田蜜從沒這麼晚回來過,會不會遇上壞人?會不會搭不上計程車?會不會凍僵在路邊?
他忘記這裡是二十一世紀,以為女人仍是他認知中的那群,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沒有自我保護的法子,只能顯弱、等著男人替她們撐天。
他來回走看,從巷子口到公寓下,不知道走過多少趟,他全身被雨水淋得濕透卻沒發覺,因為他心裡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擔心沒有內力的田蜜會不會被雨咻病。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雨水從大漸漸變小,天上那塊烏雲轉為稀薄,彝羲鬆口氣的同時,巷子口出現熟悉的身影,他面色一喜,施展輕功、飛詹走壁,幾個聽飛,飛到田蜜身邊。
原本低看頭,不讓眼睛被雨打到的田蜜,被突然出現的黑影嚇一大跳,猛然抬頭,看見淋成落湯雞的彝羲。
怎麼了?出門的是她又不是他,她濕透衣服有道理,他怎麼也是滿身水?
彝羲看得出她很冷,嘴唇凍得青紫,望著她狼狽模樣,他臉上的喜色轉為怒意。
「你不是說住在都市很好,只要有錢什麼東西都買得到,為什麼你不買一把傘、不買一件雨衣,買不起嗎?我明天看病開始收費。
他的語氣很差,好像他是抓奸在床的丈夫,而她是妻子正和猛男在圈圈叉叉。
一整個晚上的等待,讓他失去理智,他的想像力無限制地蓬勃發展,在他見到她之前,他已經想到她被壞人抓到青樓談買賣。
田蜜望住他的臉,不解。
他脾氣於向溫和的呀,不管她怎麼招惹他,也從沒把他惹出半點肝火,為什麼今晚……他這麼奇怪?
他把傘全移到她頭上,怒聲道:「你不知道咻濕會生病嗎?我警告標,如果你敢生病,我絕對不給你喝伏冒熱飲,我一定會給你喝黑糊糊的苦藥。」
他連威脅恐嚇都用上,可見真是火大了。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好半晌終於弄明白,這種口氣是因為他擔心……
第一次,有人因為擔心而對自己大聲,她描述不來這樣的感覺,只覺得……心裡頭被一團棉花填充著,軟軟的、鬆鬆的、暖暖的,忍不住,她拉彎眉毛,笑得開心。
「還笑,既然給我留手機號碼,為什麼不接電話?心情不好、不想接沒關係,至少給我一通電話,我去接你啊!」
她還是一語不發,還是眉眼合笑望著他。
原來,他擔心一個人的時候,也會憤怒抓狂,而那個名為沉穩的面具也會落下。
她向他伸手,笑得喜悅燦爛。
「幹什麼?」他擰眉,故意不看她的手,不握,他下定決心。
「我的手很冰。」
短短五個字,她一口氣把他的決心打消,很嘔,但他還是伸出手,把她的手牢牢握住。
一會兒,一股熱熱的暖流從他的掌心流向她的,第二次見證傳言中的內力,真有趣,不知道他練的是九陽真經、九陰真經、太極心法……或者其他高深武藝?
「賀彝羲,你為什麼待在外面咻雨?是為了等我回來嗎?」她止步望他。
「啊不然咧?」
他居然學起她的口頭禪!田蜜再度笑彎兩道細眉毛,他的學習力,真的很強。
「你那麼凶,是因為擔心我嗎?」
「啊不然咧?」
話出口,他才發現自己說了些什麼,面紅耳赤,他別開臉。
看來她勾動他的害羞神經,也對,古代人不可以隨便亂刺激。
「對不起,我讓你擔心了。」她握緊他的手,繼續往家的方向走。「賀彝羲。」
「嗯。」
「我一直以為你是我的肯尼,沒想到你不是,你是我的爹地。」他手中傳來源源不斷的熱能,祛走她的寒意。
「什麼是肯尼?」
「是我小時候很喜歡的娃娃,可以幫他穿衣服、換鞋子、帶他出門玩,很好玩的,那娃娃有男有女,女的名字叫做芭比,男的叫做肯尼,他們是夫妻。」
他聽懂了,她總是在幫他搭配衣服、鞋子,總是教他如何在二十一世紀裡生活,也總是帶他出門玩,是因為這樣?撐起濃眉,他又問:「什麼是爹地?
「就是父親。小時候在鄉下,我們班有個同學是獨生女,她的爸爸很疼她,下課的時候經常等在學校門口,看見女兒,就匆忙跑過來,接走她的書包背在自己背上,有時候遞給她一支棒冰、有時候給她一瓶飲料,然後父女倆手牽手一起回家。
「那個時候我超羨慕她的,偶爾會忍不住偷偷跟在他們後面回家,聽父親問女兒學校的事,女兒一面走、一面說,而父親一面聽、一面笑。
「有一次,我嫉妒到發腫氣,故意留在校門口不回去,我以為這樣一直等下去,說不定就會等到心疼我的父親。」
彝羲不問她「等到了嗎」,他知道肯定沒有,龍昆輝絕對不會為女兒做這樣的事,他只會不斷地從田蜜身上索取利益。
「你沉默,因為你知道沒有。」她苦笑。「如果他對我有一點點的疼惜,就不會想要把我當談交易的籌碼交給王鈞意。我常想,對父親而言,我和媽媽,是不是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有的人,你可以花耐心、花力氣去等待他回心轉意,有的人,連半分期待都可以不必存在。告訴我,後來呢?」他想像看她在學校門口放聲大哭的模樣。
「外公等不到我回家,氣急敗壞到學校找我,看見他,我拚命哭,無理取鬧地捶看他說:「我不要外公、我要爸爸,尹恩的爸爸每天都來,還給她買棒冰……」我不知道自己哭鬧了多久,外公只是默默地抱住我,一次又一次為我抹掉淚水,等我不哭了,他才蹲下來,沒有指責我任性,只是不停跟我說對不起,他抱住我、拍我背,承諾以後每天都來接我下課、給我買棒冰買糖果。
「我不過是小孩子亂發脾氣,外公卻遵守承諾,從國小到國中到高中,他每天都等在校門口接我,給我買零食點心,聽我講學校發生的事情。
「你外公很疼你。」
「是啊,外公過世那天,外婆跟我提起這件事,她說外公始終對我感到抱歉,他說如果當時,他肯拿出更多的錢給爸爸,也許爸爸就不會和媽媽離婚,也許媽媽不會自殺,也許我會有個正常的家庭、有爸爸接我下課。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自己的無理取鬧竟在外公心頭上狠狠地刺上一刀,讓他心存愧疚直到閉上眼睛……我對外公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
她長大了,比誰都明白,重再多的錢給父親,也不過是飲鴻止渴,陰止不了任何悲劇發生。
「不是你的錯,那時你還小。」他握住她的手,施加力氣。
「我被外公、外婆寵壞了,寵得不知關心體諒別人。」拭去淚水,她繼續往下說:「今天是外公的祭日,我回家,跪在外公墳前懺悔,我說很多次抱歉,可是不管說再多遍,外公都不會像以前那樣,抱著我、拍著我,低啞著嗓子說:「沒關係,外公知道阿蜜不是故意的,阿蜜是很乖很乖的好小孩。」」
說到最後,她啞了嗓音,停住腳步低下頭,淚水淌下,一滴滴落在水窿裡,激起小小的漣漪。
他輕聲歎息,攬住她濕透了的身體,像外公做的那樣,抱她、拍她。
「他知道的,他一定知道你有多抱歉,他那麼疼你,一定早早就原諒你。」
「你確定嗎?」她知道自己問得很瞎,他怎麼會知道外公的心思。
「是。」可他回答得篤定,好像外公曾經給他托夢。「人永遠希望自己在乎的人快樂,你是外公最在乎的人。」
「賀彝羲。」她偏過頭,輕輕笑著,盯住他的眼睛,認真低喚。
「嗯?」
「有你真好。」她埋回他的懷抱,雖然他也是滿身濕,可接近他,便像接近溫暖火苗。
「阿蜜。」他的聲音從她的頭頂傳來,悶悶的,像被一層水簾瀑布給掩住。
「嗯?」
「我不想當你的肯尼,也不想當你爹地。」
「我知道,你是我的朋友,最好最好最好、和溫柔同等級的朋友。」
朋友?乍然聽見這個答案,他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他於她只是朋友?
朋友是怎樣的關係,他心知肚明,朋友會見面但不會天天在一起,朋友會分享心情卻不會分享私密,朋友也許會懂他,但不會陪著他走過一生。
但……不是朋友,他與她又是什麼關係?心尖上的人嗎?如果是,那麼他是不是注定再一次……失心?
他找不出答案,只能靜靜地握住她的手,向前走。
他不說話、她不言語,兩人就這樣手牽手,靠著掌心那點溫度維繫兩個人、兩顆心。
眼看家門就在眼前,上了樓梯、打開門,他肯定要把她的手給鬆開,她卻有點捨不得、有幾分依戀,依戀手在他掌心裡的感覺。
突然,田蜜很無厘頭地抬眼問他,「賀彝羲,我們走回巷口,再重新走一遍好嗎?」
他瞪她,好像在指責她的腦子被雨水澆壞似的,田蜜也知道自己的提議很腦殘,但她聳聳肩,隨便擠出一個白爛謊話,「我膝蓋酸,不想爬樓梯嘛。」
可沒想到這麼白癡的理由他竟然相信,他手臂一張,竟將她打橫抱起來,施展輕功,一躍二躍,奔上頂樓加蓋屋。
她抱緊他的脖子,不是害怕自己摔下來,而是希望靠他更近,她從他頸後望,向巷弄,從家門到巷口這條路,她來回走過無數次,卻從來沒有像這一次,走著走著,走出幸福。
下一次如果還有下一次,她一定會更加珍惜。
彝羲讓田蜜先洗澡,澡洗好,一碗熱呼呼的薑湯就擺到她眼前,盯著她乖乖喝下肚,他才進浴室打理自己。
夜裡,她躺在床上、他躺在床下。田蜜才想起,客廳的冷氣已經裝好,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提起分開睡的事情。
雨停,半彎月亮露出臉,不太亮,但柔和美麗。
她說:「對不起,手機沒電,我不是故意不接電話,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相同的事。」
「好。」彝羲隨口回應。以後的確不會再發生這種事,因為不管她走到哪裡,他都會跟到哪裡。
「我並沒有淋太多雨,我沒買到高鐵的車票,是搭巴士回來的。」
「嗯。」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嗯。」悄悄地,他勾出一抹笑。
他是擔心,不是普通擔心,而是非常非常非常擔心,看見她那刻,他終於又能順暢呼吸,很久了,他現在才重溫心裡擔著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師父總怨他性格清冷,說他不喜不悲,好像少了些什麼,直到他遇見阿藍,師父說他終於有幾分人氣,可是她死去後他的心像被挖去一塊,整個人再不完整。
而田蜜像塊拼圖,在不知不覺間,補齊了缺失的那塊,他又能喜樂悲怒,又能把人擔在胸口,想著煩著也甜著。
「今天祭拜過外公後,我回老家。整整四年,我沒踏進那裡一步,但走進家門那刻,心踏實了。阿滿姨把房子整理得很好,所有的擺設和我住在那裡時一模一樣,連天花板的燈泡都一樣,三顆亮的、一顆是壞的。」想到老家,田蜜心底有股說不出的安定。
可分明已經回到家,分明心踏實、分明對那裡有很多的眷戀,可是她還是逃走了,因為害怕。
「阿滿姨是誰?」
「阿滿姨的丈夫是個賭徒,他把祖產和家裡的錢都賭光,還每天打阿滿姨,逼她去外面賺錢回來給自己花,阿滿姨乖乖去賺錢,可是有一天回到家裡,卻發現兒子全身是傷,原來丈夫又賭輸,回到家裡把氣全發洩在兒子身上。
「阿滿姨哭慘了,她百般忍耐、委曲求全,只希望孩子有爸爸、媽媽,可以正常長大,可是丈夫竟然趁自己不在家,對孩子家暴……」
「該死的男人。」彝羲咬牙切齒說。這時代的男人是怎麼了?不能獨立賺錢養家已經夠窩囊,竟然還這般對待妻子?阿滿姨的丈夫是一個、田蜜的父親是一個,連那個王鈞意也不是好東西。「後來呢?」
「後來她帶兒子偷偷跑掉,可是身上的錢不多,外公外婆發現他們的時候,兩個人已經餓得奄奄一息,就趕緊把他們帶回家。
「之後,他們母子就在我們家裡住下。阿滿姨的兒子叫做敘封,現在在台北賺錢,講過好幾次要把阿滿姨接到台北來,阿滿姨不願意,說她朋友都在那裡。
「我很感激阿滿姨,把她和敘封哥哥當成一家人,外婆過世那年我才十八歲,如果不是阿滿姨和敘封哥哥,我一個人肯定不知道怎麼辦。現在,也是阿滿姨留在鄉下,替我照顧老家。」
「說說看,你的老家長什麼樣子。」
「很古董。」
「多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