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儘管去碧雲天,」她慢吞吞的說:「我還準備要『天雲碧』一下呢!」「什麼叫『天雲碧』?」黎鵬遠可糊塗了。
「天雲碧呀!」頌蘅一面啃著何子堅剛給她買來的酸梅,一面細聲細氣的說:「是描寫一個妻子,『借夫』生子的故事兒!」她和姐姐之間,一向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
「哇!」黎鵬遠大叫:「過份,過份,這太過份了!」他趕著虞太太喊:「媽,你覺不覺得,你的女兒都太大膽了!大膽得可怕!」「別怕別怕!」虞太太笑著安慰黎鵬遠:「她們只敢說,不敢做,真正敢做的女孩子就不說了!咱們家的孩子,都有個毛病,不止女孩子,男孩也一樣……」
「媽!」頌超慌忙叫:「怎麼扯到我頭上來了?我覺得我正常得很,一點毛病都沒有!」「你的毛病頂大!」頌蕊插了嘴。
「老四!」頌超瞪著頌蕊:「你又曉得了?我有什麼毛病,你說!」「媽媽的肚子裡,有幾個彎幾個轉,誰不知道?」頌萍又接了口:「你以為你升了設計主任,青年得志,媽就滿足了?生了三個女兒,就你這麼個寶貝兒子,二十五歲了,還只管在姐姐妹妹堆裡混,長得嘛,也是一表人才,怎麼連追女孩子都不會?鵬遠!」她忽然很有威嚴的叫了一聲。
「有!」黎鵬遠忽然被太太點到名,立即響亮的答應,完全是「軍事化」的。「你把你追女孩子那一套,去教教老三!」頌萍命令的說。
「我?」黎鵬遠愕然的瞪大眼睛:「我記得我追你,是教你騎摩托車,你這小姐,自己騎上去就橫衝直闖,對著一面牆,砰的就撞了上去,當場頭破血流,眼看要一命歸陰,我把你抱到醫院裡,醫生看你頭上破了一大塊,氣呼呼的問我:你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摔成這個樣子,你預備怎麼辦?我以為你八成沒命了,紅著眼眶說了一句:我娶她!誰知道你小姐命大,又活了過來,我只得乖乖娶了你啦!我怎麼算『追』你?這一套教給老三,叫他怎麼派用場?」
他這一說,滿屋子都笑成了一團。因為,當初確實有這麼回事,至今,頌萍額上還有個疤,所以,她總在前額垂上一綹發卷兒,遮著那個傷疤。頌萍自己也笑,一面笑,一面推著黎鵬遠:「看樣子,還是我用苦肉計,把你給釣上了!」
「本來就是嘛!」黎鵬遠居然得意洋洋。「別得意!」頌蘅又來幫姐姐了。「老大是要你把你在外面追女孩子的那一套教給老三!」
「外面,什麼在外面?」
「別裝傻啦!」老四頌蕊嬌滴滴的說:「黎大公子,要不要我報幾個名字給你聽聽呀!」
「別!別!別!」黎鵬遠一疊連聲喊,他確實在外面有過一些小小的風流帳,都是商場中的應酬而留下的,原沒什麼大了不起,怪只怪他自己不知保密,還常常要沾沾自喜的講給「二三知己」聽,偏偏這「二三知己」和虞家姐妹也「知己」,他的這些小風流就落了個人盡皆知,而且被輾轉誇張,變成了大風流了。頌萍一度還為這事和他鬧了個不可開交,好不容易才事過境遷。頌萍的個性,本來就相當豁達,也相當幽默。一旦原諒他了,也就乾脆拿來做為「開玩笑」的材料,反正虞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那筆帳了。但是黎鵬遠呢,對這舊事重提,就大感吃不消了,只因他在基本上,對頌萍就有歉意,而又「很不爭氣」的「愛妻情深」。「老四,你饒了我吧!不要讓我每次一來你們家,就心裡怕怕!」
「你如果做事正正,怎麼會心裡怕怕?」頌蕊仍然得理不饒人。「嗯哼!咳咳咳!」黎鵬遠忽然又哼又咳起來。
「怎麼啦?」頌萍又氣又笑的瞪著他:「你是感冒了?還是喉嚨出了問題?」「不是不是,」黎鵬遠是聰明人,知道最好的辦法是改變目標。「我們來研究研究老三的問題,他今年二十五了,還沒有女朋友……」
他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鈴忽然響了,頌蕊就近接了電話,立刻,她用手蓋在聽筒上,皺著眉頭,怪怪的說:
「怎麼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了!老三!是你的電話,一個姓林的女孩子,說話嗲聲嗲氣的!」
頌超像被針刺一般跳了起來,慌忙又搖頭又搖手,一疊連聲的說:「告訴她我不在家,告訴她我……出差了,被公司派到高雄去了,不不,派到美國去了,要三個月……不不,要一年半載才會回來!」頌蕊狠狠的瞪著他。「你把別人都當作傻瓜是不是?還是你自己頭腦不清楚?派到美國去了?還派到非洲去了呢!人家明天一早,打電話到你公司裡一問,豈不就穿幫了!」
真的。頌超急得直抓頭。
「反正,隨你怎麼說,幫我回掉就對了!」他說。
頌蕊移開了壓在聽筒上的手,乾脆利落的說:
「他出去了!不知道幾點鐘回來!什麼?……我是什麼人?我是他未婚妻!」她把聽筒重重的掛上,望著頌超笑:
「好了,幫你徹底解決問題!」
「我不懂,」黎鵬遠說:「你們口口聲聲說老三沒女朋友,怎麼有女孩打電話來,你們又給人家釘子碰!」
「那女孩惹不得,」頌蕊直搖頭。「我見過一面,黎大公子,和你喜歡的那個小野貓還是小狐狸的有異曲同工之妙……」
「嗯哼!咳咳咳!」黎鵬遠的喉嚨又出毛病了。
頌超望著這滿屋子的人,忽然間就情緒低落了。得獎的喜悅已從窗口飛走。他悄悄的離開了人群,悄悄的走上樓,悄悄的回到自己屋裡。把房門緊緊關上,他把自己重重的擲在床上,仰躺在那兒,他用手枕著頭,望著屋頂,開始怔怔的發起呆來。依稀彷彿,他眼前就浮起了一個人影。黑亮亮的眼珠,白嫩嫩的皮膚,亭亭玉立,白衣勝雪,像黎明前天際的第一縷曙光,幽柔中綻放著亮麗,清雅中透露著靈慧。他歎口氣,翻一個身,望著窗外的天空,心裡忽然充滿了煩躁和不滿的情緒。虞頌超啊虞頌超,他喊著自己的名字。你是怎麼啦!你就像佩吟說的,你幼稚,無知,不成熟!你像個從沒見過女人的花癡!怎麼見一個愛一個呢?起先,你被佩吟的「憂鬱」吸引。然後,你無法抵抗維珍的「誘惑」,現在,你又覺得纖纖是人世間找不到的稀世奇珍了!虞頌超啊,你有沒有問題?他再翻一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裡,纖纖的巧笑倩兮,纖纖的笑語呢喃仍然在他耳際和眼底晃蕩。不行!他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必須想方法接觸這個女孩,否則他要發瘋了。這些日子來,自從在佩吟的小院裡見過纖纖以後,他就無法把這少女的影子從他心版中抹掉了。至今,他記得她那清脆而歡愉的聲音,像一串風鈴在輕響,像一隻鳥兒在低唱:
「這盆黃花名叫金魚草,很奇怪是不是?花的名字偏偏叫草……」他再躺下去,又坐起來,再躺下去,左翻身,右翻身……就擺脫不掉那縈繞在腦海裡的影子。然後,他又一次,像彈簧般跳了起來,走到洗手間裡,面對著鏡子,他對自己說:「你只見過她一次,你根本不瞭解她。佩吟說你不夠成熟,你已經做了許多傻里傻氣的事,你不能再傻了。除非你和她很接近,除非你瞭解了她整個人,否則,你只是以貌取人而已。所以,第一步,你該和她有進一步的認識和接觸!」
怎麼進一步的認識呢?怎麼進一步的接觸呢?最簡單的辦法,是打個電話給佩吟,她一定很樂於幫他忙的。但是……虞頌超啊虞頌超,你怎麼什麼事都要別人幫忙呢?你幾時才能獨立?你幾時才能長大?你幾時才能成熟?
他忽然像一陣風般衝出了房間,卷下樓梯,在滿屋子人的驚愕下,直奔出客廳。何子堅揚著聲音喊:
「老三!老三!你幹什麼?你到那裡去?」
「我去衡陽路,」他喊:「我要買一點東西。」
他確實買了很多東西,他走遍了衡陽路每一家書店,抱回來一大疊書,包括:植物學、園藝學、花卉學、觀賞花木學、花卉語言學、庭園修護學、熱帶植物學、暖房花卉學……以至於虞無咎夫婦,都以為這傻小子要改行學植物了。金盞花23/37
然後,有一天,纖纖正在客廳裡和奶奶聊天,吳媽忽然跑了進來,對纖纖說:「小姐,花兒匠又來啦!他說他帶了幾種最稀奇,最名貴,最少見的花兒來!」「是嗎?」纖纖又驚又喜,一面往屋外奔去,一面問:「是不是高老頭兒,他上次答應幫我找花兒的!」
「不是高老頭,是個小伙子,」吳媽說著:「大概是高老頭的兒子!我已經把他帶到竹林後面那塊空地上去了!他搬了十幾盆花兒來呢!」
纖纖走出了客廳,穿花拂柳,她姍姍而行,穿過竹林,她來到了那塊她正在整理中的空地上。這空地一邊是竹林,一邊是荷花池,鋪滿了草皮。本來,趙自耕買下這棟房子的時候,是預備把這塊草地修成一個小高爾夫球場的。後來,因為他太忙,也因為他根本不打高爾夫,這空地也就一直空著。自從纖纖決定不考大學,他怕她太空閒,就故意安排她來把這空地變為花圃。多日以來,纖纖也為這空地動了不少腦筋,卻只在靠竹林的邊緣上,種下一排金盞花,荷花池畔,種了幾叢秋天開花的唐菖蒲,因為,秋天馬上就來了,她一心希望給父親一個花團錦簇的秋天和冬天,偏偏秋冬的花很稀少,也不是很好的下種季節,所以她就因求好心切,反而猶豫了。
現在,她一走出竹林,就看到那「小伙子」了。他身材高大,肩膀很寬,滿頭濃髮,穿著件簡單的白襯衫,一條已洗白了的牛仔褲,他正抱著雙手,在打量那塊空地,他的腳下,萬紫嫣紅,堆滿了盆景。而他那昂然挺立的模樣,卻一點也不像個花匠──他渾身上下,都有種說不出的高貴,和某種文雅的氣質。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來了,面對著她。她不自禁的一愣,老天,這小伙子她認得呀!那寬寬的額,那閃亮的大眼睛,那帶著稚氣的嘴角……她明明在韓家見過呀!老天哪!吳媽居然把人家當花匠兒,他是商業界名流虞無咎的獨生兒子呀!纖纖張大了嘴,一臉的驚愕,一臉的笑意,再加上一臉的歉然。頌超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今天,她穿了件嫩綠色的洋裝,好嫩好嫩的綠,長髮上,打了兩個小綠結。她像一株最最嬌嫩的鐵線草。她腳步輕盈,迎風而立,衣袂翩然,又如弱柳迎風。他再一次,被她那纖塵不染的清雅所眩惑了。
「噢,原來是你呀!」她笑著,笑得純純的,柔柔的,天真的,微帶著稚氣和嬌羞的。「我記得你的名字,你叫──虞頌超,對不對?」「對!」他的心在歡唱了,因為,她──記得他的名字!她「居然」記得他的名字!「纖纖,」他故意直呼她的小名,來打破兩人間的距離。「我給你送花來了!」
「噢!」她用手蒙了蒙嘴,那小手又白皙又嬌嫩,那動作又天真又迷人,她要笑,一個勁兒的要笑。「從來沒有人『送』花給我,怪不得,怪不得……」她直要笑。
「怪不得什麼?」他問,感染了她那份天真的歡樂,他也想笑了,笑容不知不覺就堆滿了他的臉。
「怪不得吳媽以為你是花匠呢!」
「我是花匠,」他收起笑,一本正經的點點頭:「我來教你種花呢!」「你──教我種花嗎?」她驚訝的挑起了眉毛。
「是的,你來看,」他伸手把她拉過來,當他的手一接觸到她那光滑的手腕,他就像觸電般覺得全身都震動了,他謊忙鬆開手,糊里糊塗的問:「你身上有電嗎?」
「有電?」她更驚訝了。「你在說些什麼?」
「別理我!」他說:「我有時候說話沒頭沒腦,你的韓老師批評過我,說我是個傻小子!」
「是嗎?」她笑得更甜了,提到韓老師就使她的心更加歡愉了。「韓老師也教你嗎?」她天真的問。「唔,這個──」他有些尷尬,接著,就很坦然了,他想了想,正色說:「是的,她也教我。」
「她教你什麼?」「教我──」他拉長聲音,慢吞吞的說:「如何做人,如何獨立,如何認清自己,如何長大,如何成熟,如何思想……還有其他很多很多東西!」
「啊!」她親切的盯著他。「她是個好老師,是不是?」她崇拜而熱烈的問。「是的,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老師!」
她快樂的微笑了,心無城府的微笑了。她凝視著他的臉,因為他也是韓老師的「學生」,她就覺得他簡直和她是一家人了。她的眼光親切而關懷:
「你說──你也會種花?」她懷疑的問。
「怎麼?不像嗎?」他反問。
「不像不像,」她拚命搖頭,頭上的小綠蝴蝶在飛舞。「你好壯好強,像個運動健將!」
「我確實是個運動健將,我會打籃球,會踢足球,會游泳,會賽跑……但是,我還是會種花!」
「哦!」她欽佩而羨慕,她的目光移到那些盆景上去了,首先,有株綠色的,多肉的,卻亭亭玉立而枝椏分歧的植物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從沒見過這種植物。「這是什麼?」她問。「這叫做綠珊瑚。」頌超說:「你看!它像不像一株珊瑚樹?卻是綠顏色的!」「真的!」她驚歎著,又轉向另一株有寬大的綠色葉子,卻開著鮮紅的花,花瓣細長而倒捲,每瓣花瓣都有黃暈的邊,花莖細長,在微風中搖曳生姿,她著迷了。「這又是什麼?」
「這是嘉蘭。」他說:「是一種非洲植物,台灣現在培養得也很好。我剛剛看了你的花園,你所種的花,大部份都是春天開的,像羽扇豆、報春花、番紅花、三色堇、杜鵑花、天竺葵、長壽花……。屬於夏天和秋天的,只有金盞花和菊花,鹿蔥也是很好的。不過你該再種點秋冬的花,那麼,一年四季,你的花園都會一片燦爛了!」
「啊呀!」她由衷的驚呼著。「我就是找不到秋冬開的花呀!」「找不到嗎?其實很多。像嘉蘭就是一種,它到冬天還開花,另外,像金鐘花、射干花、木芙蓉、南洋櫻、水仙花、麒麟花……」「有花的名字叫麒麟花的嗎?」她越聽越驚奇,原以為自己懂得很多花,和這個「小伙子」一比,她簡直像個無知的傻丫頭了。他移過一盆植物來,有些像多刺的仙人掌,枝子都有刺而多肉,卻開著一朵一朵小紅花。
「這就是麒麟花,它有紅色和黃色兩種,事實上,它全年都能開花,只要你養得好。但是,秋冬兩季,它的花開得特別好。它需要陽光,需要排水良好,需要砂質的土壤,當然,它和所有的花一樣,需要照顧和關心。」
她目不轉睛的瞪著他,完全折服了。
「你肯──教我嗎?」她虛心的,祈求的問。
「我就是來教你的呀!」他說,在她那水靈靈的大眼珠下有些瑟縮了,這句話才出口,他就有些臉紅。別過頭去,他不知不覺的用手抓抓頭,嘴裡嘰哩咕嚕的自言自語:「天靈靈,地靈靈,我這現買現賣,別穿幫才好!」
「你在說些什麼?」她好奇的繞過去,正視他的臉。她臉上是一片崇拜與溫柔。「你瞧,我爸爸把這片空地交給我,要我把它變成一個花圃,你說,我們該種些什麼花?」她已經自然而然的用起「我們」兩個字來了。
他對那空地正眼打量了片刻,興趣真的來了。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一支筆,開始畫起「設計圖」來了。她不懂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也往他身邊一坐,她那寬大的裙子鋪在草地上,像一片深綠中的一抹嫩綠。她伸長了脖子,去看他畫的圖。他畫得很快,一個弧形的頂,弧形的門,圓木的支柱……老天,他似乎想在這空地上蓋房子呢!「不是不是,」她急急的說:「我們的房子已經好大好大了!等會兒我帶你去看,我們不需要房子,是需要花圃,我是要問你,該種些什麼花?」他放下設計圖,抬起頭來,注視著她。
「我畫的不是人住的房子,是花住的房子,你家花園什麼都有了,單單缺少一個玻璃花房。這塊空地,正好可以建一座玻璃花房,你知道嗎?有很多花都要在暖房裡養的,像蘭花,各種的蘭花,像鹿角羊齒,像黃金葛,像鳳梨花,像千年木……事實上,你造一個玻璃花房,只要培養蘭花就夠了,你知道蘭花有多少品種嗎?有君子蘭、香雪蘭、洋蘭、新美娘蘭、一葉蘭、小蒼蘭、繡線蘭、文珠蘭……簡直數都數不清,顏色也多,紅的、白的、紫的、藍的、黃的、雜色的、有斑點的……可以看得你眼花撩亂,而且,只要濕度溫度都對,這玻璃花房可以一年四季開花。你想想看!纖纖,一座玻璃花房,裡面吊滿了花,陽光照下來,五顏六色的,能有多美?」
纖纖深吸了口氣,臉發光,眼睛發亮。她已經被頌超勾出的畫面所迷住了。她忘形的用雙手抓住他的手腕,急促的說:「你畫呀!畫給我看呀!」
他繼續畫了下去,畫得又傳神,又逼真,他把那花房本身就設計得像一個藝術館一般,她越看越驚奇,越看越迷惑了。「這只是個大概的圖形,」他解釋的說:「真要建造的話,我還要量量這空地的大小,留出必要的空間,再畫一個正式的建築圖。」她呆呆的凝視他,長睫毛一瞬也不瞬。
「你怎麼會畫建築圖?」她納悶的問。
「因為我是學建築的。」他說:「而且,我正在一家建築公司做事!」「你是學建築的!」她「大大」的驚歎了。「噢,你怎麼這麼這麼這麼聰明呀?你學建築,會設計房子,你會運動,你還會種花!啊呀!」她「大大」的喘氣,眼睛「大大」的睜著,聲音裡充滿了「大大」的崇拜。「你怎麼這麼這麼這麼聰明呀!」
他的臉驀的發熱了,在她那單純的信賴下感到慚愧了,在她那純潔而天真的崇拜下汗顏了。他坐正了身子,深深的看著她,他的眼光簡直無法離開她那皎皎如皓月,朗朗如明星的眼睛。他歎了口氣,真摯的說:
「聽我說,纖纖。我懂得建築,懂得運動。但是,我一點也不懂得種花。」「怎麼可能呢?」她不相信的。「你知道那麼多花名,你知道它們的特徵、顏色、生長期、開花期……」金盞花24/37
「那都是臨時惡補的!」他坦白的說。
「臨時惡補?」她輕輕的皺攏眉頭,困惑的看他:「我不懂。」
「讓我坦白告訴你吧!」他粗聲的說了出來。「自從那天我在韓家見過你以後,我就完蛋了。我想過各種方法來接近你,都覺得行不通。然後,我想起你愛花,我就去買了它十幾二十本花卉學,背了個滾瓜爛熟,再跑到士林一家花圃裡,跟那個花匠當學徒似的K了它好幾天。這樣,我今天就以花卉專家的姿態撞上門來了!」
她揚著眉毛,仍然睜大了眼睛,靜靜的聽著。在她眼底,那抹驚愕和困惑更深了。「你是說──你為了我去學這些花呀草呀的學問?」
「是的。」她的睫毛垂下去了,蓋住了那兩顆烏黑的眼珠,她的頭也低下去了,下巴頦兒藏到衣服裡去了。她坐在那兒,雙手交握的放在裙褶裡,一動也不動了。頌超心慌意亂的看著她,完了!他心裡想著,他又弄砸了,他真想打自己一耳光,他這張嘴,就不會少說幾句嗎?已經下了那麼多工夫,卻在一剎那間又弄砸了。他咬緊牙關,心臟開始絞扭起來。悶坐在那兒,他也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她的頭抬起來了,睫毛也悄悄的揚上去了,她望著他,靜靜的望著他,她眼裡是一片光明,一片燦爛,一片激動,一片喜悅,一片可以把人融化的溫柔。「謝謝你。」她低聲說,聲音柔得像夢,輕得像風,溫馨得像晚香玉的香醇。「從沒有人為我這樣做過。」她輕哼著。「你使我想哭。」她眨動眼簾,眼睛裡真的充斥了淚水。
「哦!」他低呼了一聲,喜悅和激動像一個大浪,對他撲捲而來,把他整個都淹沒了。他伸出手去,想握她的手,又不敢去握,怕會褻瀆了她。想擁她入懷,更不敢,怕會冒犯了她。畢竟,這才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在這一瞬間,他終於明白了什麼是愛情,原來,它不止有憐惜,有寵愛,還有更多的尊重、崇拜、與那種令人心酸的柔情和甜蜜!
13
這一整個暑假,佩吟都是輕飄飄的,昏沉沉的,而又忙碌得天昏地暗的。幸好家裡請了阿巴桑來幫忙,因為她很少在家,服侍母親的工作,也由阿巴桑代勞了不少。好在,這些日子來,韓太太的病情正處在「穩定狀態」,有一大段時間,她沒有很惡劣的發作了。而且,她自從佩吟跌倒在玻璃上受傷以後,心裡也有一些明白了。畢竟母女連心,她對佩吟的折磨也暫時停止了。韓永修忽然發現,雖然季節已經往秋季邁進,而佩吟的身上、臉上、眉間、眼底、嘴角、衣襟上、袖子上,處處都帶著春天的氣息。春來了。他凝視著佩吟,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發現,青春忽然間就回來了。喜悅、歡愉、滿足、和幸福像是青春的副產品,也隨著佩吟的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就抖落在那狹隘而簡陋的小屋裡了。
於是,韓永修明白了一件事,他必須和趙自耕好好的談一次了。在他還沒提出要談話的要求之前,趙自耕卻先來拜望韓永修了。於是,有一天晚上,在韓家那簡陋的,由日式房子改建的小客廳內,趙自耕和韓永修就有了一次很密切的傾談。那晚,佩吟是有意避了出去,她認為,這種談話,她的在場可能會很尷尬。她跑到頌蘅家裡去聊了一個晚上,當她回家時,夜色已深,趙自耕也已告辭回去了。
韓永修背負著雙手,兀自在房裡踱著步子,他那充滿智慧的眼睛裡,帶著一抹深思的神色。佩吟悄眼看著父親,一時之間,頗有些擔心,她不知道趙自耕和父親到底談了些什麼。她很瞭解,父親的個性相當孤介,而趙自耕卻又一向就有些高傲,言辭又往往過於鋒利。她真怕這兩人的談話並不投機。看父親那樣一臉的深思,一臉的鄭重,她心想,完了!韓永修本來就認為趙自耕名聲不好,現在一定更加深了他的惡感,假如父親要自己和趙自耕斷絕來往,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開始有些懊悔,當時自己實在不該避開的。
「爸爸!」她怯怯的喊了一聲。
韓永修深深的凝視她,在沙發裡坐了下來。握著茶杯,他慢吞吞的啜了一口茶,終於開口了:
「佩吟,你當然知道趙自耕是為什麼來的了?」
她有些困惑,說真的,她只認為趙自耕是來作「禮貌的拜訪」,為未來的關係鋪一條路。
「他一直說要來拜見爸爸。」她輕聲說。
「不止拜見!」韓永修盯著女兒。「他很開門見山,他要求我允許他娶你!換言之,他是親自來求親了!」
「哦!」佩吟睜大了眼睛,她也沒想到,趙自耕會說做就做的。她注視著父親,眼睛裡有著關懷,有著擔心,有著祈盼,有著緊張,還有著興奮。
「佩吟,」韓永修仍然是慢吞吞的,仍然是不慌不忙的,仍然是深思的。「我要問你一句話,你──很愛他嗎?願意嫁他嗎?」「哦!爸爸!」她喊著,低下頭去了。她沒有正面答覆這句話,但是,她的眼光,她的神情,她的熱烈的語調……都已經肯定的答覆過了。「那麼,你是願意嫁他的了?」韓永修再問了句。
她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韓永修默然片刻。她有些不安,悄悄的抬起眼睛來,她低低的問了句:「你──不贊成嗎?」韓永修盯著她。「過來,佩吟!」他喊。
佩吟像個待宰的小羔羊,她挨到了父親面前。
韓永修伸手握住了佩吟的雙手,把它們握得緊緊的。韓永修的手已又乾又瘦,佩吟的卻軟如柔荑。
「趙自耕是一個很有魄力,很男性,也很有聲望的男人,他上面還有老母在堂,下面有個十八歲的女兒。當這樣一個男人的妻子,會非常累,非常不容易。可是,佩吟,你曾經應付過更難應付的環境,你善良而好心──所以,我相信,你會做個很成功的妻子!」佩吟很快的揚起頭來,滿眼睛閃著光,她喘著氣說:
「爸,你答應啦?」韓永修微笑了。「要不答應他,是件很難的事,他很有說服力。他能言善道。而且,他太堅決,太果斷,太激烈。使我懷疑,萬一我不答應他,他會不會把你拐跑?說真話,佩吟,我並沒有想到,我會有一個有名有勢的女婿,我也不願意你嫁一個比你大這麼多的男人。但是,咳,」他的笑意加深了。「自耕說得好,他說,除了他以外,還有什麼男人,能夠欣賞你的成熟、獨立、固執、和堅強?他說,任何小伙子,在你面前,都會變成孩子!你需要一個成熟的,經歷過人生的,看過世界的男人!這男人,不可能太年輕,所以,他是唯一的人選!」
佩吟微張著嘴,微挑著眉毛。
「他──這樣說的嗎?」她驚歎的問:「我已經一再警告他,要─謙虛一點兒。他居然還是這樣故態復萌!」她搖搖頭,歎口氣。「他是不可救藥的高傲啊!」
「如果他不是這樣高傲,這樣自信,這樣果斷,你會愛上他嗎?」韓永修問。佩吟的臉紅了。「哦!爸爸!」她輕輕的喊著。
「你瞧,我瞭解你的。」韓永修再緊握了女兒的手一下,放開了她,大聲說:「好了!我的一塊石頭也落地了!自耕說希望在年底結婚。你也不小了,早就該嫁了,可是,我已經告訴了自耕,我給你的,除了一腦子詩書,一肚子才華外,實在沒有更好的陪嫁了……」
「噢,爸爸!」佩吟驚喚著。「你也夠謙虛啊!」
「怎麼?你不是嗎?」韓永修寵愛的看著女兒。「你實在還有很多優點,像你的善良,你的孝順,你的吃苦,你的忍辱負重……」佩吟跪下身子,仆伏在父親膝上,她滿眼眶淚水。
「爸,」她幽幽的說:「你有一項極大的缺點,你知道嗎?」「是什麼?」「你太寵孩子了!女兒,永遠是自己的最好!」
韓永修憐惜的用手撫摸佩吟的頭髮,在喜悅之餘,心裡也有種酸酸澀澀的情緒,他真不知道。佩吟嫁出去之後,他如何在這個家庭中待下去?他老了,妻子病了,兒子死了……生命剩給他的,到底還有些什麼?
「爸,」佩吟在他膝上悄問:「媽媽知道了嗎?」
「她應該聽到一部份,」韓永修也低聲答。「你知道我們這些木板門,根本沒有隔音的效果。不過,她沒出來,自耕也沒見到她。我想,還是緩一步再說,因為我沒把握,她知道詳細情形之後,她的反應會怎麼樣?」
佩吟點點頭。心裡卻在想著同一個問題,她嫁了之後,爸爸怎麼辦?可憐父老母病,唯一的弟弟,又少年早逝!她想了想,更深的膩在爸爸懷中,她忽然像個小女孩兒。但是,她的聲音卻是沉著、肯定、溫柔、而固執的:
「爸爸,我向你保證,你絕不會失去一個女兒,只會多一個兒子!」韓永修低歎了。佩吟啊佩吟,你實在是個難能可貴的女兒啊!但願天也有知,地也有靈,保佑你一生幸福,保佑這件婚事,是絕對的正確吧!
於是,這婚事是公開了。在趙家,這簡直是翻天覆地的大喜事。奶奶拉著佩吟的手,左看右看,前看後看,就不知道該怎麼表示她的喜悅和歡欣,她不住口的說:
「吳媽,我跟你講過,佩吟長得一股聰明樣兒,又有學問又能幹又機靈,將來不知道那個有福氣的人能娶到她。我可再也想不到,我這個牛脾氣的寶貝兒子,會撿著到這麼大的便宜!」「媽!」趙自耕喊:「別太寵她!她已經把我壓制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了,你再寵她,她就更不像樣了!」
「聽聽!」奶奶又氣又笑。「還說人家壓制你呢,你這是什麼話?當著我的面就要欺侮人!佩吟,」她一個勁兒的拍撫著佩吟的手背。「我告訴你,你別怕自耕,將來他如果敢動你一根汗毛,你告訴我一聲,我會教訓他!」金盞花25/37
「完了,」趙自耕躺在沙發裡翻白眼。「我以後的日子大概不會好過了!」「奶奶,」佩吟仍然跟著纖纖的稱呼喊:「他不會欺侮我的,我還有纖纖幫忙呢!」「噢,你該改口了!」奶奶說:「你可得叫我一聲媽了!」
佩吟紅了臉,纖纖睜大了眼睛,在一邊又好奇,又興奮,又懷疑的問:「奶奶,以後咱們這該怎麼稱呼呀?我是叫韓老師呢?還是該改口叫一聲『媽』呢!」
佩吟的臉更紅了。正想說什麼,老劉跑進來叫纖纖了,他恭敬的說:「小姐,虞家少爺叫你去看花房呢!」
「噢!」纖纖喜悅的答應了一聲,滿臉的陽光,滿眼睛的幸福,拋下奶奶和佩吟,她一轉身,就像只小小銀翅蝴蝶一樣,翩然的飛出去了。客廳裡,趙自耕望著纖纖的背影,他怔了怔。忽然從沙發中跳起來,一把拉住佩吟的手,他對奶奶說:「對不起,媽。我想和我的未婚妻單獨談一談!」
「喲!」奶奶笑著叫:「吳媽,你瞧,已經討厭我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