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焰笑起來,火魔宮的麒麟殿都要震三震。
水涉搖搖頭,伸出皺紋無數的一隻手賭住火魔帝的嘴:「火魔帝,你真覺得好笑?」
「怎麼不好笑,龍冰假仁義慣了的,有誰不知他的本性——在水魔宮裡冷酷嚴肅,到了我們的領地上,又總是譏笑我們的是非,如今他鬧笑話,哪裡有不笑的道理?他最厭惡男人,但現在卻對九歌非同尋常——水老頭,你們的帝應當是如你所說的,對九歌有了肉體的自然反映。」
龍焰抓下水涉的手,老皮干皺的觸感讓他覺得還是趕快讓水涉從自己臉上把手爪拿開為好,但他的口沒遮攔卻依舊令水涉大為謂歎——商九歌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卻非要把事實說得如此明白清楚,這會又傷了那孩子呀……他是如此盼望著龍冰能對他另眼相待,但龍焰性情太直瞞不住,卻變成了連半點希望也不給那孩子。
「……先生,火魔帝並未說錯,我只是想瞭解帝為何如此做……既然是這樣,便無所謂知道真相——若是給了不該有的希望,破滅之時,只怕比如今更痛。」商九歌微微地笑著為龍焰開脫。
他始終想問清楚龍冰的異常原由——他一貫是厭惡接近他的,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一定想聽見,但龍冰如今卻要他做他的隨身謀士,便是除了睡覺,一切時候都要陪在他身邊了。
他突然允了他靠近他,靠得比旁人都要近,這已是足夠了,就算現在曉得是出於那一夜顛倒狂亂的錯,但也遂了他的心願。
他原本要的,不過如此。
「你想好了,我是可以向帝討回你的,他素來也不強迫人,若是你不願意,他不會非逼著你答應不可……我是怕在他身邊,你會比如今傷得更重——他就是對你再好,也不是他的真心。」水涉從身邊掏出一個白色錦囊,交給商九歌。
「這是……」
「這是癒合傷口的藥,我從長老那裡拿到,若是一些小小傷口,只要一粒便可迅速痊癒,你將來的日子不容易,在帝身邊,不僅要協助他……將來每月一次,你可承受得來?這藥還可固本培元,你切切不可讓他知道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否則只要一次,你或將終生不能再與他相見,又或者,他會當時便殺了你。」
「是……他最厭惡遭人欺騙。」
商九歌收下了藥丸,微微地笑著。
他已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如今正是拿在手裡,只是小小的一包。水嬤嬤之前一直生著他的氣,他選擇縮短生命也要在龍冰身邊,如同他親人一樣養育他成長的水嬤嬤直到得知他今後都要陪伴龍冰之後才諒解了他——她是如此關照著他,怕他受到傷害,見不得他如此委屈自己,所以才氣他的作為。而他的東西也是水嬤嬤收拾的,又給了他她寶貝的包袱皮,只要用了這個,無論多大件的東西,包裹起來也只是少少的一點。
但即使水嬤嬤罵他不知好歹,送他走時,她還是落了淚,而在他,雖為她的淚而難過,卻還是會去龍冰身邊。
「你知道便是,他要你今夜便去罷!」
水涉拍拍商九歌的肩。
這孩子既已決定走向那方,旁的人急也急不來,因為那是商九歌自己要的人生不是麼?只希望龍冰永也不會發現這群人瞞著他的事實,謊言永遠也沒有被戳穿的一天。
***
水魔宮青龍殿
龍冰身上趴著個妖嬈的白膚女子,黑色長髮披散下來,遮擋住二人結合之處。女子屬狐妖一族,是魔域各族中最為柔情妖媚的種類,狐妖的女子,有顛倒眾生的媚惑本事,而這一族又有比平常種族更高的體溫。
龍冰閉著眼坐在椅上,任憑女子在他身上起伏不斷,胸前頂著一雙高聳雙乳,隨女子的動作摩擦他厚實矯健胸膛。
「帝……啊啊……好棒……」
女子的下體,貪婪吮吸他的昂揚,戀戀地含吮吞吐,顯然,他的肉體讓她大大地覺得滿足。
但龍冰卻在這時忽地站起來,將女子撥到一邊。
「走。」
赤裸裸地走至掛衣的珊瑚樹前,龍冰伸手取下半透薄袍,旋即將矯健軀體裹入其中。
「帝~~~~」狐女不甘地走到他身後,纖手想要攏住他,卻被他推開。
「我不喜歡囉嗦,該走就走,我會賜予狐族應有的榮耀。」
龍冰不再理睬那只美麗非凡的狐女,他走到桌旁,開始翻閱呈送上來的卷宗。近期魔域各族之間頗有些齷齪滋生,與人間不同,魔域各族之間多有掠食與被掠食的關係,譬如夜叉族,總會忍不住想吃鬼,而有些夜叉眾忍不住偷抓了鬼族的孩童來吃掉,如此一來,兩族便打將起來,這便需要魔帝們高壓懲治才能平息內亂——魔域內亂只會讓仙道們找到入侵的機會,便宜了外敵。
狐女不滿地穿上衣衫。誰都知道龍冰的秉性,他素來說一不二……雖然他行事還算平和,不會如火魔帝一般說打就打說殺就殺,但惹惱了他,後果之會更為淒慘。
但,她怎會就此甘心?
先前羅剎族的夜星好歹陪了他一夜,甚至還陪到了第二天一早,她卻陪了他不過半個多時辰——不論如何,她都要留點痕跡,回到族走才不至於丟臉。
纖手搖晃,她將一張她從未踏上的大床弄得被褥凌亂,上面再留下些雲雨痕跡,或水濕,或褶皺,並散著些微微的交歡後的氣味。
她終於弄得自己滿意了,這才走出門去,將門輕輕掩好。
龍冰輕哼一聲。
他並非不知她在他身後做了什麼,術的氣味十分容易察覺,但女人總有些古怪的自尊,做這樣的事也是尋常。
她也是一隻黑狐……他彷彿真的對黑髮執著起來了……卻不知是究竟為何!
龍冰展開一卷卷宗,細細閱讀起來……
商……九歌……
龍冰在閱讀過十來個卷宗之後,發覺自己原來頭腦中總是驅逐不去這個名字。他方才讀過的東西裡,有一卷是報告與他過去魔域中平亂功績的,其中也有這個名。
他起的名字,他總是不該也不會忘記的。十三年前為這個被死去的母親所生下的孩子起了名字,他並沒有遺忘過他……即使他也許冷淡得讓那孩子以為他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在今日再次見到這孩子之前,他心裡記得的商九歌的相貌,不過是一個滾圓柔軟的嬰孩,一雙漆黑的大眼睛,定定地望住了他。或許正是那一眼,才會讓他始終記得自己曾收留這人類的孤兒,也一直讓他記得要將商九歌遣回人界中去。
畢竟對一個人類來說,回到自己族類中去,才是最好的歸途。他並非不好奇的,那個軟綿綿的生物會成長成什麼模樣?他一直也從水嬤嬤與水涉那裡聽到關於他的事——但,龍冰曉得自己或者商九歌,都不應當對彼此產生出更多情感。
他們總是會離別的!又何必在別離之前徒增傷感,更何況他龍冰並不需要誰掛念著他。
因此他從來不見商九歌,也絕不召見他,當水涉推薦他進入水魔宮下屬一班謀士之中,他立刻便拒絕了這一提議。
商九歌並不應屬於魔域,而他們之間也不應當有更多交集,至少,在今天見過商九歌之前他是如此認為的。
但當他看到那個端著水盆在他面前低著頭的少年,他才發覺,原來自己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排斥他們之間的交流。
甚至,他一直是希望商九歌在他身邊的。
也許這麼多年以來他已經孤單太久罷!龍冰將卷宗堆在桌面左方,金色的眸中閃過跳躍的火光,人魚油的燈光芒明亮而溫暖,是龍冰最喜歡的照明用具——與其他魔帝喜歡用夜明珠照明不同,他更喜歡燈光,這種帶著熱量散發出暖意的光芒更讓他覺得舒適。
就彷彿……商九歌給他的感覺一樣……
龍冰約略地回想著自己今天拉住商九歌的瞬間,那孩子是人類,所以他才會立刻感覺到他身上散出的暖暖的溫度,而抓住他的時候,他確定了自己的感覺。
溫暖得令他心安的感覺。
瞇起金色的眸……龍冰想起水嬤嬤對他說過的話。她總是每過一段時間就在他面前談起商九歌,他並不那麼想聽,但她主管水魔宮一切內務,其中包括了他的青龍殿被褥與裝飾的更換,他總是被迫聽見她說的話。
「九歌十分景仰帝,他就把帝當父親一樣……」
他真把他當父親嗎?那也不奇怪,畢竟是他揀回了商九歌的小命,因此,他即使在意商九歌,怕也是相類似的情感吧——一個打小便與他有所牽扯的孩子。
龍冰坐在桌前,為自己斟了一杯水果釀造的石乳酒。
夜色已漸漸地濃了,商九歌應當整理好了他在水嬤嬤那裡的東西,就要到來才是。
酒液入喉,甘甜醉人……龍冰並未發覺到自己在期待著商九歌的前來,酒太濃厚了,迷惑了他的判斷,他忘記了之前為何在與女狐交歡中途覺得心煩意亂,更沒有發覺當時他精力集中之處,竟是在思索著要如何對待那個清秀從容的少年。
龍冰喝下第六杯石乳酒時,青色的殿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那人輕輕地,彷彿怕打擾他一般,而後在門前停了下來。
龍冰感覺到人的氣味……來的必然是商九歌,於是他站起身走去,將門打開來。
商九歌正站著,抬起一隻手,彷彿要敲門模樣,忽然打開的門,讓那雙漆黑的眸中微帶驚訝。
「等你許久!」
龍冰側身,讓商九歌進來。
看著少年走進殿中,龍冰再有了那種舒適的感受——在這之前,他還覺得有些涼,但商九歌來了,就好像空氣都憑空溫暖起來,也令他不自覺地緩和了心境,開始淡淡地,又平靜著,如這少年給他的感受。
「小的不是……多年來在水嬤嬤那處,物件眾多,於是耗了些工夫。」
商九歌一面回著,一面聽見龍冰關上殿門。
嘎吱的聲響傳來,讓他有些忐忑,但他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來,拚死壓住自己想要激跳的心,商九歌忍得辛苦,卻不得不忍。
龍冰會如現在這樣允許他的接近,是因為與他已有了身體的聯繫,他不能讓自己懷抱僥倖,而必須時刻記得這點,才能將自己的位置放得正確。
「小的?自稱自己的名字罷!雖是下屬,但你是我揀來的,不記得了?」不知什麼時候,龍冰已到了他面前,金色的眸望住他,露出微笑。
「記得,便是旁的都忘了,九歌也記得這個!九歌感激帝給了九歌名字……」心中突地一跳,商九歌幾乎按捺不住胸中滿懷激盪。
他不曾見過笑著的龍冰,不論遠遠的,還是那一夜,他記得的龍冰從來不曾笑過,而如今他卻在靠自己那麼近的地方笑了——對他。
龍冰的笑只怕是毒……是他永遠也抗拒不來的毒!他難道不知自己是在自欺欺人麼?陪在龍冰身邊,他這一顆思念已久的心,有怎能沒半點企圖?
他做不到……他對龍冰有所渴望,他在聽到水涉對龍冰這突如其來的溫柔做出註解的時候就發覺內心中滋生的貪婪。
他……只怕將來會想要得更多。
商九歌略微後退,希望自己能離龍冰遠一些,或者不將那笑容看得太真切,就能讓自己對他的慾望些微冷卻。
「你真的感激?」
龍冰金眸中晃過一冷。
他怕他?
或許正是如此,人都會逃避自己害怕的東西,他並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子,這孩子會怕他也不奇怪。但,如果商九歌是怕他的,又如何解釋今早那雙直直望著他的眼眸?
毫不退縮的堅定,在那一瞬間,竟讓他一貫冰冷平靜的心也隨之產生波動。
彷彿一枚落入平靜無波湖面蓮子,那波動一圈圈地蕩漾開去,越來越大……
他是不太正常了!
從來也厭惡男人,他不認為那些跟身體相似的個體有什麼美感,當然男人充滿力量,擁有過人的頭腦與謀略,比女性更能在戰場上痛下殺手……但,他並不希望除了戰爭與謀略之外,自己身邊總是伴隨著男人!
他愛女性的嬌柔,她們那麼的溫暖而充滿韌性,她們擁有另一種形式的強大,而在每一個他覺得寒冷的夜晚,她們的體溫都讓他沉醉在愉悅中。
第一次,他覺得男人也可以同樣溫暖,甚至無需身體的碰觸,這種溫暖就漫溢出來,刺激著他敏銳的感官。
莫非這是因為商九歌是個真正的人類?才不若魔族天生的冷血,令他產生種種怪異感受?
龍冰隱約地在心中冒起些些的怒火——他不愛看商九歌怕他,十分不愛。
「是,真的感激。」商九歌抬起頭來望著龍冰。
不只一次幻想過要對龍冰說出他對他的感激與眷念,如今有了機會,他卻有一些遲疑。
龍冰就算聽了,他的反應會是真實的麼?
輕咬了下唇,商九歌決定繼續說下去,不論龍冰會如何,這也許是他訴說感情的最好機會:「九歌的名,九歌的性命,都是帝給的。沒有帝,就沒有九歌……」
秀氣的少年,已成型的臉上還帶著些青澀氣息,有一些艱難地說著龍冰平日裡絕不會認真去聽的話。
他龍冰不會願意欠別人情,也不願意令別人覺得欠了自己,那對他而言是無止境的麻煩。商九歌卻顯然不在其列,那少年的的話令他感覺如此自然,就連剛經歷變聲略略微啞的聲音,也彷彿是一盅溫熱到剛剛好的寧神茶,讓他覺得妥帖舒適。
他知道,商九歌的話是真的。他感激他,自心底而發地感激著……但龍冰卻又在這樣的滿足舒適中感覺到些微的不足。
他不明白這不足是什麼,也不想探究,只將之放到一旁,專心面對這應當認識已久,事實卻是初初見面的少年。
「商九歌,你這話讓我覺得我是神,可惜我是魔,只怕更是人間所稱的大魔頭。」
龍冰促狹地笑起來,伸手抓過商九歌手中包袱。
「好小的包袱,水嬤嬤會把我賞的寶貝包袱皮給你,看來你頗得她喜愛。從今往後,你跟著我,讓你做什麼便做什麼……我是魔頭,若有錯失,即便你是跟著我,也是一樣嚴懲不怠。」
龍冰轉了身,手上挑著商九歌的包袱,領著少年走向他在這青龍殿裡為他準備的臥榻。
「隨我來,你平日裡睡這裡便是,被褥已備好,今夜你先收拾自己的東西,旁的事情明日再說。」
商九歌跟著龍冰走去殿裡西北角,那裡早早被一壁軟籐屏風擋起,在這寬大得有些空曠的宮殿中隔出一片略小的空間,內裡放置著一張小几,只單配了一張椅。後面便是一張臥榻,已鋪設好了,厚厚的覆蓋著緞面暗花的青綠被褥。
「我尚有卷宗要閱,整理好了,便自己先睡就是!」
龍冰將商九歌的包裹放在桌上,隨後便走了開去。
「帝——」
他身後,商九歌急急地喚了他一聲。
龍冰緩下腳步,青色的發被偷溜進殿中的夜風中吹起一些,柔柔地飄忽,一如他與商九歌之間瀰漫的異樣氣息。
「帝……九歌在魔域成長,不曾見過神。」
猛地回頭,龍冰詫異地看向商九歌。
在屏風後,少年單薄的身軀直直站立,他能看得見他的脊樑是那麼的挺直,而那兩道越空而來投注於他身上的目光,又是如此的堅決與熟悉。
是的,他不陌生的……
不知從何時候開始,他總是覺得有人在看著他,那目光帶著微暖,時時凝聚在他身上。
原來是商九歌?
龍冰金色的眸中漸漸添上些複雜神色——他懂得商九歌那句話的意義,這聰敏的少年將他先前的玩笑話放在心上,他在乎他,甚而在乎到他心中瞬間出現的對自己魔族身份的無奈,即使那無奈深藏於自嘲的面目之下,竟也被商九歌感覺出來,甚而還為他所安慰。
他是如此的心細如髮,挖掘出他冷色外表下難掩的柔軟,若商九歌有一天背叛魔域,他會是極危險的存在。
看得透魔域智謀掌握者龍冰的人類少年呵……
「你自便即可。」
龍冰拂袖,不再看商九歌,走開了去。
屏風太高,遮擋龍冰的身影,商九歌坐下來,打開自己的包袱。
他說了不當說的話麼?被龍冰忽現的笑容迷惑心神的自己,控制不住對他埋藏已久的關懷……他雖在笑著,說著貌似不在意的話,但那語氣裡似有薄薄的無奈。
魔域素來極少危害人間,邊緣的結界也正是五位魔帝合力為防止人類誤入瘴氣叢生的魔域所造,但魔、人、神三界中,人界位居魔神二界當中,為從人界撈取更多好處,神界仙道不惜中傷詆毀魔域,甚而故意破壞結界,引出低等魔物傷害人類,如此一來,在人間魔域便等同於森羅地獄,而魔帝也就成了無惡不作的大魔頭。
但,他既知這是神界處心積慮造出的誤解,即便身為人類,他依舊願意信這魔域裡日夜相處的眾人,對待他如親生孩子的水嬤嬤,水榮於水龍裡兩位叔叔,還有口是心非的龍焰,一直關懷他成長的水涉先生……最讓他揪心的,便是龍冰……
整理好衣物,將之放在榻下籐箱中,商九歌拉起被褥和衣躺下。
也許,他不過是個除了頭腦外一無是處的人類,他沒有魔族天賜的強悍魔力,但他並不後悔來到龍冰身邊,他要守住龍冰的心,在他覺得受傷的時刻,他會在他身側伴隨。
輕歎著,商九歌閉上眼……今夜,他無法入眠,而在屏風之外的殿堂之中,也站著一個同樣將無眠的人。
龍冰分明聽到了商九歌的歎息聲,他整理著自己的心境——一些因被那少年關懷而起的欣喜,與一些對這樣的自己不適而生出的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