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成剛夫婦還擔心這個五媳婦兒會向他們興師問罪,可龍君非但沒有,似乎還極滿意現下的生活,很自得其樂──侍候她一個多月的巧心是這麼說的:「很奇怪,五少夫人不曾問過熙烈少爺的事,也不曾有過什麼怨言,成天閒適自在的做著自己的事,著實讓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媳婦兒怪也就罷了,總比成天哭哭鬧鬧來得好。
倒是龍家那邊的反應較令成剛夫婦倆在意。
龍家人對未舉行婚禮不曾有過怨言,他們還可以想是龍君的主意之故;但自龍君嫁入他們王府後,烈兒不曾陪同君去拜訪過龍家人,甚至歸寧那天亦未曾出現,龍家人也不聞不問,這未免古怪得緊。
不過話說回來,龍君似乎也未把歸寧當一回事兒,害得他們夫婦倆也是事過多天才赫然驚覺已錯過歸寧的大事。
一連疊的莫名幸運讓成剛夫婦得以躲過許多難題,現下相安無事的寧和日子也與成熙烈成親前沒什麼兩樣,照理,成剛夫婦該要心滿意足了。
可,天下父母心,好不容易原本可能終身未娶的五兒子討了房媳婦,他們總希望事情能有所改變。
那龍君性情是古怪了點,卻不曾對他們成家有過任何怨言。光是這一點,成剛夫婦便打心坎裡對這個五媳婦兒有一種莫名的好感。
這麼想著,成夫人便按捺不住想到聽雲居去探望她尚只見過一次面的五媳婦兒。
「妙如,帶路。」她差遣另一名貼身丫環。
***
「聽雲居」得名自此地的幽靜,靜得足以聽到天空雲朵飄移的聲音。
園內遍植如茵的青草和桂花樹,每逢桂花盛開的時節,聽雲居裡便處處桂花飄香。
「五少奶奶,有沒有什麼事要巧心幫忙?」侍候龍君個把月,巧心就屬這句話講最多遍,早、中、晚各一次。
「你忙你的,我自己來便成。還有,叫我君就行了。」龍君的話也屬這句說最多遍,早、中、晚各一遍,語氣永遠是溫溫吞吞、輕輕淡淡,不會讓人特別喜歡,也談不上討厭,而是一種很自然閒適的感覺。
「那我就坐在這兒陪小姐好了。」雖然巧心知道龍君是真心要她直喚名字,但她還是不敢逾越,可被龍君更正了個把月,若不改口似又有不聽從主子命令之嫌。幾經權衡,巧心決定改喚龍君為小姐,算是折中之道。
龍君也不再為難巧心,默許她如此稱呼,未再多言,微俯著臉蛋心無旁鶩的做著自己的事。
「小姐,你在做什麼?」瞧她成天伏案桌前振筆疾揮少有停歇,巧心忍不住好奇的問。
龍君未做停頓,平淡的道:「你想知道?」
聽不出是不是惹惱了主子,巧心連忙推拒,猛賠不是:「巧心逾矩了。」雖說龍君不曾對她說過半句重話,更未曾動怒,但畢竟是千金小姐出身,她又侍候不久,沒有十足把握抓得准新主子的性子,還是小心點好。
她能在成王府一路從小丫環平順地升為現下的大丫環身份,依憑的就是「小心使得萬年船」的處世準則。
龍君不疾不徐的安撫巧心:「你別急,我不是在怪你。」
「多謝小姐不罪之恩。」巧心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因為她實在無法從龍君那張讀不出心思的臉上探得任何蛛絲馬跡。
「如果你保密,我就告訴你。」龍君手上的筆未有稍歇。
「小姐放心,夫人常說,我最大的優點就是口風緊。」巧心拍胸脯保證。
「對老爺夫人也要保密。」
「耶?」巧心微忖,篤定的點頭,「巧心現在侍候的是小姐您。」
成夫人一直告誡她:侍候哪位主子就得完全忠心於那位主子。這些年來巧心始終謹記於心。
龍君一臉平靜無波的道:「聽過《金玉梅》這本章回小說嗎?」
巧心霎時雙頰佈滿紅霞,支支吾吾的說:「小……小姐說的可是那本……那本……」
聽起來該是指街坊間當紅的章回小說《金玉梅》沒錯,可那是一本下流的淫書,姑娘家不宜閱讀的。何況小姐出身龍門,是個千金小姐,又是太皇太后的義孫女「如意公主」,怎麼可能知道《金玉梅》那種不入流的淫書?
只怕小姐說的是和《金玉梅》同音的曠世經綸,她這下人沒見識才會把它想成是那本淫書。
巧心尚在怔愣中,龍君已又接續道:「你沒聽說過嗎?就是那本街坊間正流行的淫書《金玉梅》。」
「小……小姐……」巧心險些咬到舌頭。
果真是那本《金玉梅》。可小姐是名門千金,怎麼會知道那種淫書?而且還毫不避諱的朗朗直言,就算是她們這些丫環也都還不敢明著說,只敢躲在丫環房裡私下竊竊戲謔呢!
「看來你是知道了?」
「小姐,你這是……」未弄清主子目的前,巧心不敢冒然回答,反而聰明的旁敲側擊:「莫……莫非小姐曾聽人說過……」
其實她是想問主子是不是看過,但那簡直有辱主子名節,乃濤天大罪一條,所以不敢胡扯。
反而是龍君坦蕩的開誠佈公:「我看過。」
「小姐!?」巧心著實吃了好大一驚。
她是知道不只丫環和平民百姓人家的姑娘,就連很多大家閨秀也都看過那《金玉梅》,所以她驚訝的不是龍君看過那淫書,而是龍君居然像閒話家常般大咧咧直言,教人聽得臉紅心驚,這不像是一般大家閨秀敢說的話呀!
龍門的知金果然與眾不同。
「不瞞小姐說……巧心也看過的……」既然主子都先招供了,她自然也得對主子相對坦誠,以示忠心。
「喜歡嗎?」
巧心猶疑了一下,還是放膽的說了:「說實話,巧心很喜歡,那書已出了五輯,全是以圖畫為主、文字為輔的圖文書,即便如巧心這般字識不得幾個的丫環也能暢讀無礙,我現在很期待第六輯趕快出書呢!」
《金玉梅》會如此盛行正是因為它乃以圖畫為主、文字為輔的淫書,即使是目不識丁的平民百姓人家都能看得懂,所以整個京城裡的大小街坊,幾乎是人手一本。
「別急,我今天就能把文字部分完成,接著只消再花個把月把圖畫部分完成,第六輯就能付梓問世了。」龍君輕描淡寫的道,腦海裡正思索著該如何為第六輯收尾。
她習慣先完成文字稿部分,再進行圖畫稿。
「小……小姐…」巧心不敢胡亂揣測,可這說法分明是說──《金玉梅》的作者就是小姐……這……可能嗎?
那文圖並茂的當紅淫書竟是出自女流之輩,還是位名門千金!?
可看小姐寫字的格式著實和《金玉梅》的版面很相似。她一直納悶小姐為什麼總是把紙裝訂成冊,逐頁寫字,卻又每頁都只在邊緣處寫了幾行字,中間一大部分都空白著,原來是要留著畫圖用。
這麼一推敲,巧心愈來愈相信《金玉梅》有可能出自龍君之手。
龍家千金素以行事作風驚世駭俗聞名,那《金玉梅》的作者又署名「無名」,而且有別於其它淫書,格外注意女性角色的心理描述,不似其它淫書,全然以男性主角的淫慾為主軸。所以除了受男人喜歡,更深受姑娘家眷顧。
「女人家寫淫書很駭人嗎?」龍君完成收尾,輕呼一氣,從容不迫的放下手中的筆。
「這……」巧心老實的頷首,「可是我很喜歡小姐寫的《金玉梅》不瞞小姐,這成王府上下的長工、丫環,幾乎全都看過《金玉梅》,大家也都和我一樣,很期待第六輯出書呢!」
龍君唇角微微淡揚,把話帶到重心:「那麼,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不可說給其它人知道,包括老爺夫人。」
「巧心明白,小姐僅管放心。」巧心一千萬個願意保密,「不過請小姐盡快完成圖畫部分,巧心好想早點看到呢!」
「看你這麼期待,我可不敢怠惰了。明天就會開始著手圖畫的部分。」
「明天開始我幫小姐磨墨,順便把風。」巧心機靈的猛獻慇勤。
龍君唇角勾勒起一抹淡笑:「果然是巧心,真是人如其名呢!」
「小姐過獎了。」霎時,巧心覺得自己和新主子之間的距離急速縮短、感情倍增,幾乎已躍升到心腹的等級。
而且她很驚訝的發現:她的小姐笑起來意外的迷人呢!
一旦混熟了,巧心也不再如先前那般拘束,放膽的纏著龍君淘淘不絕的暢談姑娘家不宜的禁忌話題,說得眉飛色舞,忘我極了。
話興正濃之際,突聞聽雲居外傳來動靜,巧心機靈的斂了口,豎耳傾聽動靜。
「五少奶奶,夫人來看你了。巧心姐,你在哪兒?夫人來了,快出來迎接夫人。」侍候成夫人前來的妙如拉開嗓門喊著。
「夫人來了?」巧心和龍君互睇一眼,冷靜的說:「小姐,我先出去招呼夫人,你趁這個空檔收拾一下,夫人也是名門千金出身,識得字的,被夫人見著這手稿就不好了。」
「我明白,你快去吧!」龍君已動手收拾,依然是一副閒適的神態,沒有絲毫焦急之象。
「嗯!」巧心順了順氣,便若無其事的前去招呼成夫人,順便替龍君多掙點時間。
***
見著成夫人,巧心福了身後,便慇勤的侍候,不敢稍有怠慢。
「五少奶奶人呢?」成夫人啜了口茶便開口詢問。
「小姐她剛剛是在桂花林裡漫步,聽聞夫人來訪,巧心已侍候小姐先回房梳理,待會兒小姐就會出來拜見夫人了。」巧心應付自如的道。
「你怎麼稱五少奶奶為小姐?」成夫人注意到了。
「那是──」巧心喊了一個下午小姐,已順了口,一時之間沒注意那許多。
「是我要巧心如此喚我的,娘。」適時來到前廳的龍君,正好替巧心解了圍,「若是娘覺得不妥,我要巧心改口便是。」
「不打緊,不打緊,就叫小姐吧!」既是媳婦兒的主意,成夫人就不再追究,畢竟是他們成家虧待了人家哪!
「娘怎麼會來聽雲居?」龍君不多贅言,一下子就把話帶到正題。
成夫人慈藹的笑道:「娘是特地來探望你,這聽雲居住得可習慣?」她避而不談成熙烈有否來訪之事。
既然知道答案是否定的,提了反倒尷尬,不如不提,除非媳婦兒自個兒提及。
「多謝娘的關心,君很喜歡此處的環境。」
「是呀!夫人,小姐很喜歡聽雲居,巧心也會盡心侍候小姐,請夫人不必掛心。」巧心忙著為龍君幫腔。
現下,她已然明白龍君當初挑中人煙罕至的聽雲居為居所之由──方便掩人耳目的撰述《金玉梅》。
這會兒,若因成夫人心懷愧疚,提議要主子搬回主屋,那可就不好了。
龍君旋即肯定巧心的話:「是的,娘,您不必為君掛心,有巧心陪我就行了。」
巧心在一旁猛點頭稱是。
不知內情的成夫人,直當巧心是幫她說話、龍君是溫柔體貼,心裡窩心極了。
「既然如此,那娘就不再叨擾你歇息,改天再來探望你,或者讓巧心陪你到主屋來坐坐。」
話落,成夫人便趁著龍君尚未提及成熙烈前匆匆離開聽雲居。
回程途中,成夫人心中的歉疚又多了些……真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哪!進了他們成家大門一個多月,不曾見著夫君一面居然還能毫無怨言,更體貼得從未提及,真是他們成家前世修來的福氣啊!可惜烈兒卻一點也不懂得惜福,婚後這個月來,依然我行我素的按著自己的步調生活,壓根兒就不曾提過君,根本完全當她不存在。
他們兩老一提,他就迴避,若提的次數多了,他索性好幾天不回府邸來,弄得他們夫婦倆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左右為難,唉──不過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還是得和成老爺好好商量商量,想個突破僵局的法子才行……***
成熙烈在總鏢局聽完副總鏢頭凌不群的演示文稿後,又風塵僕僕的轉往錢莊檢閱帳本。
始終隨侍在側的貼身侍從符辛守株待兔了半晌,總是找不著適當時機啟口,但老爺夫人的交待不辦又不行,今兒個再不給老爺夫人回個消息,老爺夫人一定會以為他怠忽職守,萬一怪罪下來,他今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權衡利害得失之後,符辛只得硬著頭皮,對正在逐筆檢閱帳目的主子唐突地開口:「少爺,我方才掐指算了一下,少爺此次出門,已經四天沒回王府了,依小的之見,少爺今兒個是不是該回府邸一趟……」一股腦地說完便繃緊面皮等著主子虎嘯雷嗚般的怒吼。
約莫一刻鐘的忐忑,預期中的風暴並未發生,符辛便又硬著頭皮執行成家老爺夫人的另一項使命:「聽說五少奶奶嫁進咱們成王府這個把月來,幾乎沒出過聽雲居半步,更不曾對少爺的不聞不問有過任何怨言……」
「既然她沒怨言,表示她很滿意現下的日子,何需你在她背後亂嚼舌根、搬弄是非?」成熙烈一句話便打死符辛。「是,少爺教訓的是。是小的多話,小的該罰。」給主子扣了一頂「搬弄是非」的大帽子,符辛怕是再多生幾個膽,也不敢再吭一聲。
成熙烈倏然起身。
「少爺?」
「準備回王府去。」他是可以不把那個多餘的媳婦兒當一回事,但成王府他絕不會超過五天不日,因為府邸裡有個讓他不能不回的人……「是,少爺。」聽聞主子肯回王府,符辛再高興不過,如此一來他就不怕沒能對老爺夫人交待了。
***
夜闌人靜的成王府邸,除了迴廊上尚點著燈,主屋各廳堂、廂房幾乎已漆黑一片。
龍君和巧心趁著夜色,摸黑來到了主屋後方的下人房附近。
「小姐,小心你的腳邊,只要繞過前面那花叢就是劉平哥和紅花姐的房間了。」巧心小聲地招呼身後的龍君。
「我知道了,你自個兒也小心點。」緊跟於後的龍君依然一副溫吞吞的模樣,行動倒是一點也不含糊。
她們主僕二人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地點,著實有著極為深遠的理由。
這得從下午在聽雲居時開始說起──午後,巧心佇立桌案邊磨墨,侍候龍君躍描繪《金玉梅》第六輯第一百一十六回的圖畫時,出了一點狀況──不知那文字所描述的動作該如何描繪。
巧心聽了龍君的描述,當下想到當長工的劉平哥和同為丫環的紅花姐夫妻倆,和第一百一十六回裡那對在破廟幽會苟合的男女配角形象很接近,靈機一動,便向龍君獻計:「不如咱們今晚潛到劉平哥和紅花姐房外偷窺,實地觀摩他們的房事進行,或許有值得參考之處。」
龍君當下頷首定奪──她未嫁進成王府前就已常幹這類勾當了。
現下,她們主僕兩人便是要去劉平和紅花的房間外埋伏,暗地觀摩。
「小姐,快過來,就是這兒了,保證視野極佳,連呻吟聲都可聽得到。」巧心興奮的悄聲知會主子。
龍君礎旋即跟上埋伏,「嗯!果然是不做二處想的絕佳地點。」
於是主僕倆便聚精會神的瞪住紙窗上的兩處小洞,等著「好戲」上演……***
每逢深夜方歸時,為了不驚擾已然入眠的府邸主僕們,成熙烈都會從下人房右邊的側門進入府邸,今夜亦然。
隨侍於側的符辛照例於前替主子提燈引路。
繞過花叢時成熙烈耳尖的聽到黑暗中傳來的人語,他旋即機警地摀住符辛的嘴示意他駐足,附耳悄聲下令:「把燈火熄了,繞到那邊出聲引人注意,我再從背後逮住那些個肖小之徒。」膽敢潛入成王府,帶種!
符辛即刻領命照辦。
成熙烈亦隨後行動,他倒要看看是何方神聖,居然能不驚動成王府的衛兵,安然潛入。
躲在暗處正偷窺得興高采烈的龍君和巧心,注意到了不遠處傳來的詭異動靜,主僕兩人不約而同的靜下來。
「有人潛入!」兩人異口同聲。
巧心護主心切的當下道:「小姐,你快躲好別亂動,我繞到那邊去喊人捉賊。」
「我跟你去。」龍君不放心讓巧心獨自冒險。
「不行,這麼深更半夜,若被發現小姐在此定會招人疑竇。我就不同了,這兒是下人房,我只要說是趁夜回來向其它丫環借東西就沒事了。」巧心腦筋轉得很快。
事態緊急,巧心又言之有理,龍君便不再爭辯的照做了,「那你自個兒小心些。」
「巧心不會有事的,倒是小姐自己多留心。」
之後,兩人便分開行動。
龍君悄悄地後退,隱入樹叢深處,渾然未察樹叢另一端站著蓄勢待發的成熙烈。
成熙烈眼尖的發現賊人身影時,不覺暗吃一驚……居然是個女流之輩!?他最痛恨的女人!
龍君一面擔心巧心的安危,一面直往後退,不偏不倚的退到成熙烈腳前。後背貼著成熙烈雙腳之際,直當是靠著了樹幹,臀下坐著成熙烈的鞋,卻直當是樹根。
本想一腳踢開放肆女賊的成熙烈,見她如此旁若無人的將他當成樹木,閒適自在地靠坐著歇息,心裡不禁納悶:如此缺乏戒心之流,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戒備森嚴的成王府來?
莫非是內神通外鬼?
此時,寂靜的天際突地劃破一聲驚嚷──「有賊啊!大家快來捉賊啊!」那是巧心的聲音。
不久,下人房附近愈聚愈多燈光和衛兵、下人,團團圍住下人房四周,圍得密不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