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裡有一張床、一張桌,桌上擺著水壺和一盞蠟燭。
夔山把吉祥放倒在床上,一一解下她嘴上的布條和手腕上的麻繩。
「有沒有哪裡受傷?」他刻意放柔聲音,執起她的手腕定睛細看。
怎麼會沒有?皓腕上青紫密佈。那群混賬!
吉祥迅速抽回手腕,眼眶驀地湧出兩行淚水,蜿蜒爬過粉頰,一顆顆淚珠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別哭了,哭得我心煩。」夔山看了,胸膛像是爬滿了千百隻螞蟻般難受。
吉祥抹了抹淚,氣苦地仰起頭。
「你乾脆殺了我。」橫豎逃不了了,如果非要奸一女子殺一人,她還寧願當那個被殺的。
夔山若有所思地撮口,搔搔頭,忽然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
「嘿,你身上有沒有吃的?」
「嗯?」吉祥聞言愣了愣,張開口,卻沒說話。
夔山垮下肩膀,沒好氣地再問一遍,「我問你有沒有吃的,饅頭、大餅,什麼都行。」
她搖搖頭,迷惑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好高,寬闊的身材著實嚇人,臉上生了兩道濃眉,一對深沉的目光,鷹鼻高聳,和……一看就知道愛笑的薄唇。他臉頰的線條很適合大笑,一笑起來,日亮的黑眸也盈滿笑意。
他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好像有點兒眼熟……他他他……還有心情找吃的?
看他東摸西摸的到處翻找,吉祥忽然荒謬的想笑。
找不著吃的,他顯得很焦躁,居然像小姑娘似的嘟起嘴,可憐兮兮抱著肚子,模樣好滑稽。
「餓死我了……」夔山來回摸著腹部。真的好餓!他向來腸胃不好,最怕受餓。
「媽的,他們到底讓我昏了多久,怎麼這麼餓?」
「馬車走了三天兩夜,我被架上去時,你就躺在那兒了。」吉祥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瞧,忍不住小小聲說。
「三天?」夔山不可思議。那包白粉究竟什麼做的?馬匹專用的迷魂粉嗎?
「他們途中曾停下來休息嗎?」
吉祥又一次搖頭。
「只停下來換馬、買糧。」他點頭,抬眼看看四周,最後打量屋瓦,心頭有了計較。
「好,我出去找東西吃,你留在這兒,記得注意外頭的動靜,有人靠近你就……就發點聲音,哭一下,假裝反抗什麼的,你懂嗎?嗯?」
吉祥一聽他要出去,連忙從床上跪坐起來,滿臉懇求地拜託,「不要,你帶我出去——」
夔山雙手各伸出兩指,扣緊牆上的氣孔慢慢往上爬。
「我會回來的。」他頭也不回地說道。
「我不要,你現在就帶我走——」
吉祥聲音帶著哭意。她知道,他肯定是騙人的,若真的能走,誰還願意再回來?
「啊對了,差點兒忘了說。」
夔山忽然跳下牆壁,回頭扶起淚眼婆娑的吉祥。
「別哭了,是我啊——」她黑亮的眼眸在昏暗中來看十分溫柔,瀟灑地笑咧著嘴,對她說道:「是我夔山啊——」
夔山啊?
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沒想到——
「房門上了鎖,你乖乖待著反而安全,嗯?」夔山瞅著她。
「好。」吉祥乖乖聽話,靜默的坐在床沿上等。
深山野嶺,盜匪環伺,他們連身處何地都不清楚。他卻爬上屋樑,一瓦一瓦的從屋頂上開了個洞,然後拍拍手走了,說是覓食去,吃飽了就回來。
他看起來好輕鬆,真的一點都不怕嗎?
夔山,夔山……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
吉祥從懷裡摸出一隻巴掌大小的娃娃,摸著她的長頭髮,她的手,她的腳,她穿的花布裙。
日影漸西斜,氣孔透進來的光線逐漸暗淡。吉祥鎖著眉心,努力揮開漸增的恐懼。他怎麼去了這麼久……不不,她得想點兒別的事……
她的娃娃,夔山還記得這只娃娃嗎?
那年冬天,她五歲。
爹爹天一亮就不見了,年關將近,天天這邊收租,那邊收帳,商舖生意忙,還要張羅底下的尾牙紅包。奶娘在廚房裡忙,從十二月起,奶娘就整天待在廚房裡團團轉。吉人姐姐和吉蒂姐姐,一個八歲一個七歲,兩人手拉著手在玩剪紙,說是要貼在窗上裝飾用的。
她吵著要幫忙,吉人就叫她去廚房跟奶娘要漿糊。
經過迴廊,她遇見一群灑掃的嬤嬤——
那是她第一次聽說那件事,她傷心得什麼都忘了。
漿糊沒拿,自個兒躲到花園角落裡哭,哭了好久好久,忽然有人喊他名字,一抬眼,奶娘、吉人、吉蒂全都聚過來,圍在她身邊,被她哭泣不止的模樣嚇壞了。
「小小姐,怎麼哭了?」
奶娘發現她小小人兒凍得手腳發紫,心疼的將她摟在懷裡。
她睜著紅腫雙眼,哽咽地抬頭問:「我,我娘……為什麼是我害死的?」
「是誰說的?」吉人黛眉一蹙,秀致的臉蛋兒當場沉下。
「奶娘,我娘為什麼是我害死的?」迷惑得看著奶娘。她真的不懂啊!
「你沒有,不是你,你娘只是難產罷了。」奶娘安慰地拍著她的背,柔聲道:「這是意外啊,生產本來就有風險。」
「可是,他們還說我十八歲前肯定會剋死爹爹,我不要,我不要爹爹死掉,哇……」
說著說著,她又哭了起來。「什麼是命太硬?我為什麼命太硬?為什麼將來沒人敢要我,嗚……」
「那都是沒根據的閒話,小小姐,你別哭了。」
奶娘無奈哄著她。真是的,連自家府裡也有人亂嚼舌根,真缺德啊!
「他們胡說的,吉祥!」吉蒂蹲下來,盯著她的小臉,忽然插口道:「別的我不曉得,可你明明早就有未婚夫了,誰說沒人敢要你?」
「未……未婚夫?」吉祥揉揉眼睛,迷糊望著奶娘,「我有未婚夫嗎?是真的嗎?」
「是啊!」奶娘慈愛地笑笑抱起她,和吉人、吉蒂一起回到溫暖的屋子裡。
吉祥好不容易不哭了,吉人餵她喝了些熱茶,三個小女娃圍著奶娘,便吵著聽故事。
「小小姐還沒出生時,夫人就給你訂了一門親。」奶娘懷抱著吉祥,溫婉地柔聲道:「他是開陽廣平人,名叫夔山,父親夔興已經過世了,他母親則是夫人的朋友。」
「有一陣子,他們母子接住在咱們惠府,夫人看那男孩生得又套又俊,一表人才,心裡著實喜歡。那時他們在花園裡喝茶,那男孩在階梯前跌了一跤,正巧碰在夫人的肚子上,夫人於是扶他起身,笑容滿面的問他:『姨娘肚子裡如果是女娃娃,就給你當老婆好不?』那男孩傻呼呼的答應了,這門親事就這樣定下來。」
「咦?」吉祥睜著大大的圓眸。
那……如果有人要她,就表示那個什麼大師根本全是瞎說的,她十八歲的時候,爹爹也不會死了嗎?
「你還沒出世的時候,隔著娘親的肚皮還踢過他呢!」吉人微笑說。
吉祥又呀了一聲,連忙拉著大姊問:「你怎麼知道?」
「你還不會走路時,我和大姊就聽過這個故事啦!」吉蒂咯咯直笑。
她偏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渴望起來。「那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啊?」
「等你及笄再說吧!」吉人摸了摸她頭髮,哄道。
吉祥忽然攢起眉心。「如果到時候她反悔了呢?」
「不會的。」吉蒂朗聲道。他敢反悔,她就約表哥一起揍扁他。
「那,如果他忘記了呢?」
吉祥又是落寞地垂下肩膀。
奶娘瞅著她半響,忽然提議,「小小姐,咱們每逢過年,都特地派人送些禮品過去,你也可以送些簡單的小玩意兒,好讓咱們未來姑爺知道京城裡,還有你這號姑娘啊!」
「哦。」吉祥頓時恍然,從奶娘的腿上滑下來,興奮的手舞足蹈。「那我要把我的模樣畫下來,送給他,好讓他記住我。」真是不知臊啊!
從五歲起,她年年寄東西給他,自己畫的畫,自己繡荷包……小時候手粗不懂事,不管學了什麼新手藝,第一個就想到他。縫了一條帕子也給,剪了一堆窗花也送。她七歲時,分派去夔家送禮的夥計回來了,給她一隻巴掌大的小布偶,說是她未婚夫送的。
她抱在胸前,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她的娃娃,她最寶貝的娃娃啊!
屋頂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是夔山回來了。她連忙收好娃娃,抬頭望去,美眸難掩雀躍,緊緊追著他的身影。
「夔山……」她歎息似的低喃。
「咳咳,吃飽了,也給你帶了好吃的。」他跳下屋樑,反身從懷裡掏出一包油紙包,推到她跟前,裡頭裝著饅頭和臘肉。
吉祥默默接過,遲疑低著頭。
「快吃啊,不吃待會兒就跑不動了。」夔山催促著。
「跑?」她抬頭,不解凝望著他。
「待會兒就會有人來替咱們開門,若是沒有,咱們也要衝出去,趁亂逃之夭夭——」夔山咧開嘴笑,志得意滿,不知人在外頭布了什麼局。
「你快吃啊,下一頓還不曉得在哪裡。」說著,又從懷裡摸出一套衣裝,是男人的衣褲。「你穿著裙子太顯眼也不方便,待會兒換上它,嗯?」他看著她,黑黝黝的明眸神采奕奕,從容篤定的模樣,教人十足安心。
「好。」吉祥點頭坐下,撕下一片,饅頭,緩慢送進嘴裡。
她頭垂得很低很低,默默咀嚼著,生怕眼眶積聚的淚水掉下。
夔山啊,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