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子蓮——愛的來臨
妍嬰逗留了兩個禮拜,每天都過得很開心。
他們去大名鼎鼎的柏克街,去有巴黎風格的柯林斯大街,澳洲最大零售中心的墨爾本購物中心,還去了不起眼的小巷子、騎樓及商店,搭8號電車去突拉克路和雅痞街。妍嬰在逛街購物的時候總是對什麼都充滿了興趣,一個又一個的袋子不斷增加。湛朗把所有的購物袋拿過去挽在手上,臉上絲毫看不出有半點不悅。
「再去下南門吧。」
他建議的時候,妍嬰正在喝水,聽到這句,連忙停下來,頻頻擺手。
「累了嗎?不舒服?」
「不是不是。」她擰上瓶蓋,「你掛得都像棵聖誕樹了,都怪我,太喜歡買東西,我們回去吧。」
湛朗淡淡地笑了笑,「不重啊,都是衣服飾品之類的小玩意。」
「可是這麼多袋子拎在手上,體積也夠龐大了吧!」
「反正走累了有車,逛到盡興好了。」
妍嬰看看腳邊散了一地的購物袋,把蓋子擰開遞給湛朗。
「今天很開心了。再這樣麻煩你我會不好意思的,不好意思就沒辦法盡興了。」
「怎麼會,我覺得逛街是享受,不是麻煩。」他說,「你沒發覺在試穿衣服的時候,有多少男人眼睛發亮,多少女人裝作查看手上的衣服,暗地裡卻偷偷地瞄你嗎?」
妍嬰被逗得大樂,「真的?你都在觀察那些了?」
「第一時間先是被你吸引,然後才有工夫看其他人的反應。」他老實說,「你穿玫瑰紅色真的好看,那件高領毛裙就像是給你定做的。」
「好看?」她低頭在袋子裡尋找了一番,「那其他的呢?」
「你穿什麼都很美。」湛朗平靜地補充道,「實話。」
聽起來他早就意識到了妍嬰接下來會有的反問,所以一次性發言完畢。
「為什麼我總覺得你的意見特別的權威呢?」妍嬰感歎了一聲,「不管你數落我也好,誇獎我也好,我都覺得『嗯,確實是這樣沒錯』,我就要變得越來越沒出息了,雖然本來就沒什麼出息。」
「不勝榮幸。」他擠進來一句,截斷妍嬰的牢騷,「覺得我意見不錯的話,穿這條裙子和我去疏芬山吧。」
「疏芬山?」
「附近的景點。菲利浦島,疏芬山,溫泉還有薰衣草農莊。」
「薰衣草!」妍嬰大叫一聲,「我喜歡薰衣草!是不是和普羅旺斯的艾克斯那裡一樣,一大片一大片的紫色?」
湛朗笑了,笑得有點遺憾和寵愛,「是,不過現在不是開花的時候。」
「對哦,現在是冬天。」妍嬰意猶未盡地反應過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有天,我能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站在一大片紫色的薰衣草田里,我自己就能像朵花一樣,和這些薰衣草一起開放。」
「沒關係,下起雪來的話,也很美。」
「會下雪嗎?」
「就是聽天氣預報說會下,所以才去啊。」
妍嬰馬上站起來,「是不是明天去?是不是明天就去?」
習慣了她一驚一乍的湛朗,笑容來不及收起就乾脆任它繼續流連嘴角邊,「是。」
☆
還在車上的時候,妍嬰就迫不及待地把頭伸了出去。
大洋公路是條沿海公路,沿途可以看到奧特威區秀麗的海岸和雨林。一路上美景不斷,接近坎貝爾港的時候,奇特的十二使徒巖赫然入目。先後看到了拱門、倫敦橋、巖穴、阿德湖峽和島灣,她不停地說:「開慢一點,開慢一點,我還沒看清楚呢。」開車的湛朗只好苦笑。
「小姐,高速公路上呢。」
疏芬山是露天的金礦場博物館,自1851年淘金的瑞士人發現黃金之後,一百多年來道路兩旁已經形成了固定的民俗風情,其中就有典雅的中國村。
「我明白了。」
漫步其中的時候,妍嬰若有所思地開口。
「什麼?」湛朗的口氣聽起來不像是詢問,倒像是應和。似乎知道了她一定會主動告訴他答案,只不過要他承接一下。
「你帶我來進行愛國主義教育。」
「何以見得?」
「在國內的時候真的不覺得,到了異地才突然感受到中國的魅力。文化也好民俗也好,都有其獨特自成一統的風格,難怪很多國家都有唐人街、中國村了。」
他聽了,呵地一笑。
「是難怪。我來了幾次,心裡總覺得舒服,還想再來,原來是這樣的原因。」
「說明你還是個地道的中國人。」
湛朗「嗯」一聲,說:「晚上有表演可以看,現在先回去休息一下養精蓄銳。」
☆
他們在疏芬山逗留了兩天,白天睡懶覺,散步,做好吃的火鍋,晚上看「血與南十字裡」
燈光音響激光表演。兩天後轉道菲利浦島,衝浪,滑船,釣魚,滑水。在島的西南端,一個叫諾畢斯岬的地方,有一種全世界最小的企鵝,大概與海鷗差不多大小,為了保護它們,這裡嚴厲禁止使用閃光燈。妍嬰和湛朗並肩坐在海灘上,安靜地看企鵝們排著隊一搖一擺地走著。
「累吧?」
「沒。不過你倒是做了一件很過分的事。」
湛朗眉一皺,有些詫異。
妍嬰盯著最後一隻企鵝消失在視線裡,歎氣:「你讓我看到太美的東西,我以後都無法去欣賞其他的美好了。」
湛朗莞爾。
「這裡的美好是亙古不變的,不用擔心它會消失。」
「可是我們就要回去了啊。」妍嬰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接下來都沒什麼好期待的了。」
當時連她自己都沒發現,湛朗看似簡單到讓人察覺不出的安排有多麼周密和無微不至。他把蠢蠢欲動的期待放置在每一個結束之後,然而這種期待終於要隨著旅程的結束完全告一段落了。
「課業不忙的時候,隨時可以來。」
湛朗的目光是寧靜的,可以讓人相信。
「我很樂意陪你舊地重遊。」
雖然不知道下次來是什麼時候——甚至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妍嬰還是笑笑:「嗯,好啊。」
☆
回到家中,已經是開學報到的前幾天。通知書寄到家裡,父親在第一時間就打電話到澳大利亞通知了她。
妍嬰報考林業大學,花卉培植專業,她喜歡花。
愛上一種花,卻不知道它有幾片花瓣,那是什麼樣的愛?
妍嬰一邊學習著如何照顧花朵,一邊學習如何將它們畫出來。她天天對著它們,一筆筆地勾勒,越畫越像。溫室裡的任何花朵,她都能一口報出花瓣的片數。大家說她對花,簡直是到了癡迷的地步。也有幾個要好朋友,不論男女都稱她「花癡」。
花朵雖小,卻讓人無法忽視它們的美麗,從湛朗不斷通過電子郵件發給她的圖片資料中,寄給她的專刊中,妍嬰越發覺得花蕊中的世界,美得令人無法捉摸。那一閃而逝的美,有點像泰坦尼克號上的愛情,站在生命的邊緣,連凋謝也顯得輝煌。
「LittleGirl,蘇格蘭的鄉下有個傳說,如果你有幸看到一朵六重花瓣的胭脂蘭,就會獲得幸福女神的保佑。」
湛朗喜歡叫她「LittleGirl」,儘管他只比她大三個月。
「我不需要幸福女神的保佑了,我一直都很幸福。」妍嬰打上一個誇張的笑臉,如果湛朗可以看到她現在的表情,他一定會說她傻,怎麼會有這麼傻的Girl!在他的字典裡,女孩、姑娘、小妞統統都叫Girl,可是目前為止,他只對妍嬰用過「LittleGirl」這個獨一無二的稱呼。
「不想更幸福一些嗎?」湛朗問。
其實,世界上哪有所謂的「更幸福」,最幸福的時刻,不過就是不幸到極點時,所感受到的那稍許的溫暖。
就像開放在嚴冬裡的胭脂蘭,一直撐到早春。雖然妍嬰不相信湛朗的話,可還是在每一朵花開放的時候,認真地數它們的花瓣。不過,無論怎樣大的花苞,開出來的花始終是五片花瓣。
一次次輕微的失望,卻也使她釋然。自己到底在計較什麼呢?已經這麼快樂了,還要尋找幸福!真夠貪婪的。就把六片花瓣的胭脂蘭留給不幸中的人們去發現吧,希望他們可以像自己這麼快樂。
一天妍嬰經過一家花店時,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店主迎了上來,殷切地問道:「需要什麼,漂亮的小姐?」
「只是隨便看看,有沒有胭脂蘭?」
「您可來對了,咱們家是蘭花的專賣店啊!哎,剛到幾盆,在玻璃窗子那邊,您隨便看。」
妍嬰的目光在花朵中穿梭,開得很燦爛的胭脂蘭,一朵緊挨著一朵。她把頭低下去,輕聲地數著花瓣,一片片地看得很仔細,生怕看重了或者看漏了,「一、二、三、四、五……」還是只有五片,她不禁搖搖頭,笑著罵自己傻氣。
她走出花店後,忽然有一個人追了上來,擋住了她的去路。那是個高大的男人,渾身上下散發著幹練和潔淨的氣息。他的懷裡抱著那盆胭脂蘭,正是妍嬰看過的那一盆,她有些疑惑地看著這個男人,對方溫柔地笑了。
「對不起,我可以把它送給你嗎?」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和眼睛一樣明亮動人。一個護花使者?妍嬰笑起來。
「為什麼不可以?」
「衛清平。」他說,「我的名字。」
「鍾妍嬰。」
他自告奮勇地要幫她把花送回家,「很重的,你恐怕拿不動。」
妍嬰沒有拒絕他,他看起來就像個溫和的大哥,有一雙動人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三十出頭的樣子,不像結過婚的男人。
「你住這附近?」他抱著花問。
「是啊。」
「我也是,一百三十二號,那是我開的咖啡店,有空的話,來坐坐吧,我親自給你泡一壺,而且是免費的。」
妍嬰很好奇他這樣的男人會泡出怎樣的咖啡?「我一定會去的。」
「對了,剛才你對著花盆說什麼?」衛清平眨著眼睛,「讓它開花的咒語嗎?」
他的想像力不貧乏,可惜答案不好玩,「我是在數它的花瓣。」妍嬰把蘇格蘭鄉下的傳說告訴了他。
衛清平很感興趣地追問道:「那麼,你找到了嗎?」
「你看我的樣子,就知道沒有了。」
「既然不是,你又一個人在那裡笑什麼呢?」
「我笑我果然已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衛清平看著她,「真有意思,有誰會嫌棄自己太幸福的?」
「我有證據。」她據理力爭,「我家庭和睦,學業順利,有好朋友,每天吃到可口的食物,穿著漂亮的衣服,看有趣的電影,聽美妙的音樂,我的容貌也令自己滿意,有什麼不幸福的?如果這樣都不叫幸福,那麼什麼才叫幸福?」
衛清平默默地看著她,目光柔和極了,「你真是個讓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女孩,不單是因為你的漂亮。」
喜歡花、動物和孩子的人,不會是一個冷漠的人,他們都有特殊的氣質,讓人忍不住想貼近。
「我喜歡花,但是如果你要送我的話,請同時給我一個裝滿了土的花盆。」
妍嬰對花朵的愛,是讓它們可以自由地生長,在陽光下盡情地開放,而不是在辦公室或者書桌的花瓶中靜靜地等待枯萎的一刻,她的愛不會令人窒息,相反,會給人暢快呼吸的空間。
那個冬天,在妍嬰的溫室裡,胭脂蘭開得特別的好,好像知道有客人在一樣。衛清平對她這個溫室大為驚歎:「想不到一個女孩子,居然把這麼大的溫室打理得井井有條。」
而妍嬰也對他的咖啡店表示了喜歡,店面不大,深綠色的窗欞,木頭門,把手上掛著一個牌子,寫著「南家咖啡」四個拙稚的字體。一拉開門,就看見裡面的櫃檯前,陳列著一木桶一木桶深黑色的咖啡豆,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苦香。
亮著小燈的玻璃櫃中,有提拉米蘇、乳酪蛋糕、抹茶慕詩等點心,配合不同的咖啡來品,味道非常好,固定的搭配有焦糖拿鐵和乳酪蛋糕,兩樣都特別甜。
妍嬰含著銀色的小湯勺問衛清平:「你怎麼知道我特別喜歡甜食啊?」
「因為你笑起來特別的甜嘛。」
一個三十歲的男子不合邏輯地誇獎,讓十九歲的妍嬰沒有辦法不開心。
她吃不掉的蛋糕,衛清平就替她吃掉,也只有親人和情人,才不會介意對方的口水。
「這叫做相濡以沫,知道嗎?」他說,聲音特別溫和。
剎那間,妍嬰想到了那艘古老沉船上的老夫婦,擁抱著被冰冷的海水吞沒。眼淚漫過她的眼眶,衛清平嚇了一跳,慌忙拿手絹,「怎麼了,怎麼哭了?」
聲音也很緊張,非常沉。
妍嬰告訴他那對老夫婦的故事,然後問:「我的感動是不是很廉價?」
「是很廉價。但是難道昂貴的感動就是好東西?那說明你有一顆鮮活的心啊丫頭。寧要痛苦,不要麻木。」他說,「你才十九歲,幹嗎急著讓自己冷漠世故起來呢?」
「那我到了二十九歲,就不可以隨便流眼淚了嗎?」妍嬰不滿地問。
衛清平笑,「怎麼會呢,女人就算到了九十二歲,也有隨便感動的權利。」
九十二歲的老太太,哭起來臉都皺成了一朵菊花,那不是「菊花帶雨」?妍嬰又笑得不可自拔,說給他聽,同樣地會心一笑,「女人,永遠都是水和花做的,你是一朵蘭花,不雍容華貴,不漫山遍野,不萬紫千紅,卻是幸運女神垂青的六瓣胭脂蘭。」
清平說,妍嬰沒有發現的六瓣胭脂蘭,被他發現了,所以,幸福女神注意到了他。
☆
那天下著雨,不大。細密的銀絲從天而降,落在妍嬰的唇上,一片冰冷。下一秒鐘,一片溫暖覆蓋了原先的冷漠,是他的唇,比想像中還要燙。
「妍嬰,我發現我愛你,不知道為什麼,你那麼讓我喜歡。我覺得你簡直是繼我母親之後在我生命中出現的最美好的女人。」
妍嬰沒有意外,她感到理所當然。好像她早就諳曉天機,只待揭開的那一刻來臨。
在妍嬰的溫室裡,衛清平給她過了二十歲的生日,那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二月十四日,全世界的情人們都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妍嬰吹滅了生日蠟燭,「玫瑰屬於別的情人們,胭脂蘭屬於你和我。」
衛清平貼著她的嘴唇說,給她一個前所未有熾熱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