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處在溫柔的水中,也絲毫不能讓她有安全的感覺。靜靜的湖水一層層湧來,緊緊地包裹住她,卻像是千鈞重力往她的胸口上擠壓而來。
她微微暈眩,勉強把持住,仰頭用力換了一口氣,這才稍微舒緩些。
或許,是因為水流的原因吧,一向行走於江海之中,自然不太適應這個內陸湖泊,儘管它也如此的廣闊。也或許,是因為站在這樣空曠的地方吧,她甚少在白天離開礁石或水草的掩蔽。
不,這些都不是原因。她揪住難受的胸口,緩緩地抬眼,望向面前的殿堂。清楚地知道,那才是她即使處在水中也感到窒息的原因。是的,那裡,將決定她的命運。
視線甫一接觸到那座森嚴輝煌的殿堂,立刻心顫地垂下。遑論殿簷上盤繞著的張牙怒目的巨大金龍,更遑論殿前鎧甲衛士們握著的明晃晃的刀槍,單是那種森肅的氣氛就夠她嚇的了。
有生以來,面臨危險時她惟一的反應總是逃。可是,這一次,是不能逃的,無論如何不能。
用盡了全身力氣,她把自己釘在原地。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就這次了、只剩下這次了、只要過了這一關、只要……只要這次順利……只要……
只等這一天了……這一天,盼了多久?五百年?六百年?是了,依稀憶得七百多年前,在那些渾渾噩噩的時日中的某一天,某一個因緣巧合,她突然脫離了上天所賜的生命軌道,就此結束了無知無覺的生息、繁衍和死亡,也由此開始了漫長的期盼和等待。
是啊,七百多年了。她終於等到了。
眼前這座金殿,是新任的仙道司審長——洞庭龍君的議事龍殿。司審長,負責審核修道之人是否具備成仙資格的神官。她已經積累了七百年的道行,升仙時機已到,只要得到龍君的核准,就可以列入仙班,徹底擺脫生老病死、悲苦煩憂了!
終於等到了啊——
可是,為什麼她仍是這麼惴惴呢?再次抬眼望向龍殿,恐懼感竟不斷湧出,無法抑止。她已經等了好些個時辰,龍君怎麼還不接見她呢?會出什麼意外嗎?洞庭龍君不是好相與的,眾仙皆傳言他性情暴虐貪婪,會有怎樣的刁難呢?
不安中卻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不管是怎樣的刁難,她,都是無可反抗的。天生是任人宰割的物種,她的命運,從來都是握在那些仰不可視的天神手裡,除了全盤接受外別無他法。
那種快讓她窒息的恐懼又來了,這種恐懼呵,七百年來如影隨形,不曾停息。不由得抬起顫抖的手,摸了摸懷裡的紫英珠,這是她用半身鱗片跟紫貽貝精換來的,功效可起死回生——龍君會看得上眼嗎?
心頭的恐慌不斷擴大。她的命運到底會如何……
「宣——時三來——進殿——」洪亮的聲音驀地在空中響起。
心一震,險些蹦出胸口,幾乎不顧一切想逃。若不是延續了七百年的執念在支撐,她無論如何也凝不足舉步的勇氣。
迎著殿上金龍怒睜的雙目,步入猙獰龍牙下的殿門,光鑒的地面清晰地映出列立的龍柱,直伸進殿堂深處。
她緩緩移步,一步步走向殿內——也踏入了不知的未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柳毅知道自己看起來一定很呆,可是他現下真的無法合上嘴,也無力讓瞪大的眼睛鬆弛下來。原諒他,他只是個凡人,而在這種情況下還要顧及表情絕非等閒之事。
所以,他只能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個激動萬分的男人。嗯,冒火的金眼,噴著氣的鼻子,像極了一頭憤怒的公牛——雖然他自稱是龍。
這到底怎麼回事呢?他甩甩頭,從頭開始回想。
對了,就從他上京趕考回憶起吧。半年前上京應試,正如他所料,順利地落第了,所以悠哉游哉地從長安一路遊玩回家鄉淮陰——呃,這種說法似乎不太適當。這麼說吧,他虔誠地上京應試卻非常不幸地落第了(人間慘劇!),因此需要借助美麗的山水風光來紓解鬱悒之情,所以呢,他在東行歸家的途中就順便到一些風景勝地轉一轉(很合情合理吧?)。
話說今個兒不巧逛到這個洞庭湖,秀麗旖旎的凌波山色讓他流連忘返,禁不住到處尋幽探勝,然後——他什麼也沒幹!真的!當時他只是很愉悅地在口渴的時候看見一口井,正俯身掬起清涼的甘泉要送到嘴邊,然後——井中「嘩啦」一聲冒出個龐大的黑影,疾速攫住他拖下水。等他受驚地眨完眼,已經置身於一間富麗的房屋中了……而周圍皆是水!
那時可真是險,若不是他驚訝得忘了呼吸,只怕要嗆著了。然後他立即意識到自己正處於水底,反應迅速地屏息並摀住口鼻——生命危急!而那個攫著他的,長相威猛得出奇的男人,卻在傻掉似的瞪他半晌後,怒氣沖沖地提起他猛晃,聲大如雷衝他咆哮不停。
可怕,回想起那一刻真是心有餘悸。
幸好就在他憋死的前一刻,一名斯文男子聞聲衝進房中,見狀雖然驚訝萬分,還是沒忘記先趕緊將他解救下來。
接著,從那個威猛男子的咆哮和斯文男子的勸解聲中,他大概瞭解到基本的狀況。
原來的原來,這裡是洞庭龍宮,而那正在怒吼的男人就是秀美迷濛的洞庭湖的主管——洞庭龍君(真是不相襯!)!另一個斯文的男子則是他的心腹幕僚,名叫黃繕。而自己會被拉下水無非是一場小小的誤會……
「混蛋!你喝水就喝水!扣什麼樹?存心戲耍本君?!」猙獰的龍顏逼近他,火氣直衝他噴來,那架勢像是恨不得活吞他下肚。
「我沒扣,只是輕輕地碰……」怕歸怕,辯解還是要的,他不想就此冤死。
噴火龍聞言更怒,「你!還敢跟我狡辯!本君分明聽見扣樹的聲音!你敢說本君聽錯了嗎?!」他在狂舞的龍爪下含淚低頭,「不敢。」是的,那就是禍根了,他好巧不巧、好死不死地,在奔向水井時伸手觸了一下井沿的金桔樹。可是那棵金桔樹……
「你——混蛋!可惡!」洞庭龍君氣赤了雙目,抱頭仰天怒吼,「我……費了那麼大勁,策劃了這麼久,眼看就可以見到我的蚌娘了!竟然功虧一簣!渾蛋渾蛋!!氣死我了!呼——你!你這個、該死的秀才!」滿是恨意的龍眼瞪著他,危險萬分地朝他逼近。
可憐的他只好步步後退。真是倒霉,他只是普通凡人呀!他怎麼會知道那口井是洞庭龍宮的秘密出口呢?他怎麼會知道洞庭龍君要在那裡會情人呢?他怎麼會知道幽會的時間是今天呢?他怎麼會知道洞庭龍君的情人沒到呢?他怎麼會知道洞庭龍君會等得心焦呢?他怎麼會知道……
嗚,沒錯,事情就是這樣:洞庭龍君巧妙計劃、小心執行、費盡千辛萬苦,安排了今天在君山龍口的那個井邊與他的情人蚌娘偷情,而相會的暗號是:扣擊三下井邊的金桔樹!
不幸的是,蚌娘遲了一些些,而他恰好在「那」個時間來到「那」個地點又碰了碰「那」棵樹,然後性急的洞庭龍君一聽到金桔樹有動靜就衝了出來……結果就是這樣了。
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的錯!
但洞庭龍君顯然不這麼想,「都是你的錯!洞庭那麼廣偏偏跑到君山去,君山那麼大你偏要接近龍井,到了井邊還要叩樹三下!你到底是何居心?說!」這個凡間男子膽大包天,簡直是存心跟他作對!
「但……我只拍了一下……」瞧,他無辜得非常徹底。
「閉嘴!到現在還敢給我頂嘴?拍就拍了,管你多少下!當我洞庭龍君是好惹的嗎?」洞庭龍君驀地跳起怒焰萬丈,雷聲再拔高八度。不管在哪方,他的聲音比較大!
柳毅除了苦笑還能怎樣?在人家的地頭上當然主人說了算。唉,這個暴躁的傢伙真的是什麼龍君嗎?嗯,應該真的是吧,方才瞧那個斯文的黃繕隨手一揮,立刻有一層極薄的氣流罩住他的全身,將湖水隔絕開去,使他呼吸如常,行動也與陸上無異。真神奇呢!
「龍君,或許也是您太心急了些。」眼見洞庭龍君怒氣越燃越旺,站在一旁的斯文男子黃繕再次上前安撫,「事已至此,如今氣惱也無益。龍君且息怒,讓屬下來處理這事吧。」
「我要怎麼息怒?黃繕!你也知道我為了這天花了多少心力,我等這天等了多久?我今天,可是冒著生命危險上去的啊!結果這個書生破壞了一切!吼——我的蚌娘!錯過了這次,要到哪年哪月再有這樣的機會?該死的書生,我要殺了你——」越說越氣,洞庭龍君一甩頭,人形的頭顱倏地現出龍的原形,怒嚎著朝柳毅撲去。
「龍君且慢!」黃繕趕緊扯住狂怒的主子,「等一下!龍君請息怒!龍君三思啊,這書生並非水族,我們不可隨意處置。」
「閃開!」洞庭龍君怒斥。
忠心的黃繕死命抱住洞庭龍君,試圖讓他冷靜下來,「龍君,他屬於人界呀!殺了他會引起兩界糾紛的!」人間、水族、地藏和天界各有其主管神官,界位分明。四方諸神皆不可逾權,否則縱使是高貴的龍族也會受到天帝的懲治。
「我不管!」洞庭龍君雙臂一揚,將黃繕甩開,身體突然暴閃金光,瞬間變化成一條全身披鱗的五爪金龍,鷹形的指爪疾伸向柳毅的門面——
「龍君!殺了他三公主會知道的!」
銳利的龍爪堪堪在距柳毅臉孔半寸處定住!
太太太……太震撼了!柳毅目瞪口呆。龍耶!是真真正正的龍耶!龐大的軀體、威武的龍頭、金光閃閃的龍鱗、剛勁鋒利的龍爪,含怒待發的英姿……看,一個鱗片就有他的巴掌大,蟒形的身材要兩個人才能合抱!口吐熱浪,眼射金芒……多麼的壯觀、多麼的美麗呀!他多麼的幸運呀!身為一個凡人能見識到龍的神采,真是有福氣!柳毅感動地閉目歎喟一聲,睜開眼時卻發覺一隻發出銳光的鷹形指爪正對著他的雙眼!
終於有了慢一拍的危機感,想像到這只龍爪嵌插入頭顱的情景,立時嚇出一身冷汗!真、險、哪!
「龍君!」黃繕見自己情急之下嚷出的話奏了效,趕緊從地上爬起身拉住主子,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說:「殺了這書生雖然解了一時之恨,可處死陸界之人是件大事,公主一定會發覺的,到時她盤查起因由——」
屋內氣息驀地死寂。異樣的凝窒使原本嚇呆了的柳毅也被驚醒。他收回嚇飛的心神,看向洞庭龍君。呵!那副表情可稱得上是——畏縮?!
不會吧?至剛至強的龍也會有害怕的表情?柳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地瞪大眼,瞪著洞庭龍君的利爪一寸寸地收回去,慢慢地軟下勁軀,最後幻回人形,濃眉緊皺。
殿裡一時靜息無聲,懵懂的柳毅插不上話,只能輪流瞧著滿臉嚴肅的兩人。
半晌後洞庭龍君終於開口:「反正也瞞不過了,龍宮中來了一個凡人,她沒可能察覺不到,也必定會問起原因……怎麼辦?」無力地瞧向智囊黃繕。
「趁公主現在還在天庭參拜,在她回來之前趕緊送這書生回陸上!」
「不行的,龍眼井每年只在那個時辰打開一次,要是再用法力開啟,她一定會有感應的。」雖然開啟水陸界門對他而言不難,但要在瞞過那婆娘的情況下進出龍宮,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又是一陣靜默。洞庭龍君驀地跳起來大吼:「快想辦法啊!絕對不能讓她知道我今天偷偷出了龍宮,不然我死定了!黃繕!快給我想想!」
「龍君勿躁,我正在想、正在想。」黃繕也有些緊張,起身踱了幾圈,停住,「對了!今晚西宮側門是我的堂弟當差,我們從哪兒把他偷運出去,到偏僻的湖畔再送他上岸。」
「這……妥當嗎?你堂弟可靠嗎?」
「沒問題的。只要避過公主的耳目將他帶到西側門,接下來就沒問題了。西側門是運送物資的通道,旁人不會太注意的。這事讓屬下去辦,若出了事屬下一肩承擔,絕不會牽扯到龍君!」
「黃繕,難為你了。」洞庭龍君感動萬分,抓著他的雙肩唏噓不已,「現在本君身邊只剩下你了,你……唉,本君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
黃繕溫柔地微笑,「龍君什麼都不必說了。能為龍君效命,是黃繕的福分。」
「哦,黃繕……」
他們算是討論完了嗎?一直在旁聚神觀看的柳毅清清喉,「請問,那個『公主』究竟是何人?」那兩個深情對望的男人讓他有點發毛,他需要說點什麼來轉移注意力,而且他們口中厲害無比的公主也著實讓他好奇。
洞庭龍君頹然垂頭,「她是……唉,原本是東海的龍三公主,兩年嫁到我洞庭龍宮,是本君的妻子。」是他眼中的釘、喉中的骨、肉中的針、心中的刺啊!
呃?是洞庭龍君的妻子?啊呀,原來神仙和凡人一樣,也有些畏妻的毛病!不過能讓如此威猛暴躁的洞庭龍君產生畏懼,可真是不簡單哪。那個龍女公主,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應該比洞庭龍君更威武吧?柳毅托腮,近乎自語自言地說:「龍三公主是否很兇惡?」
一句話引起軒然大波!
「沒錯!她是最凶最惡的女人!」洞庭龍君像是遇到了知音,撲上來捉住他的手,辟里啪啦開始訴苦,「她簡直是個暴君!時時刻刻盯著我,從頭到腳都歸她管制,還定了幾百條臭規矩,稍有逾越便一個雷霆劈過來。像這樣處處被她欺壓,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更可惡的是,那婆娘到了外面便是一副和善嫻淑的樣子,人家反而說我性格暴虐、粗魯不堪。氣死我了!」真恨不得掐死她。
「她身為公主,表面工夫又做得好,外人皆道龍君攀了個高親,誰知道其實是苦難深重。」黃繕憐惜地看著主子,「唉,可憐龍君表面意氣風發,內心實在苦楚。唉!」
「吼!她法力比我好,地位比我高,現在洞庭龍宮裡所有人都靠向她,眾多水族無一不是她的耳目!」
「龍君放心,屬下永遠是向著您的。」黃繕莊重地表明心志。
「黃繕!」洞庭龍君欣慰地拍拍他,接著轉頭繼續吼,「最可惡的是,她最為善妒。我的侍妾一個也不許留。還有,你看——」他氣惱地指向牆面的水晶鏡子,鏡中剎時現出一幅幅屋外的影像,快速地掠過龍宮各處的景象。「你看,這個,這一個,還有這個……你看,全都是雄的!雄的!宮裡我名下所有雌的奴僕都被她趕走了……一個都沒留下!一個都沒有!天啊,這叫我怎麼活?!」
即使面對威武猙獰的龍君,心中仍然湧上一股笑意,差點溢出臉面。柳毅很辛苦地維持著嚴肅表情,畢竟人家真的很可憐……心神卻不由游離了開去,四處打量美奐美輪的龍宮,好學地研究每一件奇異的事物。凡人能到龍宮一遊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看個飽怎夠本?
「……難道我要一輩子都受她壓制嗎?我一生就這樣了嗎?我不想啊!唉!」吼得無力的洞庭龍君癱在椅子上,對無望的未來深深感到憂慮。當然黃繕也陪著他哀歎。
柳毅好奇地研究著罩住自己的氣層,漫不經心地接了一句:「那就想辦法擺脫吧。」真奇妙,這氣層緊緊依附著他,隨他的動作而變形,好像穿在外面的一層衣服似的。伸出手去攪攪湖水,發現湖水自動被氣層逼退,不會觸及他的手指。咦,那他豈不是碰不到水裡的物體?於是伸出雙手,以手掌包住一小團水帶進胸口的氣層,用力一擠——「波」的一聲迸裂,濕了他的手和前襟,但掉下的水珠一觸到氣層的邊緣便迅速滲了出去,融入外面的水層。嗯,好玩。
「怎麼擺脫?」洞庭龍君和黃繕依然垂頭喪氣,「她等級比我高,比我厲害得多。」
「那有沒有比她更厲害的龍?」柳毅轉而敲擊著發出紅光的牆壁。奇怪,這扇牆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發光,像燈火一樣照亮整個屋子,摸起來卻不覺得熱。
「當然有!她算什麼東西!世間多的是比她厲害的龍!她?哼,只是下三等的龍而已……」洞庭龍君沒去想比她更弱的自己又是什麼東西,一徑罵著可惡的妻子。「對了,你問這個幹嗎?」別的龍厲害跟他什麼關係,要他厲害才有用呀。
「請更厲害的龍來主持公道。」柳毅很順口地回答,注意力集中在那面水晶鏡上。它是面神鏡吧,能從中照見任何想看的地方呢,厲害!
「主持公道?」洞庭龍君訝然與黃繕對望,陷入深思——接著,嘴巴大大地咧開,笑瞇了眼!「對呀!我們怎麼沒想到?請誰呢?……」兩人開始嘰裡咕嚕地討論起來。
不愧是龍宮!柳毅花了半個時辰終於研究完屋內的奇妙事物,佩服得五體投地。滿足地坐回椅子上,抬頭竟見四隻眼睛笑咪咪地盯著他,其中一雙還屬於曾經射著怒火要殺死他的猛龍!
嚇!出了什麼事?
「柳秀才果然是讀書人,見多識廣,聰明機敏。今日能請先生來做客,乃洞庭湖之幸也。」黃繕先奉上高高的一捧。
「哪裡,鄙人不過一介山野閒夫,德識全無。」他發誓他聞到了危險的氣息!
「誒,何必太謙呢?」洞庭龍君豪爽地往他肩上一搭,一副哥倆好的模樣,「柳毅,你真是聰明,一語驚醒夢中人呀!對了,我們今日能相見還真是有緣呀!哈哈!」
他說過哪句話惹出禍來?柳毅開始在洞庭龍君的熱忱下冒冷汗,「龍君……」
黃繕截住他的話頭,「對!真是有緣哪!想必是天意吧。哈哈哈!」
「哈哈哈哈!」洞庭龍君也一齊愉快地大笑,然後神色驀地一肅,「我們認真考慮過你的提議了,確實可行!」
他有提議過什麼嗎?柳毅努力想插進話:「龍君……」
未竟的話再次被截斷。「可是實施起來著實有些難處,要知道公主盯得很緊,我們周圍到處都有監視者。這件事還須從長計議。」黃繕謹慎地沉思著。
「對對對……」柳毅連連點頭,沒錯,要從長計議,等我走後再你們議吧。
「不過,眾志成城,我們三個一條心,不必怕她!」有了擺脫惡婆娘的希望,洞庭龍君不由得燃起豪情萬丈,抓起另兩人的手握高。「事不宜遲,干吧!」
誰、誰、誰一條心?別算他的分!柳毅趕緊甩脫手,「等等……」可是他的話照例沒能說完。
「對!不能再等了!今天是個難逢的好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為了主子的幸福,黃繕也用力一擊掌,下定了決心。「今晚就行動,拚死一搏吧!」
拚死?越來越不妙了!雖然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總不會是好事。柳毅試圖挽回,「但這事還是慎重為好,不如以後再……」
還是沒人有空聽他說話,洞庭龍君和黃繕雙手互握,堅定地頷首,「嗯!就這麼辦!」一錘定音!然後充滿鬥志的兩人同時期待地看向柳毅,「柳秀才,這件事就拜託你了!」
啊?
「柳毅,你的點醒使本君下定了決心,不能任憑那惡龍女欺壓了!我們必須反抗!根據你的提議,再考慮到此事與洞庭湖和東海龍族的聲譽有關,我們決定請求東海龍王來主持公道!」
點醒?提議?他做過嗎?「這不妥吧……」不管你們要幹什麼,扯上他是萬萬不妥的。
黃繕連忙請他放寬心,「柳秀才不必擔心東海龍王會偏袒三公主。東海龍王統管三江四海,向來以公正嚴明著稱,雖然是公主的娘家人,但必定會秉公處理此事的。」
「但這是夫妻間私事……」他一個外人不好介入啦!
「這雖然是家事,但身為龍族,一舉一動皆影響到所統轄的水域。公主的行為太過逾矩,龍王不會不管的。柳秀才這個你可以放心。」
他從沒擔心過這個,「我是說……」
洞庭龍君洪亮的雷聲蓋過了一切,「別擔心這擔心那的了!我們已經做好完善的計劃,黃繕,你說給他聽。」
「是,龍君。柳秀才,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我們如何才能避過公主的耳目,向龍王申訴。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洞庭龍宮與外界的通道被公主嚴密監控著,用法力傳音訊的話一定會被她截斷的,若是派遣使者的話也很難瞞過她,而且我們身邊沒有信得過的人……」
洞庭龍君接口:「最緊要的是,在龍王知曉真實情況之前絕不能讓她知道我有違抗之心!」說到底他還是怕的。
「對,所以我們以前一直無計可施。但現在不同了,柳秀才在機緣巧合之下誤入洞庭龍宮……」「真是我們的幸運哪!」洞庭龍君高興再次拍著柳毅的肩哈哈大笑。
「龍君說的是。柳秀才不僅為人仗義,而且聰明機敏,定能達成此事。」
「此事若成,本君定會好好報答你的!」
柳毅已經無力辯解了,「兩位……有話直說如何?」到底要他怎麼死?
洞庭龍君和黃繕異口同聲,「請你替我們送信給東海龍王!」
聽起來絕不是美差,柳毅立即推辭,「不可,小生並非水族,如何能在水中長途跋涉?」
「這簡單,我給你一顆避水珠,可使你在水中浮游自由,再給你一顆馥韞丹,讓你三月之內不需進食。從洞庭到東海,三個月時間綽綽有餘了。」洞庭龍君立時塞了兩顆珠丹到柳毅口中。
「我們若是派水族之士出宮的話公主定會起疑心,可是你是陸上之人,公主一定不會注意的,正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今天恰逢公主上天庭去參拜王母娘娘,晚上守西宮側門的又恰好是我的堂弟,真是天賜良機!今晚我們就送你出宮!」
柳毅差點被噎死!拚命吞下喉中之物後趕緊嚷出下一個理由:「可是我不認得路!在水裡根本不辨東西南北,怎麼去?」
咦,這倒是個重大問題!洞庭龍君和黃繕對望一眼,心霎時涼了。
總算推脫了!柳毅鬆了一口氣,不是他沒有同情心,只是雖然公主聽起來很凶悍,但洞庭龍君顯然也不是個好丈夫,正好配對啦!
可惜柳毅這口氣松得太快了。正在這時,黃繕垂頭不經意瞥見丟在地上的案卷,驀地想起他原本進這屋子找龍君的目的,興奮地叫起來:「鰣魚!對了!正是她!龍君,今日是這個鰣魚精時三來修行圓滿之日,她正在議事殿處等您的審批。」
那又怎麼了?洞庭龍君有氣無力地翻翻白眼,他現在哪有心情去審什麼批。「叫她再等幾百年,本君沒空!」
「龍君,她是鰣魚魚精呀!」黃繕指著案捲進一步解說,「鰣魚每年必從東海洄游到長江或錢塘江,對路途自然再熟悉不過。這個時三來不正是最佳的領路人?而且她不是洞庭水族,審批之後理應返回東海,絕對不引人懷疑。!」
柳毅的心往下沉。洞庭龍君卻眼睛一亮,起身大喝:「來人,宣時三來進殿!」
「時三來?」
「是。」她跪在殿堂下,戰戰兢兢地回話。
「你能否成仙全由本龍君決定,這你可清楚?」
「清……清楚。」她當然明白,她的命運從來不是由自己決定。
洞庭龍君滿意地點頭,看來這個小魚精挺好擺佈的。「好,既然如此,現在本龍君有件事要你去辦,你可願意為本龍君效勞?」
「龍君請吩咐。」時三來愈加不安,恐懼得微顫,兩手緊緊地攥成拳。
事實上甫從進殿起,她的心魂就被嚇得一直處在半散狀態。七百年修行,法力不強,可是感應力卻練得極為敏銳,這也是她的天性所致。她可以確切地知曉周圍的動靜,判斷對方的法力強弱程度、來意善惡、甚至心情的起伏。剛才一進殿,她便感覺到一股凝重之氣,知道殿中有兩人法力高深非常,那是一隻手指就可將她捏碎的程度!但奇怪的是,旁邊還站有一人,卻似絲毫沒有仙氣或妖氣……驀地感覺到龍君精神一振,像是要說正事了,她抿唇抑住心跳,屏息以待。
「時三來,你聽好,只要你帶這個書生到東海龍宮去一趟,本君就批准你升仙!」
她一震,恢復了心跳。沒有意想中的難題,可是來不及心喜,新生的一股憂慮立即侵佔了思緒:事情似乎沒那麼簡單……
果然,洞庭龍君嚴厲地盯著她,繼續道:「但是,絕對不可讓別人知曉此事!尤其不能讓東海三公主發覺!否則——」他雙目猛然一睜,殿中霎時捲起一股水流,形成的急速漩渦使一張石桌砰的一聲巨響擊得粉碎!刮起的旋流將時三來撞倒在地。
洞庭龍君對此舉的效果非常滿意,悠閒地靠回龍椅。黃繕微笑著他盯住時三來煞白的臉,再次強調:「時三來,你可明白了?在到達東海龍宮之前,絕對不能向任何人洩露此事,否則龍君是不會饒過你的!」
「時三來?」見她不答話,洞庭龍君蹙眉,怒氣頓起。這小魚精膽敢蔑視他?
「她嚇著了。」柳毅替她回答,走下殿中,來到時三來身旁蹲下,同情地看著她毫無血色的小臉,「你還好吧?」瞧她失神的眼,怕是完全嚇呆了。心裡對洞庭龍君兩人的不滿加深,真過分,這樣嚇一個小姑娘。
「時三來?」是這個名字吧?柳毅湊近她一些,「你沒事吧?別害怕,沒事的,現在沒事了。」見那可憐的女孩仍然沒有反應,輕輕地伸出手去碰觸她的肩。
指尖方觸到她的衣服,時三來突然驚醒似的彈開,咬緊的唇間發出細小的驚喘,彷彿連尖叫也不敢發出似的抑著,充滿恐懼的眼睛戒備地瞪著他。
「嗯,別害怕呀,我不會傷害你的。」被她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柳毅努力擠出和善的笑容安撫她,「你瞧,我看起來很善良的吧?不會傷人的。」
她知道。這個男子沒有惡意,他身上全無法力也沒有危險的氣息,可是她仍不由地往後退,她從不讓生人接近自己的。方才龍君那一個舉動她早有所感,他甫一運氣她便感受到了法力的波力。可是,明知危險在側卻不敢逃,儘管嚇得三魂俱飛,但她沒逃。沒有人知道,她是用盡了所有的意志才抑住逃的衝動,硬把自己釘在原地。現在她心裡知道危險已暫時過去,身軀卻不可抑止地開始發抖。
見她害怕成這樣,真擔心她把全身骨頭都抖散了,柳毅只好起身退開兩步。轉頭冷冷地看著得意的洞庭龍君和黃繕,不平之氣更甚。
哼,看這小魚精害怕的樣子,諒她不敢不從!「呵呵呵……」事情辦妥,洞庭龍君愉悅地發出笑聲。
黃繕亦點頭微笑,「好,就這麼辦吧。你們今晚出發!一切聽從我們的安排。」
時三來聞言愈加戰慄,她已經感覺到這個行程的凶險。柳毅神色未變,心裡卻思量著。要去嗎?他是可以不管啦,反正不是水族,大不了上岸一走了之,可是這個鰣魚精小姑娘似乎還得受洞庭龍君鉗制。而洞庭龍君對此事是萬分認真,恐怕也不允許意外發生……
「柳秀才,你該知道龍君對此事的重視。你既已知這個秘密,當然不可能脫身了。我勸你還是全心全意替龍君把信送到吧。要知道,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凡人,相信人界神官也不會太重視的。」能當上洞庭龍君的親信,察言觀色的本領是必須的。黃繕盯著柳毅的表情,說出這番話時仍面帶微笑,只是眼神陰沉了些。
黃繕?是威脅嗎?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柳毅輕哼一聲轉過頭去,暗咒他可惡。
黃繕走至柳毅面前,將手中的一塊綠水晶遞予他,「這就是龍君要你傳的書信,其中藏有龍君的音訊,務必把它親手交給龍王!」見柳毅乖乖地伸手接過,再次浮上笑容,「好,柳秀才果然是聰明人。」這秀才應該不敢再起異心吧?但見到柳毅眼中似仍留有一絲不馴,不由陰狠地瞇了瞇眼。此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為此他將不惜一切代價!
「好!此次就辛苦你們了,哈哈哈……」在洞庭龍君愉快的大笑中,黃繕和柳毅四目相接,神色各異。時三來則是猛然一震:外頭似乎有什麼動靜……
「公主回宮——」
殿外驀地傳來洪亮的聲音。接著一聲聲「恭迎公主回宮!」的呼聲由遠而近,迅速傳向議事殿,頃刻間已至殿外。
「公主?!」洞庭龍君和黃繕駭然驚呼,剛才還威風八方的兩人立時慌了手腳,慌張萬分地拉起柳毅和時三來,「快!快快快……躲起來!你們快……」
來不及了!緊閉的殿門驀地洞開,射入的光線照亮了洞庭龍君和黃繕慘然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