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人來人往、買賣聲鼎沸嘈雜的西市巷道上,突然有個約莫十五歲左右,一身華服顯然出身富貴的少年,朝著二十幾步遠的一道小巧背影怒喊;邊喊,他還邊朝那背影快步衝了過去。
被指名道姓,約莫十二、三歲的女孩頓了下腳步,慢條斯理地轉過頭來,眉眼間有股超齡的沉穩,也是穿著一身上好質料衣裳,倒是讓旁人看不出哪兒像個野丫頭。
女孩望著大老遠喊話的少年。
她用袖子輕煽著因天氣熱而微微發紅的臉蛋,並沒有任何心虛或是不安的神色,唯輕蹙黛眉顯得有絲不耐。
從府裡溜出來,竟然碰上這個死書獃,真倒霉。
說起來,蔚、姬兩家都是長安城裡經商有成的大戶人家,所以偌大的長安城裡,認識這對小冤家的人不算少數,更常把他們自小定親的事拿來當作茶餘飯後閉扯的話題。
百姓們似乎也挺習慣,這出三不五時便在鬧市裡上演的戲碼。
蔚家小姐愛新鮮玩意兒,喜歡往熱鬧處閒逛,偏偏姬家小少爺從懂事起,准媳婦兒還沒過門,就像只禿鷹似的死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當她已過了門般管教,兩人自然一天到晚擦出火花來。
說真的,長安城的百姓都知道,蔚家老爺和夫人管女兒,也沒他這未來的小姑爺管得緊。
閒著也是閒著,就看戲唄!
「別老冤枉我,誰壞你名聲了。」
等他衝上來,板起臉的蔚青心才不悅地道。
真不知道爹娘是哪裡不對勁.竟要這種小老頭給她當夫婿。
因為蔚、姬兩家生意上的往來頻繁,雙方又門當戶對,所以在蔚家三房產下一女時,只問過兩個孩子的八字合不合,也沒問過襁褓中的女兒是否中意夫婿人選,便興高采烈地替她定了婚事。
無奈兒女婚事自古是由父母所定,也沒她抗議的份,不然她不會從懂事起頭疼至今。
「你是我的媳婦,總跑到街上拋頭露面,還不丟我的臉?」
姬萬里氣惱地道,對於她老是不知改進、沒自省過的態度咬牙切齒。他恨不得把她抓起來打屁股!
小時候也就算了,這兩年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單獨亂逛非常不安全。
愛逛市集也就算了,偏偏她不愛牽絆,總是甩掉跟班丫鬢,一個人偷溜到外頭來。
氣煞人,她就是不懂得危險!
睨了他一眼,蔚青心訕笑:「這樣大呼小叫,你要不丟人也難吧!」
有時候,她真懷疑他這平常只會埋首書堆的死書獃,會一天到晚東市、西市的亂晃,不是為了抓她小辮子去告狀,就是存心要讓她在大庭廣眾下丟人,到底是誰壞誰的名聲,她還真想請青天大老爺評評理呢!
啐,瘋男人!
「你……」
瞪大眼,被激怒的姬萬里幾乎氣結,咬牙切齒地道:「你以為伶牙俐齒能討到什麼好處?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老天真不長眼,給他一個這麼不知感恩的媳婦。
枉費他犧牲寶貴的讀書時間,那麼關心她會不會有危險,她卻老當他是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
「姬少爺,這點不勞您費心,姑娘我已許了人,不怕嫁不出去。」聽見他自掘墳墓的話,蔚青心不由得嘴角上揚,輕睇著眼前六年後便得娶自己的冤大頭,又存心氣人的說:「我再怎麼為非作歹,有人就是得認了。」
還沒當她夫婿就先拿喬,等她嫁了過去不知會是何等迂腐豬穢。
先為她難得對自己一笑而一怔,姬萬里旋即漲紅了臉。
這一次他真的被激怒了,想都沒想便怒吼:「我……我不要你了!我要休了你!」
彷彿也被自己的話嚇著,姬萬里不由得當場怔愣在原地。
「真的?」
蔚青心微微側頭,不由懷疑地問。
天底下真有那麼好的事?
直到察覺到西市裡不斷交頭接耳的細語,姬萬里才尷尬地回過神來,想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卻看見她一臉樂於見他出糗等著看他接下來要鬧什麼笑話的神情,似乎完全不覺得尷尬,更不在乎兩人的婚事極有可能莫名其妙告吹。
該死的她,竟然完全不在乎!
她難道就那麼想擺脫他?
「真的!」
臉色一青,姬萬里索性掉頭就走。
凝望踏著怒氣遠走的身影,蔚青心陷人不短的沉思,讓長安城的百姓不禁同情起她來。
雖然她年紀還小,應該也懂得自己一旦真被姬家休了,往後恐怕沒有好婆家會上門提親,要為終生幸福找個依靠可就難嘍!
可惜了那麼一個門當戶對的好對像哪!
就這樣?
她還沒過門就被休了?
早知道氣壞姬萬里就可以換回自由,為何她得從懂事起就被折磨到現在?
哈!自由了,這回老天爺總算開了眼!
相對於眾人替她止不住的感歎憐惜,蔚青心幾乎樂壞的小腦袋瓜裡,想的全然不是那回事。
興奮中,她沒注意到打量自己的人群裡,有道相當銳利的視線;視線的主人伸指一算,在一番琢磨後,緩緩露出了笑容。
傳他衣缽的寶貝徒兒應該就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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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家莊的主宅裡,充滿令下人忍不住顫抖的緊繃氛圍。
「你……你……」
主宅大廳,坐在主位上的蔚金和臉色鐵青,抖著手指指向站在面前一臉不知悔改、無動於衷的女兒,顫抖著一身老骨頭,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六十得女,他打心底拿女兒當掌上明珠般呵護寵愛著,卻從來拿捏不清女兒的性情。
他蔚金和育有三男一女,唯獨這個小ど女,從懂事起就不像個娃兒,讓他親近的機會有限。
久了,父女倆幾乎連話都不怎麼說,在外人眼中難免像是形同陌路。
可就算父女間的感情說不上親密融洽,她依舊是個知書達禮。表現相當柔順識大體的孩子,所以他和娘子也就盡可能讓女兒做她想做的事,甚至連她三不五時溜去市集的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是他萬萬想不到,女兒竟會做出這種蠢事!
「爹爹,女兒做錯了什麼事嗎?」
蔚青心神色平靜,無所畏懼地看向一臉怒氣的爹親。
說真的,她還不曾見過臉色如此鐵青難看的爹爹。
「大好姻緣都快教你給毀了,你還問我你做錯了什麼事?」
蔚金和握緊老拳,不斷吸氣吐氣,企圖壓抑怒氣,仍期望寶貝女兒在這當口,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說外頭傳的一切都是誤會,那只是謬傳而已。
「快?」要是已經毀了該有多好啊!
蔚青心歎了口氣,並非存心想惹惱爹爹,卻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意思是還沒毀嗎?」
嘖!害她白歡喜了一場。
要天從人願,果然沒那麼容易。
她還以為姬家那麼夠意思,立刻就派人來退親了,看來不過是有人吃太飽,沒事做,跑來府裡嚼舌根罷了。
「禍真是你闖的!?」
蔚金和幾乎從她的口氣,就能直接斷定她做了什麼好事。
一想到蔚、姬兩家維繫多年的交情,恐怕就毀在這不懂人情世故的女兒手上,他再也無法平心靜氣,對女兒的寵愛也暫時擺一旁。
姬萬里是和他們蔚家最門當戶對的女婿,他絕對不會放棄!
「爹爹說是就是吧。」
她不甚在乎地應著,神情絲毫無愧疚的影子。
說起來,是那姬大少爺脾氣差,她倒不覺得自己捅了多大的樓子。
唯一不幸的,是她得面對爹爹的怒氣,為別人的性子負責任。
「你……我不想見到你這個不肖女,你給我滾出去,再也別出現!」
突然只覺得她冥頑不靈、故意和自己唱反調,蔚金和忘了她只有十二歲,怒急攻心地吼道。
瞬間,蔚家大廳陷入一片死寂,下人們各個面面相覷。
所有的視線都落在蔚青心不驚不恐、表情一如往常早熟的臉蛋上頭。
通常這種反應,代表他們再度難以相信她只有十二歲。
一個不過十二歲的孩子會不甚愛笑、不甚愛鬧、像個大人般冷靜,還那麼有主見嗎?
縱使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蔚家人,還是不能習慣她超齡的早熟。
「是的,爹爹。」
蔚青心毫不反抗地依了他的命令。
連蔚金和在內,眾人都意外於她於脆的回答,一個個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只見她嬌小的身影對爹親微微一行禮,便一路走出主宅大廳,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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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這麼被趕出家門了,想來還挺容易呢!
蔚青心當然知道,爹爹說的不過是一時氣話,只要過幾個時辰就沒事了;更確定爹爹會竭盡所能,挽救那「快要」被她毀掉的婚事。
小小的身影坐在蔚家莊門廊前的台階上,微啟的粉嫩唇瓣逸出歎息。
她感歎的不是被爹親趕出家門,而是爹親對這門親事的執著。
門當戶對、門當戶對,彷彿天經地義似的,她從小就聽眾人把這四個字掛在嘴邊叨絮,簡直無聊。
為什麼她得為了「門當戶對」這四個字,嫁給一個自己現在不喜歡,將來也沒打算試著喜歡的人?
她不是不明白,這門親事能讓姬、蔚兩家獲得多少好處、增加多少信任。
可兩家眼下的財富,就算他們三代不做事也吃不窮了啊!
說真的,要那麼多錢幹嘛?
她不懂,真的不懂大人的慾望。
人心不足蛇吞象,到底是十二歲的她尚不能理解的道理;她只能明白咱己的一生就毀在這可笑的道理上頭了。
給她穿最好、住最好、吃最好、一切都用最好的,偏偏沒人在乎過她想要的是什麼,沒人問過她想過怎樣的生活。
百般無聊,她摘著手中的麥穗,將麥谷子一顆顆丟在門廊前的空地上。
這麥穗,還是她不久前拿銀兩跟小乞兒換來打發時間的玩意兒。
沒有多少偉大善心,不過是爹親努力賺錢;所以她就做做好心替家裡花點錢,免得莊裡總有一天被銅臭味給淹沒。
反正家裡有錢,也沒人管過小小年紀的她竟然花錢如水流。
「丫頭,你要不要跟我走?」
不知何時,有道陰影擋住原本灑在她身上的光線,那陰影的主人正用顯得滄桑暗啞的嗓音朝她詢問,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這問法有些突兀。
蔚青心緩緩抬眼,睇著眼前貿然出現,一身衣衫藍縷的白鬚老人。
自懂事起,家裡人便要她小心怪異、不認識的陌生人,以免招來不測;怪的是,她對怪異的老人並無反感,也不覺得他對自己有不利的企圖。
「如何?」見她光是睇著自己,似乎沒多搭話的意願,老人不灰心地追問。
晃著手裡的麥穗,她愛理不理地看著老人,終於吐出一句:「我為什麼要?」
不覺得反感,不代表他不是壞人,而且她也沒道理跟陌生人走。
等爹爹氣一消,她依舊得回莊裡當她的蔚家小姐。
不過,她還是期待老人能給她一個有趣的理由,讓她解解悶。
頓了下,老人淡淡地笑了。
「瞧瞧這玩意兒你有沒有興趣?」
說著,老人從懷裡寶貝似地掏出一面古鏡,在蔚青心突地燦亮的黑瞳前晃動,立即從她眸底看見不同於之前覺得無趣的光彩。
「好特別的鏡子。」
蔚青心睜大了眼,立即被雕刻精緻的古鏡深深吸引住。
從台階上跳了起來,她所有的往意力都被這面古鏡吸走了。
長這麼大,她從不曾如此渴望一樣東西,若能屬於她,她肯定會視它為生命外最重要的物品。
那古鏡彷彿在招喚著她的心。
「如果你想要這面鏡子,我可以把它送給你。」老人很滿意她的反應。
「然後呢?」蔚青心小心翼翼地問。
年紀小,不代表她天真。
看多了現實,她很清楚想要別人的東西,不是得買就是得搶。得偷,不然也得用些下流卑鄙的威脅手段,讓別人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東西交出來,因為天底下絕沒有不勞而獲的事。
此外,她也覺得老人的口氣在吊人胃口,肯定還有下文要說。
那不平凡的古鏡,肯定值不少銀兩,哪有白白給人的道理。
老人一笑,蒼眸中閃過欣賞的光芒。
「這面鏡子叫作『心鏡』,對我來說,這鏡子是寶,只傳給我的入門弟子;不過這鏡於古老,有人說它是面邪鏡,可能會要了你的靈魂,這樣你可還想要?」
思考了會兒,蔚青心很肯定地道:「我要。」
「你不怕它的邪氣?」
老人輕撫著白鬚微笑,她的回答似乎在他意料之中。
「是邪是正,端看主人如何用它,不是嗎?」
十二歲的她義正辭嚴地望著老人,青嫩卻堅定無比的語調裡,似乎有替那面古鏡抱屈的味道。
東西好壞,本來就要看使用者怎麼用它;好東西到了壞人手裡,還不是會被拿去做壞事,對吧!
好個伶俐的丫頭,鏡子果然好眼光,真實地反應出她的獨特心性。
不動聲色地保留對她的激賞,老人緩緩提出交換條件。
「那好,只要你喊我師父,這面鏡子就是你的了,怎麼樣?」
老實說,與其說是他選擇徒弟,倒不如說是這面古鏡選擇了主人。
他不過是隨著古鏡的引導判斷人選罷了。
「喊你師父就好?」
蔚青心遲疑地打量老人.老人若有所思的神情,突然讓她有種預感——
要得到那面古鏡,肯定得付出不少代價。
「不,你還得跟我走。」終究,老人還是堅持如此。
「要去多久?」她早料到了。
「五年。」最少五年。
「五年啊!我考慮一下。」
五年似乎太久了一點。
雖然她娘不過是蔚家三房,可她畢竟是蔚金和唯一的女兒、蔚家的千金小姐,一走五年肯定會讓蔚家人仰馬翻,當場混亂成一片。
何況,她一離開蔚家,娘親本就薄弱的地位何存?
想到爹娘,她原打消了離開長安城的念頭,可姬萬里那煩人的臉突然冒出來,硬生生提醒了她,這未嘗不是用來躲姬家那死書獃,讓耳根子暫時清靜幾年的唯一機會。
一想到離開長安城,就等於遠離姬萬里這三個字,加上古鏡的誘惑,她真的動搖了。
此時不走,可能她這輩子再也沒機會擺脫那個討厭鬼。
說不定她這一走,姬家便讓他娶了別人,那就太好了!
「怎麼樣?」
給她時間思考後,老人胸有成竹地問。
深吸了一口氣,蔚青心點點頭。
「好,我跟你走。」爹、娘,心兒走了,就讓她為自己作主一次吧!
如果等她回來以後,那書獃沒娶別人、沒另外定下親事依舊死腦筋的等著娶她過門,或許她就真該認命一嫁。
不過,至少她得把握機會,賭賭自個兒的運氣。
下定決心後,蔚青心煞有其事地用她手中的麥桿,在門前的泥地上用力寫下幾行字。
離去的她直到五年後,才知道她這一走,造成比她想像中更大的騷動——。
蔚金和一時說氣話,想者;沒想過要真趕走寶貝女女兒,所以動用了龐大的關係和財力,幾乎傾家蕩產地在尋找女兒的下落,卻一無所獲。
因此.他為了自己的氣話,足足後悔、痛苦了五年不止。
而另一個後悔莫及的人則是—一姬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