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自欺欺人,你心裡是知道的,不是嗎?否則,你為何趕他走?不讓他再接近你,不就是為了保護他,不讓他再沉淪下去,執迷於對你的畸戀?
「但是你真的瞭解他嗎?不相信他會推我入池、不相信他會在背地裡欺我、不相信他會禽獸不如地凌辱嫂子……如果那些都是為了獨佔你、不允許我靠近你,你還能信誓旦旦說不可能嗎?我勸你,還是防著他點吧!他這人不擇手段,連人命都不看在眼裡的。」
「話已至此,你若仍是不信便罷,但是嚴君離,我要你記住,若我因此送了命,他是兇手,你的溺愛縱容也是幫兇,縱容他為所欲為,無視我的委屈,是你們——一同將我逼上絕路!」
字字控訴,句句血淚,掩藏著底下,玉石俱焚的決絕。
她輕輕地扯唇,將那抹扭曲詭笑,抿進淚光裡。
多年前,她誣陷於他,他甚至不需解釋一句,嚴君離便信他。這一回,她抵上了命,偏要冤他個百口莫辯、死無對證,她倒要看看,這一回,嚴君離是否還能一如既往地信他!
心念一旦動搖,陰影便會滲透,如影隨形,一生背負著人命,他們還能如何心安理得,相知相守?
嚴知恩,你錯了,錯在不該小覷女人,尤其是由愛生恨的女子,你今日的羞辱,我要你用一輩子來還!
為何趕他走?不讓他再接近你?
嚴君離倚窗而坐,閉上眼。
夜闌人靜後,白日裡與袁青嵐的對談再度湧現腦海。
不就是為了保護他,不讓他再沉淪下去,執迷於對你的畸戀?
袁青嵐的話,他一字也駁不了。
他確實早已知曉,也確實是為此,才不能再將小恩留在身邊,繼續讓他產生那些近似愛情的錯覺。
在父親對他下手前的一個月,是小恩十七歲生辰,他們喝得很醉,纏鬧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一同睡去。
小恩以為他醉了,但其實沒有,他還有一絲清明神志。
「一輩子陪著你,可好?」
半夢半醒間,他聽見耳邊,有人徐緩地,這麼說著。
當然好。他想回應,但是還沒來得及與睏倦感纏鬥完畢,那道聲音又低低淺淺地響起——
「讓我愛你,可好?」
什、什麼?他說的,是手足間的那種嗎?可那過於柔軟的語調,分明是情人間耳語的溫存情韻。
「我會用生命保護你,永遠不要趕我走,讓我陪你、讓我愛你一輩子,好不好?好不好?」
他震顫得不能反應,感覺到那雙手握住他,移向心口。
「允許我把你放在這裡,一生,一世,好不好?你不說,我就當你全允了。」
傾靠在他胸前的身軀移動了下,一抹溫熱吮住他唇瓣,他驚駭得連想都不敢去推想那是什麼,神魂震麻,無法呼吸。
這就是——小恩看待他的態度?幾時開始的?他竟毫無所覺。
他不敢——或許說,他根本就沒有勇氣面對這個事實,更不敢去想,一旦說破了,他們之間又會走向何種境地。
後來,他再定心去想,才發現小恩看他的眼神,竟是如此熱烈,深刻而專注得教人幾乎無法迎視。
十七歲的小恩,還太年輕,日夜與他相處,多年下來難免產生一些虛幻的錯覺,他有義務保護他,將他由這道錯誤的迷思中拉出來。
下意識裡,他開始迴避對方的目光,日日苦惱著,可他還沒來得及思索出該如何導正這偏頗的局面,就措手不及地發生了那件事,幾乎讓他失去了小恩。
於是他想,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讓小恩離開,保護他,也讓他沉澱情緒,由愛情的錯覺中清醒。
當小恩說——即便沒有發生那件事,他最後還是會這麼做。
或許吧。小恩是個敏感的孩子,他不確定那一個月,他表現出來的感覺是什麼,他有心避他,向來那麼在乎他一言一行的小恩,又怎會沒有察覺?
他想,再如何小心翼翼,他還是傷了他,讓小恩覺得自己是困擾,被人避之唯恐不及,才會將他遠遠丟開,眼不見為淨。
以至於,最初被遺棄的埋怨,終致成了恨。
更沒料到,衝著那股對他的怨惱,會惹出這麼多事端來——
「你到底要我怎麼辦?」對著一室悄寂,他歎出一腔深沉的無力與無奈。
能做的,他都做了,能擔待的,也都為他擔待下來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拿這個任性的傢伙怎麼辦?已經賠上一個袁青嵐了,真要任他哪一日闖出無法挽回的大禍,才來懊悔莫及嗎?
你真的瞭解他嗎?
如果那都是為了獨佔你,你還能信誓旦旦說不可能嗎?
他這人不擇手段,連人命都不看在眼裡……
袁青嵐的話,一遍又一遍在腦海裡交錯,甩不掉,拋不去。
真是這樣嗎?是他盲目的溺愛、縱容,才釀成這一連串錯誤與悲劇的發生?
「別讓我對你失望,小恩……」
繼袁青嵐之後,嚴世濤無預警地也病倒了。
這一年隆冬,嚴君離反常的安然度過,卻是疲於奔命,為妻子與父親的病情而心力交瘁。
府裡議論四起,說父親這場病,是嚴知恩一手造成,說他狼子野心,圖謀家產,連義父也能下手……
每回探望父親,榻前侍藥,總得聽他聲聲咒罵,怪自己瞎了眼,不該錯信了那賊人,養虎為患,反噬己身……
父親呼風喚雨了一輩子,慣於將權力掌握在手中,讓所有人匐匍於腳下,如今讓嚴知恩奪權,狠狠摔上這一跤,一時怒氣攻心,無法承受這種受制於人的滋味。
小恩這招確實夠狠,奪去他視之如命的權力,那是比世間任何的凌辱手段更教父親難以忍受。
可他不認為小恩真會對父親如何,最多是激激他、嘔嘔他,圖個心裡爽快罷了,比起當年爹對小恩做的,他又有何立場去指責什麼?
他只能勸慰著,要父親放寬心,好好養病。
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這幾年來,父親身子日益衰敗,精神大不如前,早該擱下那些繁擾俗事安心靜養,在這方面,小恩並沒有虧待他。
但父親總是說,這太委屈他,愧疚什麼也沒能留給他……
若是為此,那更不需耿耿於懷。家業一事,他本就不拘泥,小恩若要,全拿去了也無妨,人生在世,不過就是一衣一履、一碗一筷罷了,他本就物慾極低。
這一日,服侍父親喝了藥,好言勸撫大半日,終於入睡後,他緩步走出父親寢居,便見前方倚靠曲欄的嚴知恩,顯然已候他許久。
如今,多說什麼都是錯,既是無言以對,他只能端著空藥碗,沉默地與之擦身而過。
嚴知恩愕然,沒料到他反應會如此平靜,衝動地脫口道:「你都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盤問、責罵、甚至叫他收手……說什麼都好,就是不該如此平靜。
嚴君離停步,淡淡回眸。「自己掌握好分寸,凡事適可而止,別做出連自己都會後悔終生的事來。」
他已經不是孩子了,說得再多又有何用?但願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已經管不了、也無力去管了。
嚴知恩見他真打算就這麼走了,一惱,口不擇言道:「就算我對嚴世濤下手,你也無所謂?!」
他低頭尋思了會兒,幾不可聞地淺歎。「別讓我真的對你心寒。」
一語,震傻了嚴知恩。
直到那道身影走遠了,仍呆怔著,久久、久久不能回神。
三之三、斷然絕義負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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