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有了清醒的意識,是在三日後。
輕淺的對話聲傳入耳裡,由掛起的紗幔,隱約可見外室一大一小的身影。
嚴意同每日都要來探上數回,問父親醒了沒,他也不厭其煩給予同樣的回應:「還沒!你做好自己的事,這裡我會顧好,不用你操心。」
「我怕你顧不好——」
「你就顧得好嗎?少找借口偷懶,文章默完沒?」要是嚴君離醒來,發現有人怠惰了課業,怪罪下來他可擔待不起。
「默好了。我寫給爹看。」
「嗯哼。」不置可否地看著小傢伙端來文房四寶,研了墨便埋頭默寫起文章來。
靜觀了一會兒——
「不對,這筆劃錯了。」他突然出聲,就著孩子的手,糾正過來。
嚴君離抬起一掌,掩住雙目。
也許是窗外燦燦烈陽,把他意識也照得昏亂了,他怎麼會看見嚴知恩出現在這裡,還那麼有耐性地督促孩子學業?他是那種除了他和自己,其餘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看在眼裡,也漠不關心的人啊!
就是因為這樣,雖然想過要將意同送回他身邊,也一直遲遲下不定決心,怕他根本無心教養意同。
嚴君離只當是自己病得糊塗了,這幾日腦子昏昏沉沉,做了許多凌亂而片段的混亂夢境,一下子看見童年時期的小知恩,乖巧又溫順,沒有如今這一身的刺、以及防備乖張。
然後一轉眼,又變成少年時期的知恩,那道說著要陪他一輩子的纏綿音律、深情眼神,還說——
「你就是讓我等上一輩子,我也跟你耗。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不變的執拗與堅持。」
頰容微微泛熱,分不清是懊惱抑或其他,卻無法否認,多年後再聽此言,心房難言的怦動,已難再自持。
外室的談話聲依舊斷斷續續傳來,他移掌望去,影像未曾消失,嚴知恩真的在照顧孩子。
從沒料想到,小恩也能當個好爹爹,管教孩子雖不假辭色,卻是毋庸置疑地用心,那畫面溫情得幾乎刺痛了他的眼。
他知道只要他願退上一步,這美好得教人心痛的畫面,就能夠永遠留在他生命中,但——他如何能?
「好了,去找芸香吃早膳,吃完早膳再幫我去聽松院找總管,吩咐他把賬本送過來。」
嚴意同瞄了瞄桌上那迭得好高的賬本。「這些爹都看完了?」小臉不小心露出一絲崇拜,旋即又憂慮道:「那爹不是一晚都沒睡嗎?」
男人伸手拍拍不及他腰腹高的孩童。「不必急著同情我,不久的將來就輪到你了。」
嚴意同不解。「可是——我聽大家說,嚴家不是已經很有錢?」為什麼還需要那麼辛苦、賺那麼多銀兩?
小兔崽子!才多大年紀就想著坐享其成。
「我告訴你,家裡有你父親,銀票是用燒的,你最好現在就有覺悟,賺錢能趕上燒錢的速度。」否則嚴家早晚垮。
「喔。」父親吃穿用度明明都很簡單,需要花很多錢嗎?嚴意同是不太懂,不過既然爹都這麼說了,那他真的要很努力才行。
看著年幼孩童被他拐入火坑,他黑心地完全沒有欺負弱小的羞愧感,端了芸香準時送來的湯藥,再將孩子交予她後,這才轉回內室。
見人已醒來,正睜著迷惘至極的眼神看他,他也已經很習慣這副睜著眼說夢話的狀態,不等對方開口便逕自響應——
「我有溫書、有乖乖吃飯、聽奶娘的話、沒闖任何禍,哥放心。」事實上,那些都是他盯著小崽子做的事。
「……」他在說什麼?!
嚴知恩扶他起身,端著粥稍稍吹涼,輕聲哄道:「吃點好不好?」
他懷疑自己的夢或許真的還沒醒,否則為何嚴知恩說的話、還有如今的景況會如此難以理解?
他呆呆看著對方唇角那抹溫柔笑意,彷彿那些悔恨痛楚的遺憾、絕然斷義的傷人言詞都不曾存在過,用著他所熟悉的親暱,語調柔軟地拿他當孩童哄,他一時不察,真教人餵上好幾口粥。
直到他閉上嘴,不再張口,嚴知恩也不勉強,自個兒將剩餘的百合蓮子粥解決掉,再端來湯藥繼續努力。
忙完後,扶他躺回去,掖好被角,又探手摸摸他額際,確認熱度有退了點,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你——」嚴君離困惑不解,目光完全無法自他身上移開。
那——不是夢,一直都是他,寸步不離地在身邊照料病中的自己?
想起意同說,他還審了一夜的帳,此時看來,眼下確實有淡淡的暗影——
「一晚沒睡?」
嚴知恩笑了笑,確定他神智果然還沒清醒,否則早將他轟出去了,哪會關心他是否一晚沒睡。
「那哥應該不介意借個位吧?」也不等主人應聲,便自動自發往床榻裡窩,佔去外側些許空間,側著身面向他,將頭靠往他肩畔。
嚴君離微微僵愣,本想移身避開,便聽他低低開了口,帶些孩子似的軟弱與無助——
「哥,我好累……」
嚴君離頓了頓,終是無言,原是抵在肩側的手沒能狠心推開,反任他倚靠而來,攀附地抱住。
好半晌,雙方都沒再開口、也無任何動作,也不知過了多久——
「哥?」他試探地,低喚一聲,沒得到響應,喃喃自言道:「……真睡了?」
許是逃避,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嚴知恩,索性合眼佯睡,不教彼此陷入眼下這進退無據的窘境。
抬眼確認了下,又安心將額心抵靠回對方肩頭,放膽開口。「哥,我好想你……你真不要我了嗎?」
頓了頓,似是覺得這行徑太婆娘,努力抑下哽咽,好一會兒才又輕聲道:「我四書都抄過好幾輪了,等了又等,還是沒等到你說要原諒我……我知道是我不受教,老是惹禍,仗著你不會真與我計較,便恃無忌憚……那年,送完老爺最後一程當晚,你在嚴家祠堂裡跪了一夜,無聲痛哭,向老爺告罪,我才知道自己傷你有多重,我不敢進去,也沒臉再靠近你,在祠堂外陪你一夜,看你有淚流到無淚……」
「老爺的事,是我的錯;青嵐的事,也是我該擔的罪,日後到了黃泉地下,是是非非我自己會與他們算清楚,該償的部分我會償,那些都與你無關,你不要內疚,不要替我扛……放過你自己好不好?別再被他們困住……」
他又移近了些,得寸進尺地將臂膀圈上嚴君離腰身,枕上肩窩處,近乎貪戀地感受這久違的親密。
「我知道你不好受,所以我也如你所願,離你遠遠的,就算要等上一輩子才能等到你釋懷,我也願意。你知道……我只有你而已……不是不想找別人來取代這個位置,我試過別人,真的!可是那些女人,都沒有辦法讓這顆心起一絲波瀾,於是我又想,如果女人不行,就試試男人吧……但是那一切,只更讓我覺得空虛,不是你,無論男女都沒有用……我甚至想,或許再荒唐一些,你忍無可忍,就會生氣地把我揪回來訓一頓,好好管管我脫序的行為……」
說到這裡,他自嘲地笑了笑。「很天真吧?你現在哪還管我死活……可是不這麼想,我熬不下去……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夢而已,我只能作作夢……哥,你還要氣多久?我怕——再下去換我要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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