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憂傷絕望的音律,絲絲縷縷飄進嚴君離心房,一瞬間,狠狠揪沉了呼吸。
四之二、情生意動難自持
也許是藥力發揮效用,嚴君離最後仍是陷入短暫的睡眠,這一回,完全無夢,安穩入眠。
再次醒來,約莫是正午時分,算算最多應是不到兩個時辰,身畔已不見那與他同眠之人。
躺了數日,感覺精神了些,遂起身離開床榻稍作洗漱,打點了下衣容,那人便在他罩上最後一件外衫時,端著午膳及湯藥進房。
四目相視,對方怔了下,旋即道:「我、我沒違背約定,是意同來找我,說你病了,我、我這就走,你別動氣……」
嚴君離還沒來得及說上什麼,那人已擱下托盤,快速往門外退。
想到什麼,又回眸道:「我調了幾個利落的人手進觀竹院來——你別急著否決,意同還小,若是有個什麼狀況,總得有人打點雜事,你總不能指望一個七歲的孩童能應付得來吧?我挑的都是信得過的,他們很機靈,不會亂嚼舌根,平日沒事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打擾你的寧靜,至少這件事,你聽我的,可以嗎?」
「……」話全讓人給說盡了,他還能說什麼?
話一說完,嚴知恩沒敢再多作停留,近乎倉促地離了觀竹院。
過後數日,再沒踏進一步。
日子,又回到最初的兩不交集,不同的是,意同現在會往聽松院跑,嚴知恩偶爾處理生意上的事,會把孩子帶在身邊學習,慢慢接觸一些商務上的事情。
這事意同問過他的意見,是他親口允的。
每日傍晚回來,意同都會向他報告今天又學會了什麼。
一個月後的傍晚,意同回來時,抱了本藍皮本子,他約略翻了一下,驚見那是布莊的賬本,而意同則是苦著臉告訴他:「爹要我看著辦。」
他簡直快被嚇死了。
雖說有心要讓孩子走商途,可這會不會太激進了?意同才七歲,就要他管一家店舖子?!還是嚴家最賺錢的鋪子之一,嚴知恩瘋了嗎?
「爹說,家裡已經有一個燒錢的,再多一個敗家的,也沒什麼差別了。」
「……」
他幾度衝動地想去聽松院問問對方究竟在想什麼,臨出房門,又止了步。
嚴知恩會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既然有心帶意同,就不會兒戲胡鬧,把孩子交給親爹,能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只是——
歎上一口氣,對自己承認——他只是在找借口,能讓自己合理化去見嚴知恩的衝動罷了。
那一夜,他在窗邊不自覺呆坐了大半夜,後半夜躺上床榻,輾轉反側,本以為會是個難眠的夜,半夢半醒間,卻見到了端坐桌前望他的嚴世濤。
「爹!」他驚坐而起。
父親就坐在以往他生病、前來探視時慣坐的那個位置,那溫和眉目、慈愛笑容依舊,從來都只有他,才能得到父親這樣的神情。
他眼眶一熱,沒想到至今,父親仍不怪他,一如既往的疼惜。
「君兒,你快樂嗎?」爹開了口,問的竟是這麼一句。
看似簡單,卻教他無從答起。
要欺生人容易,欺個過往之人,卻是大不敬,也欺不了。
於是他沉默了。
嚴世濤一陣歎息。「我本是希望你人生能過得簡單些,你卻是過不了這一關……罷了,這是你自找的,你的心選了這條路,我還能說什麼呢?」
「爹?」他不懂。
「君兒,你記不記得,那年我欲對嚴知恩下手,你說了什麼?」
他記得。也知道,是因為這樣爹才收手,怕他真與嚴知恩同生共死。
「君兒,你知道你那時的神情嗎?義無反顧,生死相隨……我還能不懂那是什麼樣的感情嗎?」
愈是生死關頭,表現出來的最是真誠無欺,君兒對那個臭小鬼太在乎,在乎到早已超出手足應有的界限,他不知道君兒自己發現了沒有,但他是不得不收手,怕連同兒子也一道毀了。
「後來,你讓他走了,我本想,這樣也好,免得你真身陷迷障,無法自拔。誰知道那小子硬是要賴你,不肯走。你難道不奇怪,我與他勢同水火,為什麼又會萬般信任,什麼都交給他嗎?」
「……他對您說了什麼?」
「他一開始就說得很坦白,他恨我,可是他很愛你,他想在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至少,我們之間還有個共同點——無論如何絕不能傷害到你。
「爹後來想了又想,這偌大家業,我是無法帶進棺材裡,又不能守護你一輩子,那麼,與其想方設法地替你延那幾年命,倒不如找一個至死都不會背叛你的人,替你扛起這一切,如我還在時那般,保你一生安穩。」
「所以……爹其實並不恨他。」嚴君離不蠢,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哪還能不懂父親心思?
「爹年事已高,自知已時日無多,有人接下這擔子替你做牛做馬,我還樂得清閒,真以為我戀權嗎?」要戀權也得有命有體力才行。
「那小子性格彆扭,一口氣出不來,我就配合配合唄,也難為他都快憋出傷來,又不敢真正對我下手,怕你不能諒解,只好嘔嘔我,我能不成全他嗎?」在險惡官場打滾三十年仍能全身而退的人,是何等老謀深算,會輕易教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給坑了?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
「……爹不該連我也騙。」那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惱恨模樣,演來逼真傳神、絲絲入扣,連他都被瞞過了。
「怎麼?你這是在怪為父?」
「孩兒不敢。」只是想起嚴知恩百口莫辯的委屈,不免心疼,他真是被爹給冤慘了。
「那死小子,當著我的面撂話,說他永遠都不會放棄,早晚要把你拐上手,我能不給他點顏色瞧瞧?」當著他的面說要染指他兒子,當嚴家是沒人了嗎?簡直目中無人,囂張至極。
「……」嚴君離實在很難控制不臉紅。這傢伙都跟爹說了些什麼渾話?
爹也一樣!拐人為他出生入死,卻又坑掉人家最渴望的報酬,做白工操勞得半死還不能有怨言……心肝再黑也不是這麼坑人的吧?
「瞧你這神情……怕是也很樂意被他拐。」嚴世濤又想歎氣了。城府再深,也算計不了兒子的心該往哪兒去。
「爹——不允嗎?」他知道這事驚世駭俗,常人難以理解,他不是沒有試圖迴避過,可——十年了,依然是情生意動,難以自持。
嚴世濤見他為難自苦,只得認了,坦言道:「這麼多年來,爹是求天求地、只求你能多活幾年就夠了,其餘的,哪還能再貪求更多。攔著你們,不是因為他是男是女,而是這條路不好走,爹是心疼你,不想你去走一條跌跌撞撞、無人認同的感情路。」
「……」這種心情,他也有過。
當初避著,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希望小恩能有更適合的選擇,走一條更平穩的路,過著符合世間所賦予價值觀的人生。
「可是你不快樂,這麼多年下來,還是沒能讓你對他淡情。」用了這麼強烈的手段攔阻,只是更教兒子痛苦,那不是他的本意。
「與嚴知恩的這場賭局,是我輸了。你的命是偷來的,人生苦短,總要讓你真正快活一回,熱烈燃盡生命的美好,那才值得,不是嗎?君兒。」
由睡夢中醒來,嚴君離怔怔然望著空無一人的寢房。
頰容彷彿還能感受到父親略涼指掌滑過的觸覺,帶著諒解與支持……
這些年來,他從未夢過爹,或許是內心有愧,自覺無顏見爹,也或許是——爹也在等這場賭局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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