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爺!您好久沒來了!姑娘們可想死你了呢,來來來,快進來,我教姑娘們出來陪你。」說著連拖帶拉就要將他拖進恰春院。
也罷,他也很久沒來找小紅了,順道給她捧捧場吧!
「小紅、小紅!柳大爺來了!你快出來啊!」鴇母朝裡喚著,領著柳彥進了廳「彥!怎麼這麼久才來,人家想死你了」小紅扭著妖嬌的身子攀附在他身上,聲音甜得像蜜似的。
「別開玩笑了,你還會缺男人嗎?」不知怎的,以往被她這麼一撒嬌,總會有幾分暈陶陶的,然而今天不但不覺高興,反而覺得有些噁心。
為什麼她不能像水柔那般溫雅端莊呢?
「嗯……你怎麼這麼說嘛,人家最喜歡的還是你呢!」小紅猶自討好著他,「聽說你娶妻了?好沒良心,要丟下我不管了嗎?」
她本來以為他終有一天會替她贖身的。因為他在這裡,從來不找其他姑娘,雖然他對她的態度總是冷冷的,也不見真心,但她總希望有一天能嫁給他,即使是做妾也是好的。一來,他生得俊俏,精壯的身子總讓她不想再和其他男人相好:二來,他人實在,雖然姑娘們見他生得俊,總想勾引他,但從沒見他動過心;三來,他雖是個獵戶,但武藝了得,收入也不少,所以家計不成問題。光是這三件,就足以讓她對他傾心,更別提其他的了。
「沒的事。」他隨口敷衍著,喝了杯酒。
今天他真不該來的。想起水柔那水汪汪的大眼,一顆心就不由溫柔起來。
她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自己一個大男人還跟她賭氣,想想她一個弱女子,自家鄉嫁到遠處,既沒娘家可依靠,又沒親近的姊妹,當然什麼都不敢說,也什麼都不敢問,他是該多體諒的。
「彥!你在想什麼啦!」小紅不依地扭著臀部,「來了又不理人家!」說著整個人爬上了他的大腿,輕扯著他的衣襟。
「小紅!」他制止她。
「彥,你不是才新婚嗎?為什麼會來?」她在他胸前畫著圓圈挑逗著。「是不是——你的小妻子不像我一樣能滿足你?」她語帶曖昧地問。
「你在胡說什麼!」聽她這麼侮辱水柔,他不由得怒由心生。一把推開了她,站起身子就往外走。
「哎,彥,你別走啊,好端端地發什麼脾氣呢?」小紅一時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急得自身後抱住了他的腰,攔住他不讓他走。「你別生氣嘛,小紅給你陪不是好不好?」她深怕他一氣之下,就再也不來找她了。
「小紅。」他軟了心,拉開她的手回身看她。畢竟,他和她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你聽我說,我這裡有些銀子,給你當私房,以後我不會再來了,你拿這些銀子足夠替自己贖身,早些找個好人家嫁了,別再待在這兒了。」他自包袱中取出一百兩交到她手上。
「彥……你這是幹什麼?」他真的是有了新人就忘了她這個舊人嗎?「你想替我贖身卻不娶我?」這不是在羞辱她嗎?
「我已經娶妻了。」他何嘗不明白她的心思,所以他才從不給她希望。沒想到,她還是不肯放棄。
「不,我不是要搶她的位子,我只要求能留在你身邊,就算是做妾、做丫鬟也沒關係,求求你別拋下我好嗎?」她整個人攀住他,聲淚俱下。
他皺起了濃眉,再度扳開她。「小紅,你別這樣。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就是了。」
「彥——」她對著他的背影哭喊,卻怎麼也喚不回他的心。那從來就不屬於她的心。
「水柔,我回來了!」他興沖沖地趕回客棧,急著尋找自己嬌弱的小妻子。一進房,卻見她倚在床前,一副落寞寂寥的模樣。「我去找你要的布和繡線,耽擱了些時間,你一個人還好吧?」
他沒有去找那個叫小紅的女人嗎?她的眼中出現了一絲曙光。「我很好,辛苦你了,柳郎。」她微紅著雙頰。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長這麼大,還沒人在他回來時對他這麼說過呢,被人關心的感覺還真不錯。
「呃……那個……現在天色還早,我買了輛牛車,可以載你回山上去呢!」
「牛車?那不是很貴?又讓你為我破費了。」她真覺得很過意不去。
「沒有啦,反正我也買了不少東西,有輛牛車來運送,總是方便些。」他笑著。「你準備好了嗎?我們出發嘍!」
「嗯。」她柔順地點頭,隨著他的笑,心情也好轉了些。先前的誤會和尷尬在這瞬間好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
才回到山上的小屋,他一人就在屋外不知敲敲打打地幹什麼?
好像是在劈柴、釘東西吧!她坐在桌前朝屋外張望著,卻也不敢打擾他,只得低頭繼續做她的針線活兒。
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瞧他一個大男人,好些衣衫不是落了扣子,便是磨破了洞,也不知如何縫補,既然身為他的妻子,當然就該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現在她的腳傷還沒好,只能做些女紅,等完全恢復,能替他做的事就更多了。
她想著想著,又放下了針線。其實他對她算是好的,雖然自己常惹他生氣,但他還是處處照顧她,處處替她著想。算來她還是幸運的,嫁了個好丈夫。
不識字、沒念過書又如何呢?真正過日子時,那些詩詞歌賦不也幫下了她。
只不過——多少覺得有些遺憾罷了。畢竟,他和她原先擇偶的條件實在是相去太遠了。
「水柔,你快來試試這椅子合不合用!」這時,他突然推著張奇怪的木椅進來,上身打著赤膊,汗珠順著他黝黑得發亮的身子滴落下來。
「柳郎——」水柔別過臉,語氣略帶責怪。
他怎麼老是這副模樣出現在她眼前呢?也許他以前習慣如此,但現在這屋子裡並不只有他一個人啊,他這樣——
「你又怎麼了?」他奇怪她突如其來的反應,繼而看她臉上的尷臉和紅暈,才發覺原來她在意的是他的衣著。他拉過她的手,攔腰將她抱起。「來,坐下讓我看看。」
既然兩人已成為夫妻,她就該早些適應他的習慣和身子,否則以她這害羞的模樣,就算到老她還是不敢正視他。更何況,他對自己的身材還頗有信心,應該不至於難看才對,那她又何必老是紅著臉不敢看他呢?
「柳郎,你別這樣!」她被他抱在懷裡,身上充滿陽光和汗水的男性氣味,逼得她心跳加速、臉紅上耳根,幸好才一轉身,他又將她安放在那木椅上,這才稍緩了她劇烈的心跳。
他岔開雙腿、雙手環胸地低頭看她。「怎麼樣,我這椅子做得不賴吧!」表情是相當得意的。
「啊?哦,坐起來很舒適。」她這才自他惑人的體魄中回過神來,回應著他的話。
「還不止這樣呢!」他蹲下身,整個人偎近她,將她的兩手握起輕放在兩側的木輪上。「你的手動動看。」
她依言動了動輪子,沒想到這木椅竟依她手所轉動的方向移動了!「柳郎!這木椅!?」她像是小孩發現了新奇的東西似地驚歎著。「它會動?」
「沒錯!」他得意地挑高了眉毛。「這樣你就可以不靠雙腳自由移動了。」
「真的耶!」她坐在木椅上又動了動輪子,有了經驗後,竟開心地在屋裡轉起圈子來。「柳郎,你看,這輪子跑得好快!」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在小屋裡,聽來格外地動人。
他喜歡她的笑!
「你笑起來好美——應該多笑的!」他呆愣在原地,口裡情不自禁地吐出這些句子。
他沒想到自己一個舉動,竟能為她帶來這麼大的快樂。如果先前柔弱羞怯的她美得像是洛水女神的話,現在的她,就是純真動人的花中仙子了。
聽見他的稱讚,雖然不好意思,但心中仍是甜甜的。「對不起,我——失態了。」被他瞧見她孩子似的舉動,總覺得不太恰當。
「不,你沒有。」他靠近她坐下,兩人的目光幾乎平視。「我喜歡你這樣毫不保留地表達自己。」
他灼熱的眼神和低沈的嗓音,讓她羞得垂下眼睫,身子拚命向後退。「柳……郎……」她開口,卻說不出半句話,後退的身子牽動木椅,使得木椅向後滑動了數寸。
「別躲!」他伸手穩住了椅身,將她整個人鎖在木椅和他的雙臂之間。「你已經是我的人了,就該習慣我的接近,懂嗎?」他騰出一手,握住她精巧的下巴,迫使她抬頭看他。
她被逼得抬起頭,眼神卻仍迴避他的。「我……我知道了……」聲音是微顫的,身子也在微微發顫。
「你先……將衣裳穿……穿上好嗎?」
他有這麼可怕嗎?他放開手,皺起了眉頭。
瞧她抖得像是受驚的鳥兒似的,這讓他覺得有些沮喪。他寧可她氣他、罵他,但就是不希望她——怕他。
順著她的心意,他解開綁在腰間的衣衫穿上,企圖化解她的驚懼。「好了,你可以抬起你的頭了。」聲音頓時沈了不少。
似乎察覺他情緒的轉變,她拾眼看著他道:「柳郎,我……對不起,我……只是……不太習慣這樣……」
其實她並不是真的這麼怕他,但她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躲他,雖然她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傷地。
「你會習慣的。」
他沒再說什麼,轉身走出屋外,將不滿的情緒全發洩在木材上。
近傍晚時,他已經劈了一堆像小山般高的柴火,手卻仍不停地動作著。
「柳郎——」她坐在特製的木椅上,怯怯地靠在門邊喚他,伯他仍不高興。
他停下動作,頭也沒回地問了句——「幹什麼?」然後又繼續劈柴。這回,他可是衣著整齊的,只不過全身早已被汗水浸濕了。
「柳郎——」她又小聲地喚了一句。「天黑了,你——不休息一下嗎?」
她趁他在屋外劈柴的時候,已經將屋內外大略打掃了一遍,還將中午自鎮上買回的飯菜燙熱了。
他替她做的木椅真的很方便,也因此,她可以隨意在屋內移動,這讓她覺得放心多了,至少在腳傷恢復之前,她不會造成他太大的負擔。
見他沒回應,她又稍稍提高了音量。「柳郎,我把飯菜熱好了,你不進來吃嗎」
他這才放下了斧頭,拉起上衣擦拭臉上的汗水,大踏步地走進屋裡。
「你——做了什麼?」一進屋內,整潔的擺設讓他大吃一驚。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她竟將他的屋子完全改觀了!桌上還擺著熱騰騰的飯菜。
「你不喜歡嗎?」她瞪大眼睛,聲音聽來有些惶恐。
「不,我喜歡。」只是太訝異了。「你是怎麼辦到的?」
他回答讓她放下了心。她將自己的木椅栘至桌前,羞澀地道:「沒什麼,我只是把這裡大致整理了一下。」
她拿起飯匙,將盛滿白米飯的大碗送到他面前。「我們中午的飯菜還沒吃完,所以我熱了一下,如果你不喜歡吃的話,明早我再親自下廚替你做幾道新的菜。」
「唔。」他舉起碗箸。被人照顧的感覺還真不錯。「你這樣可以下廚嗎?」她腳傷還沒好,再怎麼樣,總是行動不便的。「我看這些天還是我來準備就行了。」
反正他一個人過慣了,做幾道菜並不是難事。
「不,我可以的。」她相當堅持。「你替我做的木椅很方便的,你看,我不是可以熱菜嗎,做幾樣小菜當然不成問題。」如果連這點小事都不能做,她還怎麼當他的妻。
「是嗎?」
「嗯!你放心吧!」她很肯定地點頭。「啊,柳郎!」突然間,她又出聲喚他,讓他挾住青菜的筷子停在空中。
「怎麼了?」
「沒什麼啦,只是——」她不好意思地看著他的手。「你吃飯前都不用梳洗一下嗎?」然後靜待他的反應。
「我——」他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卻又止住了口。隨後在她的「關注」下,放下了碗筷往廚房走去。
這女人,規矩真多!
「為什麼要纏小腳?」他坐在床前的矮椅上,替她換著腳上的傷藥。忍不住問了句。
不知是誰發明了這種虐待女人的方法,把她們的腳纏得跟肉粽似的,走也走不快、跑也不能跑,更別說是做粗活了。更奇怪的是,為什麼這些女人還願意讓人對她們這麼做?
看見他皺起的雙眉,她輕輕縮回了已包紮好的雙腳。「多謝相公。」她柔聲道謝。
相公!?先是夫君,又是柳郎,然後是相公!?「你哪來這麼多麻煩的稱呼啊?」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見她答不出話來,他又補了一句——「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一時間她不知該先回答哪個問題好。「可是大家不都這麼叫……」
「那不是個問題!」老天,她連抱怨和疑問都搞不清楚嗎?這小女人的腦袋實在該好好清一清。
「哦,你是說我的腳……」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腳。「那是因為我爹……」
「是你爹要你這麼做的?」
她點點頭。「其實,我本來可以不用纏足的。」她也不願意。「那是真正的富家千金才會這麼做。而我們水家當時只能算是有些資產的布商罷了,但是……爹爹見我自小生得不錯,認定我將來必能嫁入宮宦之家,光耀門楣,所以……」想起纏足時那痛徹心肺的疼痛,不禁紅了鼻頭。
「所以你爹就逼你纏足?」不知為何,他的聲音就大了起來,直覺地對她爹的行為感到憤怒。「想賣女求榮,這算哪門子的爹!」
「別這樣說我爹!」她激動地大聲制止他。「我爹他……生前最愛護我,他這麼做都是為了我著想,要不是因為他經商失敗,也不會……」說著聲音竟哽咽了起來。
「也不會嫁給我這粗鄙的獵戶嗎?」他的聲音頓時陰沈了下來。似乎受到了傷害。
當初透過媒婆提親的時候,他只知道水家有兩個女兒,一個剛滿十八,另一個還不滿十歲,由新寡的母親帶著,亟需錢用,乍聽之下,還以為是個死了丈夫的窮苦人家,沒想到——確實的情況他也是到現在才真正瞭解。
原來他還娶了個富家女!哼,他發出一聲冷笑。該算是他這窮小子好運嗎?
難怪她處處表現得像是大家閨秀一般。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猛抬起頭,慌亂地解釋著。「你很好,真的」
雖然——她的確這麼想過,但她並沒有貶低他的意思,更不是傷害他。
「好了,你不必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是很好,只不過——配不上她。
「柳郎——」她仍想解釋。但見他滿臉陰鬱,又不敢再提。「跟我談談你自己好嗎?」既然他不高興,換個話題試試也許有用。
「我?我沒什麼好談的。」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孤兒罷了。
「可是……除了知道你是個獵戶外,我對你一無所知啊……」她希望能多瞭解他一點,畢竟,他是她的夫婿。
看著她充滿乞求的眼神,他歎了口氣。「我是個孤兒。」
她低呼一聲,隨即又用手掩住了口。
「自有記憶以來,我一直是在四處流浪,打工乞討維生。」
「都沒有人肯收留你嗎?」
不理會她的反應,他繼續說下去。「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我十歲。那年冬天,我來到景祥鎮,身上的一點盤纏也用光了,又冷又餓,只好到客棧裡看有沒有人能僱用我,好賺得溫飽。」
「那他們僱用你了嗎?」她緊張地問。
「你想有人願意雇個快餓死的髒小鬼嗎?」他瞟了她一眼,又接下去。「後來,我被趕出客棧,快要餓昏過去時,遇見王大夫和他的江湖朋友。」
「是幫我治腳傷的王大夫嗎?」她扯著他的衣袖問。
他點點頭。「他們將我帶回家,供我吃飯和一個能睡覺的地方。」
「然後你就在這裡住下來了嗎?王大夫真是個好人!」她滿眼感激之情。
「不,後來我跟著他的那位朋友流浪去了。」
「為什麼呢?你好不容易才找到有人肯收留你……」
「光靠別人是不行的。」他搖搖頭。「當時,王大夫自己的情況也不好,我不想拖累他,而正巧他那江湖朋友懷有一身好武藝,於是我便求他收我為徒,想習得一技之長好養活自己。」
「那江湖人士是什麼來歷?功夫很高嗎?那他答應了沒?」她接連問了三個問題,看來對他的身世相當緊張。
「你別急。」他安撫似地握住她的手。「他究竟是誰,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考慮了很久後,才答應收我為徒,但條件是不得過問他的身份。」
「好奇怪的人。」
「所以我便跟著他浪跡天涯,學了一身武藝。現在是不愁吃穿了。」事實上,他知道自己當時遇上了高人,跟師父所學的功夫,只怕世上少有人能敵得過他。「師父死後,我將他葬在終南山,便又回到這兒來了。」
「你師父死了?」她相當驚訝。「那時你多大了?」
「十七。」
「那你現在多大?」
「二十七。」媒婆沒告訴她嗎?
「十七……二十七……你一個人還是孤孤單單地過了好多年……」想到他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依靠,卻又在幾年內失去了師父,就不禁替他覺得難過起來。
她不知道有武功的人還會這麼早就死了。他師父為什麼不多活幾年陪陪他呢?想著想著,她的眼淚竟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水柔?」她怎麼哭了?是他說了什麼讓她想起傷心事了嗎?
「你——好可憐——」說著竟哭倒在他懷裡。
他愣住了。
她是為他而哭?他緊摟住懷中啜泣著的嬌小身子,心中一陣暖流流過。從沒有人會為了他而哭,除了他這愛哭的小妻子。
「水柔,別哭了,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啊!」他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安慰著她。
照理來說,該哭的人應該是他,怎麼反倒是她哭成這樣?他的唇角揚起一抹滿足的微笑,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
「別哭了,水柔,我現在不孤單了啊!」他抬起她淚眼滂沱的小臉,輕輕地吻上她粉嫩的頰。就算他曾覺得痛苦,現在也全忘了。
「嗯?」她仰著頭,含糊地問。
「因為我現在有你啊,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