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倒是很容易就打聽清楚了。有些貧窮人家的女子,沒有其他的謀生技能,就把蠶絲纏在一個板子上,拿牛骨頭刮,把那蠶絲刮成絨,賣給有錢人賺取些碎銀子。
在此之前,楊豁倒不是完全沒有聽說過這一行當,只是平時沒有接觸,更談不上瞭解。好在他也用不著去瞭解。他找的,只是那個姓佘的「刮絨婆」。
「爺,我們要在這裡坐多久啊?」楊拾兒歎著氣。不是沒等過人,可是一等等這麼久的,還真不多見。特別是楊豁也坐這裡等(這種情況更不多久,因為總是別人等楊豁的時候多),儘管目前還沒從他臉是看出有不耐煩的樣子。
半個時辰之前他們就坐在這個小酒樓裡等那個姓佘的刮絨婆,因為不好突兀地直接找上門去,還約了認識那個刮絨婆的馬三娘子一起在此等,沒想到等來等去,約好的時候早過了,該出現的人還是沒有出現。
「當然是等到她出現為止。」楊豁似乎毫不在意地笑,細細長長的眼睛微微瞇起。他轉頭時,看見坐在旁邊的馬三娘子顯得有些尷尬,便笑出來,「沒關係,我們再等等,佘娘子準是有事耽擱了。」
馬三娘子原本是個豪爽的人,跟楊豁在生意上也有來往,此次難得有機會賣楊豁一個人情,卻又遇上一個不懂事兒的佘應景。誰都知道楊豁是最討厭別人不守約的,更何論枯坐著等一個低下的刮絨婆。好在楊豁等了良久也沒有發火,馬三娘子暗自鬆一口氣之餘,也沒話找話:「佘娘子?楊爺弄錯了,這個刮絨婆雖說被稱為『婆』,卻是個黃花閨女呢……」她輕輕一歎,「也是她爹媽死得早,又沒有人可以做主,不然的話,也早該為人婦了。」
楊豁淡淡一笑,暗裡記下這些話。馬三娘子的話看來是些無關緊要的話,但以往成功的經歷告訴他,有用的資料信息往往就藏在其中。
「喲,我怎麼跟你們說這些!」馬三娘子慇勤地給楊豁和拾兒添茶,「楊爺,你找刮絨婆做什麼?不會是對收購蠶絨感興趣了吧?要是楊爺還來跟我們搶這行生意,可不得擠兌死我們了嘛!」半開玩笑半認真。她還真弄不懂這個楊豁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人人都猜到楊豁的心思,那楊豁也不會成為京城最富的商人了。
楊豁笑笑,「哪能呢!如果真是做這一行,我還得跟馬三姐你請教呢。」
馬三娘子也笑,「不敢不敢!楊爺,恕我再好奇地問一句……您幹嗎指定找這個佘應景啊?」
其實這一點才是最讓她好奇的。楊豁的錢是多得不得了,可是老婆卻還一個沒有,多少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不是瞪大了眼想入他楊家的門,可也沒聽說楊豁有成親的念頭。有些妒忌楊豁的,暗地裡都惡毒地猜測楊豁是不是有不可為人道的暗疾,不然怎麼都近三十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當然猜測永遠是猜測,沒人知道為什麼楊豁不娶老婆,但誰會是楊豁的老婆,卻成為很多人心目中好奇的對象。
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楊豁找個年輕女子呢。但馬三娘子同時也想到,他找那佘應景多半也不會是為那些男男女女的事(他剛才甚至不知道佘應景還沒成親)。那麼,他找佘應景,又會是為了什麼?
楊豁眸子掃了過去,神色仍是淡淡的,臉上的笑意也還可見,「就是想向佘……姑娘請教一些事。」
然而他沒有笑意的冰冷眸子卻令馬三娘子為之一怵,這才發現自己逾矩了,只得再次尷尬笑兩聲,「喝茶喝茶!」
拾兒在旁邊將這些看在眼裡,心底暗暗好笑。他端起茶杯,正準備喝茶,不經意一瞥,看見木梯轉角處一個女子俯首走了上來。
「爺!」他趕緊拉拉楊豁。這該就是那個姓佘的刮絨婆了吧?
楊豁和馬三娘子一起回頭,六道目光都盯著那個身著素衣的女子。她個頭略顯矮小,這樣冷的天,卻穿得極薄,一身素衣洗得泛了白,她上了樓來後,抬頭正對著楊豁的目光,微微一愣,然後望向旁邊的馬三娘子,臉上顯出疑惑的神情來。
楊豁這才完全看清楚了她的樣子。這女子不光是身上沒有幾兩肉,臉更是瘦削,臉色也不好,襯得一對兒眸子又黑又亮。而她倔強的眼和嘴,也令楊豁馬上判斷出其主人的個性必定是個輕易不服軟的女子。
「哎喲喲,你總算到了!」馬三娘子趕緊起身過去拉住佘應景,在她手臂上輕輕掐了一把,俯耳向她道:「小姑奶奶,我不是讓你千萬別遲到嗎,你卻整整晚了一個時辰……」
佘應景略一沉吟,「不好意思,家裡有點事,我一時沒能走開,所以遲了。」眼睛卻還是疑惑地望著旁邊的楊豁和楊拾兒,又以詢問的目光望向馬三娘子。
楊豁微微一笑。這個刮絨婆倒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佘姑娘是嗎?請過來坐。」
想來也是,能讓古怪的常季程特殊對待的人,怎麼會是個尋常人。
佘應景微微皺眉,目光有不解。
「哈哈,」馬三娘子乾笑著,一手挽了佘應景到桌邊,一邊對佘應景道:「其實……今天不是我找你,而是這位楊爺找你……」
楊豁偷眼瞧見馬三娘子悄悄捏佘應景的手,而佘應景的眉頭卻因為馬三娘子的話皺得更深了。
看來……佘應景似乎是被騙來的。有趣!
楊豁看穿其間的小秘密,也只當不知道,笑道:「我是楊豁,佘姑娘,請坐。」同時斂去三分懶意,變得正經起來。要是在生意場上這麼多年還不懂得見什麼人該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他楊豁也就白活了。
拾兒立在楊豁旁邊,看見主子難得的正經表情,也是三分好笑三分好奇。好笑是好笑楊豁竟然對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比對一般的生意對手更加認真,好奇則是好奇這個佘應景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聽了楊豁之名仍然面不改色。
「不敢當,有什麼話,楊公子請直說就是,應景家中還有事,得盡快趕回去。」
佘應景的神情此刻已不僅僅是冷淡,簡直可算是不耐煩了。馬三娘子唬得臉色蒼白,又是扯她的袖子,又是給她使眼色,而佘應景卻彷彿不知道一般,理也不理。
楊豁沉默片刻,拱手道:「如此我就開門見山。其實我是想請常老闆賞臉吃頓飯,由於不知道常老闆的喜好,總是被常老闆拒絕。楊某得知姑娘與常老闆相熟,所以便厚著臉皮來找佘姑娘,希望……」
果然夠開門見山的!拾兒在旁邊聽得直發愣,他真不敢相信這話是從楊豁嘴裡說出來的!這不明擺著肯定會被人拒絕嘛!
「你說的常老闆,是指的常季程,常伯?」佘應景皺眉打斷楊豁的話。
「是。」楊豁答得很快。
佘應景先是一愣,然後啼笑皆非似的笑了一下,儘管那笑容消失得很快,在場的三人卻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回答倒是在楊拾兒的意料中,「對不起,這點我幫不了你。」她掃了眾人一眼,「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她說到做到,果然是轉過身就走。
馬三娘子急了,一把拉住她,「哎——先別走啊——」
楊豁也上前一步,「我是很有誠意來請教姑娘,希望姑娘可以指教一二。」
佘應景的腳步緩了一緩,不過她沒有再開口,而是冷漠看了楊豁一眼,掙脫馬三娘子,逕直去了。
馬三娘子完全是目瞪口呆望著佘應景消失的背影,「我是第一次看見她這樣……」她很快回神有些惶恐有些焦急地望向楊豁,「楊爺,實在對不住了,她平時不是這樣的……」這佘應景對人是冷淡了些,可也談不上無禮呀!今天這是?
拾兒先是惱怒,後來轉頭看見楊豁古怪的神情,又覺得越想越好笑,不由得哈哈笑出聲來。
楊豁知道拾兒在笑些什麼,畢竟他也很久沒有被如此「禮遇」過了。
瞪了楊拾兒一眼後,他又像往常一樣扯起嘴角,似笑非笑,眼中射出與慵懶表情相反的精銳亮光,「平時不是這樣嗎……」那麼,是什麼讓她今天變成這樣?
事情,似乎越來越有趣了。
楊豁得知常季程是出名商人一事,其實是極為偶然的。
就算名字是一樣的,但相信沒有人會把這樣一個臉冷得像黑無常,行為乖僻的人與廣東那個常季程聯繫起來;若非楊豁對消息的來源相當有信心,恐怕也不會相信自己尋找良久的人原來一直都在眼皮子底下。
當然鴃A要找常季程也無非是出於商業上的原因,說白了就是想取得某方面的利益。常季程這個人雖然在行內名氣大得很,可是卻算是一個神秘人物,平常人想見上一面,也是千難萬難。
好不容易找到常季程,卻發現鼎鼎大名的常老闆蝸居在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食店裡,當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只出售「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食店老闆。好吧,這些都跟他楊豁無關,管他常季程是不是銀子賺多了沒事兒找點無聊的小樂子來玩,他只想跟常季程談攏早就計劃好的合作事宜,賺那永遠不嫌多的銀子就好了,可是常季程卻只是冷淡拒絕,就算知道他就是「楊豁」也同樣沒給好臉色。
所以才有半個月跑到小小食店吃了十五天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這種行為的產生。楊豁一向不做無聊的事,可是在小小食店吃得嘴巴都能孵出鳥之後,他也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所做的到底有沒有價值。
一個方向走不通,當然只能找另一個出口。這個時候,他發現一件頗值得研究的事,那就是常季程與那個奇怪的「刮絨婆」之間,到底有什麼特殊關係。
一開始當然是容易往男女之事去聯想,可是仔細觀察後,再一推測,就知道事情肯定不是那樣簡單。以常季程的身家,要納個妾又有什麼難的?可是偏偏這個常季常又只是給佘應景送送飯,別的一概沒有。
還有一點也很奇怪,常季程提到佘應景的時候,似乎總是帶著一種恭謙?當然本身會產生這種感覺就是相當奇怪的一件事了。按說常季程無論從家財、資格、年紀等各方面來講,都不該是對佘應景「恭謙」。但天生感覺敏銳的楊豁,卻堅信自己的感覺沒有錯。
那麼,其中當然是別有隱情。楊豁對別人的隱私是半點興趣也沒有,可這個佘應景果真是個特殊人物的話,搞不好卻是他能夠接近常季程的關鍵。常季程是個謎,那麼要查這個佘應景,卻應當不是難事吧?
佘應景……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呢?
楊豁感到一絲好奇,特別是在他初次見到佘應景之後,更是想弄清楚這一點。
佘應景是京城人,按說要查些什麼並不困難。然而楊豁交待下面的人去查佘應景時,卻並不認為這是項很輕鬆的工作。
楊豁一邊翻著手裡的紙頁,一邊帶著常見的那種狐狸笑容,楊拾兒陪伺在一旁,有些詫異。
「爺,資料並不算多啊!」才三五頁!爺這次又料準了。
楊豁緩緩點著頭,「但是這上面內容少的原因,卻不是佘家神秘遮掩,而是實在沒什麼有意義的事可值得記錄。」資料裡有那戶人家一百多年來發生的事,可是全是陳谷子爛芝麻的瑣事,大一點的,無非是喪嫁婚娶,連值得記錄在案的與人發生紛爭之類的事都很少。只道佘家多年來就久居此地,未曾搬過家,人丁也並不興旺。祖上先人們皆是平常老百姓,老實本分地在這裡出生,也老實本分地在這裡死去……這一切,都是些平常到極點的信息,是果真如此,還是有些事被隱藏太深,根本未能查出來?
不能怪他會這樣懷疑。佘應景儘管有些不合道理的冷傲,但也可看出本質上僅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刮絨婆,沒有任何地方值得關注。
可是,常季程又是怎麼回事?他這樣一個人物,放著手裡的生意不顧,躲在京城一個又破又小的食店,只為中午能夠給佘應景送去飯食?
打死楊豁也不相信這其中沒有理由。只是,他還猜不到,理由是什麼。
放下手裡薄薄的幾頁紙,楊豁托著下頜,微微皺眉。
「爺……咱們到底該做些什麼?」拾兒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楊豁的進一步說明,便急不可待地問。
「是啊,該做些什麼呢?」楊豁自語自言道,他的眉頭卻展開來,轉眼看見拾兒憨憨的樣子,又不禁搖頭長歎,「為什麼我總在覺得你還有得救的時候,便又看見你露出這種白癡的表情來?為什麼你不能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
拾兒在旁邊把拳頭握著緊緊的:還是忍了……儘管這個人確實很討打,但打人可是犯法的,而且他也確實是他的主子……就當他口臭需要清熱解毒好了。
楊豁渾然不知剛才再次逃過小小的一劫。他站起身來,伸個懶腰,「走吧……咳,可真是累,腦子累,腳也累……麻煩!」
拾兒扯著嘴有些怪氣地說:「累?這個字從爺的嘴裡說出來可真有點稀奇。你要真累了,就什麼也別再做,反正錢也賺得差不多了嘛。」
楊豁這才對楊拾兒的怨氣若有所悟,他也不甚在意,只是笑得更奸,「賺錢是會累,可是不賺錢,我卻一定心疼而死——放走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他又搖搖手,「你別在這裡陰陽怪氣的了,要是不想跟我一道,你就好好呆在這裡等各個櫃檯的掌櫃把賬本送過來。」
楊拾兒張了張口,想反駁,但到底閉了嘴,帶著哀怨的目光送出楊豁。
過分!說什麼是他不想走,其實,是他根本不想帶他走才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