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普通的地方,也同樣很普通的房子(甚至可算是簡陋的,但想想是住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屋,也就不覺得什麼了),門前一株掉光了葉子的樹,這棵樹倒是將楊豁的目光吸引了片刻,他一邊想像著夏季來臨時這棵大樹將以何種繁盛的姿態將屋頂保護在自己的枝頭下,一邊走上前去,輕敲緊閉的木門。
敲三聲,等。
半晌無人回應。
再敲三聲,再等。
仍然無人回應。
主人不在家?或是在家不願開門?
楊豁站在門口偏著腦袋想,不過這個問題他並沒有想多久,因為門開了。
佘應景站在門內,看見門外的楊豁,也是一怔。
門半開著,並沒有讓來人進去的打算。佘應景神色疑惑,「你來做什麼?」
楊豁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皺眉,「如果你是為著常伯伯的事,我幫不上忙。你要找他,自己就找去,不要來煩我。」
果然夠直夠坦白……也夠無禮。
儘管前兩天就見識到這個女子的不良個性,可是這樣連基本禮節都不願表現的樣子,也真算得上異類了。
楊豁心裡如此想,臉上卻半點不高興的神色也無。他笑得很誠懇,「雖然前兩天我們見過面,佘姑娘應當不知道楊某是什麼人。我是一個商人,你的常伯伯也是一個商人,他現在是不肯見我,但我知道如果他肯聽我一說,必定會改變看法與我合作,於我於常老闆而言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佘姑娘,我只是請你幫一個小忙,並不是想打擾你。」他拿出十二的精力和十二分的耐心來進行自己都不是很有把握的說明工作。佘應景是常季程的突破點,而他現在,則還要再找到佘應景的突破點。
不過楊豁再怎麼想也想不到自己得到的反應居然是這個——佘應景根本不理他,直接甩上了門。
楊豁對著再次緊閉的門愣了很久之後才回過神來,無奈地摸摸鼻子,卻不小心笑出來。
他楊豁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討人嫌,連看見都覺得煩……是他的準備工作做得不夠,還是這個佘應景太厲害?
好多年沒吃過這樣的鱉了。別的人就算不是討好或奉承,至少也是客客氣氣的吧?只有這個佘應景,既無禮,又奇怪,難怪年紀一大把了還沒嫁出去!
放棄了進門的打算,楊豁轉回身,有些慶幸這次沒帶楊拾兒出來,丟面子也只有自己和門裡的那個人知道。按理說此次吃了閉門羹後,他該趕緊離開這個讓人心情不暢的地方才對,但楊豁卻在掛滿冰稜的樹下站了好一會兒,才決定回去。
不甘心,當然是不甘心!他已在常季程這個人身上投入太多時間,可是就此放棄,又不是他楊豁的性格。
無論如何,還是得與常季程談一談,能不能合作且先不說,他現在只想讓常季程知道沒能跟他楊豁合作,是何等的損失!
沿著樹身走了半圈,楊豁忽然發現佘家的房子雖破,院子卻是不小,他慢慢掃視一圈,有些奇怪地注意到屋旁立著的兩座圓形尖頂的墳塋。
墳塋?奇怪,有多少人會將墳塋置於自家後院啊?
疑惑的同時,楊豁的腳步也情不自禁走了過去。走得近了,仔細分辨,果然是兩座墳塋,一大一小,大者居東,小者居西,然而均沒有墓碑。這墓既然是在佘家後院,十有八九是佘家先祖,可孤零零的只有墳頭,卻無墓碑……果然佘家人都是怪脾氣啊。
搖頭失笑,楊豁繞著兩座墳塋走了一圈,注意到這兩墳雖然無碑,四周卻打掃得乾淨淨,連雪印子都沒有,正若有所思,楊豁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纖弱的身子立於前,不禁愣了一愣。
他立刻客氣地微笑,招呼道:「佘姑娘!」
佘應景微微皺眉,漆黑的雙眸迎著他,除了明顯的不悅,似乎還有一絲防備,「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只是四下走走,別無他意……佘姑娘是在害怕什麼呢?」楊豁笑得很溫和,細長的眼睛閃了閃,卻敏銳地抓住了從佘應景眼裡洩露出來的那點東西。
佘應景看了他一會兒,微微轉臉,瞥向兩座墳塋,淡淡笑道:「楊公子說笑了,應景哪有害怕?只是這裡是我家祖先安息之地,外人不便打擾,請楊公子速速離開。」
楊豁笑笑,連聲說抱歉,正準備舉步,卻又不經意地回頭,「聽佘姑娘的談吐,似乎是念過書的?」
佘應景愣了一下,有些疑惑,「不算念過書,只是在先父的指導下,認識些字而已。」
「原來如此……佘姑娘,告辭。」楊豁拱拱手,也不再談常季程的事,抬腿就走。
反倒是一身素衣的佘應景,站在院口,注視著楊豁離去的方向,深深地皺起眉來。
拾兒看見主子若有所思的從門口進來,滿臉熱情地迎上去,「爺,怎麼樣,見著那個佘應景沒有?談得怎麼樣了?」
楊豁回過神,打量了楊拾兒一眼,雪人身上的雪當然早就收拾乾淨了,可圓滾滾的身子,還是跟雪人沒什麼區別。
「少跟我打聽事兒!賬本呢?掌櫃們交齊了沒有?」楊豁說著,腳也沒停下來,逕直往裡院走去。
拾兒緊緊跟在他身後,「齊了!掌櫃們都知道規矩,不敢遲交的。」
「你給我放在書房了?」
「那是!老規矩了嘛……哎,爺,您慢點,等會兒我……」
進了書房,桌上高高地摞著一疊賬本,楊豁隨手翻了翻,坐下,伸長雙腿。
「這是什麼?」桌上還擺著一個錦盒,楊豁也不急著打開,頭也不回地問急匆匆追進來的拾兒。
「這就是咱們前兩天去程老闆那兒定的那批東西,程老闆叫人給送過來了……」拾兒有些氣喘,他到圓桌旁倒了杯茶,三口兩口地喝了,一抹嘴,又取乾淨的杯子滿滿盛了一盞新的,給楊豁送過來,「還好,總算沒誤了日子!」
楊豁「唔」了一聲,一手接過茶,一手打開錦盒,入眼的全是金光燦燦的,精緻華麗,確實是好手工。皺了皺眉,「啪」地搭上盒蓋,價值整整壹萬兩銀子的首飾盒被推了開去,楊豁靠在椅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那些貴婦人也真怪,要是我,寧可拿等值的銀子放家裡當裝飾,也不把這些玩意兒戴身上……拾兒,你這就拿下去吧,寫上賀詞,給和家送去。」
楊拾兒苦笑。他這位主子的喜好就是怪,明明金子比銀子漂亮多了,他卻只覺得銀子好。
最後那句話,拾兒可不敢當楊豁是在自言自語,應諾了一聲,他抱起盒子,又有些躊躇地說:「爺,咱們這禮雖不算輕,可也不顯眼啊……和糰娶孫媳婦,那是何等了得的事,趕著巴結拍溜的人多了去了,咱們這些個金鐲子金鏈子的,人家能瞧上眼嗎……」
楊豁笑了一笑,「確實,別人送奇珍異寶,咱們只送金首飾。我要的,就是他們的不留意,懂嗎?」
楊拾兒瞅著他,頭搖得像波浪鼓,「不懂……」
「不懂就學著!」楊豁訓道,嘴角帶著笑意,倒不像真生氣,「去,自個兒體會去,要是到吃飯的時候還沒想出道理來,就餓著肚子繼續給我想!」
拾兒癟著嘴,一臉委屈。所以說當奴才的就怕跟錯主子,這楊豁,動不動就拿餓肚子的事來欺壓他,而且從來說到做到,不給吃就是不給吃!
抱著錦盒正準備出門,拾兒突然眼前一亮,猛地轉身,喜笑顏開,「哎!我想到了!要是太著眼了,和家的人就會盯上咱們,那可是個無底洞!要是送寒磣了,和家人又會惦記,怎麼著爺也是出了名的富人,裝窮也不能在這事兒上裝啊,我說對了吧,爺……」
「行行!」楊豁抬手阻止他的滔滔不絕,「拾兒,不說這個了。我問你,一般在什麼情況下,後人不會給先人立碑?」
拾兒呆了一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什、什麼先人後人的?什麼立碑,立什麼碑啊?」這話題轉得也未免太快了點吧?
楊豁看了他一會兒,「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祖爺爺或爺爺或者是爹媽死了,你會不會給他們的墓立碑,為什麼!」
拾兒明白過來,漲紅了臉,又強忍著氣,「爺!你欺負我可以,侮辱我長輩可不成!我家裡人是一個都不在了,我也從沒去拜祭過,那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葬在哪裡!如果我知道,就算是捨了老本兒都會給他們建個氣派的墓,請最好的刻碑師來刻碑,讓他們在下面住得舒舒服服,盡我最後的孝道!」
楊豁也沒有生氣,只是若有所思地淺笑,「那要是,只立了墳,沒立碑,說明什麼呢?」
拾兒這才有些明白,楊豁想的是另一件事。有些疑惑又有些沒好氣,「說明什麼?說明……要麼是荒墳,要麼是條件不便,隨隨便便葬了……要不就是埋的大奸大惡之徒,怕人掘了他的屍骨!爺,您沒問題了吧?沒有我就走了!」也不等楊豁回答,拾兒捧著錦盒,把地板踩得咚咚咚地去了。
「是這樣啊……」楊豁摸著下巴,手肘擱在椅子的扶手上,露出詭異的微笑。
荒墳?哼哼,排除!
隨隨便便地葬了?佘家那女子,可不像隨隨便便的人。
那麼……埋的大奸大惡之徒?
難以想像。
啊,這個看似普通的佘應景,倒是越來越有趣了。
倒在椅靠上,楊狐狸瞇著狐狸眼呵呵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