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鋒芒在花廳內享用美酒,清澈的雙眼睛蕩漾著笑意。
司馬歷與妻子如待審的罪人,站在他面前等候發落。
「今天,過得真愉快。」他撫摸著殘餘紅痕的臉頰。
二弟與弟媳交換目光,不約而同的直打哆嗦。
「你們都告訴她了?」司馬鋒芒舉著酒杯端詳,是夜光杯,質地如美玉,單薄似清脆的竹片,反映出的光亮如月下的清水。他順著杯身的反射,看著弟媳,眼角微揚。「我當初命你勾引歷兒,背叛她。你們今天在山頂上將整個過程之曲折,描述得很詳盡嘛。」
弟媳畏怯的躲到二弟身後。
「你們倒也說說,當她聽見你們說出真相時,表情是如何精彩?」夜光杯的光芒,折射到司馬鋒芒的臉上,柔和得像月色的清輝。「你們不覺得應該向我稍作描述,作為慰勞我牽成你們結為連理的回報?」
司馬歷覺得他話中有話,但自己聽不出個究竟,只得往深一層推測,一逕勸說道:「大哥,你別再欺負典雅了。」
「你身旁已經有人了。典雅的事,不必插手!」司馬鋒芒睨了二弟一眼,出聲問著在旁偷窺的弟媳:「他這麼惦記別的女人,你不生氣嗎?」
「我和他一樣牽掛典雅。」弟媳不願與司馬鋒芒對峙,躲在丈夫身後,柔弱的回話。
「有雅量。」司馬鋒芒不屑的瞄她一眼,接著看向弟弟。「看來我們不是同一種人了?」
夫妻倆再度視線相交,難以回答。一邊是見不得人好的兄長,另一邊是成全他們,無辜受罪而起意報復的朋友。他們站在哪一邊都不合適。
「大哥。」司馬歷惶惶的先提問:「難道你還想對典雅──」
「不應該?」司馬鋒芒截斷他的話。「她一巴掌打得我熱血沸騰,我幾時受過這等屈辱?」
什麼宋家和司馬家從此各不相關──他司馬鋒芒沒答應!
「量小非君子,大哥。」弟媳歎氣。
「我只知無毒不丈夫。」他蔑視回應。
司馬歷苦惱道:「可,是你先對她──」
「你們是同夥,自不可能為我設想了。」司馬鋒芒說得彷彿眾叛親離,世道淪喪。「無所謂。我已知敵人有幾個。我會更謹慎的繼續與她暗鬥。」
「值得嗎,大哥?」司馬歷明白無法打消司馬鋒芒的念頭。大哥對宋典雅的執著既隱密又深刻,根本是自找借口,誰又能勸退他?
「你還是捨不得她?」司馬鋒芒仍介意二弟與宋典雅曾有過婚約。
司馬歷一看一聽,瞭然於心,搖頭苦笑。「大哥,你總是盤算著要整她,強調必須討厭她,一顆平時冷靜自持的心,只為她扭曲。全部感情放到一個你不喜歡的人身上,怎麼能快樂?」
司馬鋒芒聞之色變,險些握不住手裡輕薄的夜光杯。
「用不著你教訓我。」他脫口而出,語氣嚴厲至極。「滾出我的視線!」
「求之不得!」司馬歷帶著妻子悻悻然退出花廳。
廳外,一道陰柔的潔白身影,等候已久。
「段總管。」司馬歷見到他鬼魅般無聲無息的站在那兒,有些驚嚇。
「我聽說了。」段總管似有顧忌的看了廳內一眼,意有所指的問:「他如今能理智地與人談話麼?」
「你自己去試試吧。」
花廳內外點起了明亮的燭燈,光燦明媚。段總管走了進去,人卻如同步入深不可測的陰暗裡。
「你來了。」司馬鋒芒的臉與平常同樣和煦,沒有失控的痕跡。「外面的人怎麼說?」
宋典雅在泰山批鬥他的事情,想來已經廣為人知了吧?
段總管心不在焉的瞅他一眼。「你介意?」
司馬鋒芒不是個在意蜚短流長之人。他只想知道,外人的看法對他將來的計畫是否會造成影響。
「說三道四的人自然不少,不過人人都喜歡你。」擁護司馬鋒芒的民眾,出人意料的佔了多數。「他們倒是希望宋姑娘能對你動情,兩家重新締結婚約。你似乎被形容成癡心之人,為愛不擇手段,雖可恨亦值得可憐。」
「呵。」司馬鋒芒聽得發出怪笑。「可憐?」
「你乾脆順道向宋姑娘提親去,重續姻緣。你覺得如何?」
「別人不要的東西,我更不屑。」司馬鋒芒目色發冷。
「誰不要她了?你二弟?聽說是你穿針引線介紹你弟媳認識你二弟,再唆使她與宋姑娘結為知己。你則躲在幕後,策畫她橫刀奪愛。」連他也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
「一場浩大佈局,是不?」耗費了他經年累月的功夫。
段總管搖頭暗諷道:「坦白些不好麼?」
司馬鋒芒是十分聰明之人,自然聽得懂他的暗示。
「為何你們都說我對她有別的感情?」他有些控制不住激動。「我只是討厭她而已!」
不斷惦記著欺負她,不斷強調著對她的討厭,全部感情都放到不願意喜歡的她身上──自己能獲得什麼?
司馬鋒芒突然思及二弟的話,頓時沉默下來。
「我接到消息,鄭州旱災嚴重,部分城鎮無米糧蔬果,流民暴亂。商號在那一帶的經營卻蒸蒸日上,明顯有人趁火打劫。官府希望你派人去整頓一番。」
司馬鋒芒遭他離題的話語轉移了思緒,精神微微混亂。
「你別把話題岔開。」他的心仍舊記掛著宋典雅。
「你先專心處理商號之事,再與宋姑娘糾纏吧。」總管有督促的責任。
「長公子。」廳外有一人湊近,出聲提醒。
段總管看向司馬鋒芒,司馬鋒芒聳著肩說明:「我派去監視她的人。」
說完立即轉頭問向廳外的人:「有消息了?」
「據觀察,宋姑娘有意入鄭州!」
「鄭州?」司馬鋒芒咀嚼著,眉眼泛開天星一般的流光。「不正是急需我專心處理的地方?」
段總管按捺不住笑了。「她或許風聞了相關消息。」
「她在配合我?」司馬鋒芒掩不住喜悅。
「你們倆,一個樣。」損人不利己。
司馬鋒芒心神飛離了,看不見,聽不著,只知抓住了某個把柄,沾沾自喜。
她在等他──去追她?如此明顯,配合他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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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顛峰客棧
宋典雅走入休憩的角落,不時注意自己的掌心,盼望多回味一些感覺,那份碰觸司馬鋒芒臉頰的溫熱。
多少天沒見他了?她讓他丟臉,他一定更加討厭她了?
可他知道嗎,他沒有輸,她也沒贏。她還在等,等著、等著,心就僵在一盤死局裡了。
店小二送來茶壺,放茶葉,擺茶杯。
茶水沾喉,一道溫熱沁入脾胃。宋典雅安靜得像隔絕身外之事,不動不聽不看。一點勝利的感覺也沒有,心懸著放不下,怕那人不來追討那記耳光的恥辱。
她已到達開封了,他幾時才會追到她身邊?
「姑娘。」一人漫步而近。
錦繡的絲質衣袖晃入宋典雅眼簾。一切,像早有安排,早已注定。
他語調如水,含笑介紹:「這是我們棧內上等好茶,長恨水。」
宋典雅瞅著衣袖,循視他的手指,他的指間執著白玉杯。
「你來開封了。」她不看他的臉。
他逕自坐到她旁邊。「歷兒安排給你的眼線,我一條一條連根拔起,剷除得乾乾淨淨。」
如此,她再也得不到他的小道消息了。宋典雅取過他的茶杯,高高舉起,當著他的面傾倒在桌上。
滴答──如雨在下,清淨的桌子立即濡濕。一桌的長恨水……
「臉還疼麼?」她冷漠的問他,還回茶杯,手移往茶壺。
「你的手不疼了?」他反問,眼角暗飛,帶起惑人的神采。
宋典雅一手飛快的攫住他的下頷,一手提起茶壺往他嘴裡灌。
司馬鋒芒依順的飲盡熱茶,慢條斯理的拭擦嘴角。「我是主,你是客,蒙你如此熱情招待,實在是盛情難卻。」
宋典雅冷笑。「我是怕無色無味的不淨藥物太容易得手,獨自入腹,未能與司馬公子一同分享。」
他先她一步到客棧,有機會做手腳。她信不過他!
「呵,宋姑娘變得懂事多了。」司馬鋒芒伸出手,按住她飲用過的茶杯。「知道分享為何物。」
他舉起茶杯,看了一眼,還剩三分滿的茶水。
「可惜,做得還不夠。」他微笑凝視她,含住她雙唇落過的杯口,飲盡余留的茶水。
宋典雅禁不住注視他的唇,感到自己的嘴忽地有些干。她記起他曾在一個月光幽暗的房裡,也是用他那雙柔軟的唇,一次又一次狂妄的輕薄她。
「你對其他人也這麼無賴麼?」她擰起雙眉,不動聲色的調節紊亂的氣息。
從小到大,他一直在捉弄她,欺負她。她應該憎恨他的,但至今她從沒真正的討厭過他。若非此次他做得太過火,安排不相關的人與她結成加己,再背叛她奪走未婚夫婿,她大概永遠都不知道,自己能氣憤到失去理性。
「其他人我看不上眼,只有宋家妹妹你最特別。」
宋典雅有種哭笑不得的悲哀。
「我想過,當眾給你一耳光就與你一刀兩斷,算是扯平了。」等她下手了,竟又難以割捨,不想往後與他沒了牽扯。「只是念頭忽然變了,不想輕易的了結。」
追來追去的,或許彼此會受傷。可只要那份牽繫沒斷絕,還能追下去,她便不會失去一股從他那兒獲得的力量。
她不討厭與他糾纏,甚至會怕──他放棄與她的追逐。
一種寂寞,在沒見到他的這幾天氾濫,使她益發追念關於他的記憶,點點滴滴皆是難以割捨。
「我不否認,因為你,我變得很堅強,不容易受傷,不輕易信任別人。歷的悔婚對我而言,並不算打擊。」宋典雅平靜道,字字出自肺腑。「全因你經常欺負我,增強了我承受傷害與恥辱的能力。」
「你是在告訴我,你被我欺負慣了?」司馬鋒芒的笑意似有若無。
「答案對你來說重要嗎?」
他的咽喉內壓抑住某些吐不出的字句,只能淡然道:「不重要,我從不管你怎麼想。」
宋典雅像被人擊中了要害,眼底一亂。他從不在乎她的想法,從不說明他的心思,只會無理取鬧的捉弄她,在將她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後,逕自開懷大笑。
她究竟哪裡得罪他了?
「我急著趕往鄭州,不能逗留。」他告訴她,依依不捨的語調。
「真巧,我要去的也是鄭州。」她揚眉,仍是冰冷。
「巧呀。」司馬鋒芒眼神飄忽,若即若離。「為了見誰,有何事?可否與我同行?」
她沉著臉。「沒你的事。」
喔,這麼不坦白!倔強的唇線,木然的表情,坐姿僵硬,假裝不受人影響。他看得細微入裡,將她看仔細後,目光變柔了。
「有機會再見面,我會告訴你。」司馬鋒芒溫和道。
宋典雅面泛疑惑。告訴她什麼?
司馬鋒芒徐緩的公佈答案:「告訴你,我一直欺負你的原因。」
沒有原因。
他竊笑。只是怕她改變主意,這才拋下一個誘餌,吸引她不要放棄。
他喜歡欺負她,無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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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許久一段時間,此地不再落雨。滿城乾枯,旱災日益嚴重,城土近乎荒蕪,宵小趁機出頭,偷竊、搶劫、爭奪、人人自危。官府雖未封城,但人群識相的只出不進,僅剩下沒有能力、或等死的人。
宋典雅與司馬鋒芒分道前往,她提前抵達鄭州。
顛峰客棧尚未在此開業。她找了距離司馬商號最近的客棧居住,發現那裡沒有食物,連一口水也格外珍貴。
外頭喧囂聲浩大如爆發戰爭。
宋典雅一看,見眾多流民聚集在司馬商號外。他們高舉棍棒,敲敲打打,口中不斷鼓噪。
據說商號假借災荒哄抬米價,不開糧倉捐助亦不施捨貧困。
「官府不管嗎?」她詢問掌櫃。客棧內只有她一個客人。
「他們彼此定有勾結……」掌櫃深惡痛絕的講述。「聽說,司馬商號的管事,近期要到鄭州解決此事。我想他進得來,出不去了。姑娘你不知道,今夜可能就要暴動了。你這些天最好待在客棧裡,別四處跑呀。」
宋典雅心中有些不穩。
「姑娘,聽你的口音,是外地人吧?鄭州如今大亂,人們爭先離城,怎麼你還特地趕回來呢?」
「我……」宋典雅被問住了,猶豫半晌,困難的答覆:「我來這等人。」
入夜,不知誰人燃起了烽煙。天地變得沉重,喧鬧聲很是轟烈。
司馬鋒芒與段總管策馬入城,直往商號去,到了半途,街道早被流民堵得水洩不通。
司馬鋒芒見情形嚴重,玩笑似的與總管說道:「希望不是特意歡迎我的人。」
流民們一重一重的包圍了司馬商號,謾罵中,商量著是燒了商號或攻進去洗劫一空。
商號的門緊閉著。守在對街處的客棧,宋典雅登樓看著商號外的情形,等了半天,終於瞧見司馬鋒芒。
他也平安到達了。她心情放鬆些許,看他高踞馬背,困難的朝商號大門前進,她又有點擔憂了。
他沒瞧見,數以百計的流民正聚集在商號前。他進得了商號嗎?宋典雅盯著司馬鋒芒,半身探出了欄杆,想開口叫喚他留在原地,別向商號靠近。
「鋒──」她險些忍不住讓擔憂他的心情衝口而出。
雙手急忙掩住了口。不說,擔憂他的字眼一個也不願說!
眼見流民肆虐,天地如顛倒。晃蕩復晃蕩,人浮沉不定。
「鋒芒──」她忍不住仍是喊出口。又不能喊他的姓氏,被痛恨商號的人聽見就不妙了。單是叫名字,卻令她感到難為情。可是,她仍是忍不住。「鋒芒!別過去!」
她一聲一聲向他喊著,不想他有危險。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吧?她能確定流民們仇視司馬商號並非作假,假如她宣稱他是商號之主,一定會給他造成危難,至少眼前數以百計的流民動亂的目標,將包括他──這個從小欺負她的人。然而,她不希望他有任何危險。
火光照亮了半邊天。
流民們高舉著火把,重重包圍了商號,試圖闖入其中搶奪囤積的食物。
司馬鋒芒看清混亂的局面,仍是不改初衷,策馬往商號大門擠去。人聲鼎沸,一道呼喚不期然的飄過他的耳畔。
一聲一聲──「鋒芒──鋒芒──」
「有人在叫我?」他止住韁繩,流盼週遭烏黑成片的人影。
段總管譏誚說道:「一旦有人知道你是司馬商號的主子,不搶先撲上來將你切成一塊塊餵狗才怪。」
誰敢叫他的名字,除非是想陷害他。
「鋒芒──」呼喚聲由遠而近。
「你聽。」司馬鋒芒朝總管指示,並非他的錯覺,確實有人焦慮喚著他的名。
段總管循聲辨別方位,目光梭巡到對街。隔著一條人海,他發現了彼端那位呼叫之人。
「在那──是她。」
司馬鋒芒依言看去。彼方有位女孩,容貌冷艷,此時她憂心凝望,一張臉因焦急而嬌柔得惹人心憐。
「典……」鮮少驚訝的司馬鋒芒,反倒怔然。「我的眼睛似乎有些模糊,真是她?」
總管忍俊不住,為他證實。「是她,看來很擔心你的樣子。」
「會不會是白骨精變的?」司馬鋒芒無法相信,對方與他有深仇啊?「你知道,附近死了不少人,商號又趁火打劫,百姓或許對我存有誤會,死不瞑目。」
「我不看鬼神精怪的故事。」段總管冷著嗓子否定他的說法。「她叫你待在原地,別進商號。」
「你說來得及嗎?」司馬鋒芒抿起嘴,無奈一笑。
流民亂成一盤散沙,嘩地四處擴散開,最終目標只有一個──往司馬商號的大門裡沖。
「你去開門。」司馬鋒芒吩咐段總管,兀自躍下馬背,走入擁擠的人潮,步伐邁向對面的街道。
宋典雅在另一端,見司馬鋒芒隻身朝她接近,連忙迭聲阻止。「留在原地,不要過來!」
人海阻在兩人中央。他看見她,眼底有焰光。
「過來!」司馬鋒芒伸出他矜貴的手。
「你──」宋典雅不知說什麼才好,身子不由自主的闖入人潮。
他看著遠處的她,陷入一群群人影裡,迅即被淹沒了。他的心底微亂,撥開人群一個個找尋,直到掃除了所有阻擋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