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好是假日,又是通往電影街的必經道路,行人比平常還要來得多。人來來往的街道上幾乎沒有可以容納他們穿過的空隙,若是穿過活人的身體又會感覺很不舒服,所以兩人選擇了走小巷子以避開人群。
不過,小巷子裡的人雖然很少,卻有不少靈魂在路上飄過來走過去。這也不是什麼值得感到意外的事,他們不喜歡在人群中走動,其他靈魂自然也有同樣的想法。
席恩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靈魂,但更讓他覺得奇怪的是每一個靈魂看到他們時都盡可能離得越遠越好。
「我們好像不太受歡迎?」講話的同時,席恩的目光飄向一個小女孩時,只見小女孩抱著布娃娃大叫一聲之後就躲進一棟看起來隨時都會倒塌的屋子裡。
「那是當然了。」夏禹不以為意地繼續走。
「為什麼?」
「因為我們身上有討人厭的味道。」夏禹抬起頭看著掛在頭上的招牌,接著說道,「到了。」
席恩抬起頭,看見一幢報廢的房子掛了塊不相襯的大招牌,上面黑底白字寫著大大的兩個字『黑市』。他疑惑地看著夏禹,「這是哪裡?」
「黑市。」回了有答等於沒答的一句話之後,夏禹就自顧自地走了進去。
席恩只好跟在他身後也走了進去。
一走進去,他就確實地感受到了『事情不能光看外表』這句話的真意。這棟破爛房子一副有人用手一推就會倒塌的樣子,卻有點像是小叮噹的任意門,是通往想像世界的入口。
席恩看到的不是迷漫著煙霧和昏黃的燈光,或是想像中穿著奇裝異服的買賣者,更不像是大聲叫賣的熱鬧黑市。相反的,挑高、明亮、佔地廣大,根本就就像是百貨公司或是大型商店街,服務員微笑著看他們,來往的靈魂穿著各種時代的服裝飄來飄去。
除了看到的全是死人之外,和一般的百貨公司沒有什麼分別。不,還是有分別的,這棟百貨公司比他見過的每一間百貨公司都要來得大,客人也更多。
席恩帶著驚訝和崇敬的心情環顧四周,「真是驚人……」
「對了,有一樣東西我差點忘了。」夏禹從口袋裡掏出照片交給他。
席恩疑惑地接過照片。上面有一張以男人的標準來說稱得上是完美的臉,「這是?」
「韓濯。」夏禹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盡量每一間店都問問看,應該有人見過韓濯。我去找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在賣『快樂』、『恐怖』或是『痛苦』。」
「好。」席恩點了點頭,往收銀員的方向走去。
一看到席恩走過來,有幾個客人就連忙走離那間店,彷彿席恩身上真的有什麼怪味道。他忍不住舉起袖子來聞一聞,結果當然是什麼味道都聞不到。
幸好,雖然客人都避他避的遠遠的,服務員卻沒有避開的意思,仍舊微笑著看著他。
「請問,有見過這個人嗎?」席恩將照片擺到服務員的面前。
「沒有。」服務員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微笑著對他搖頭。
碰了個釘子的席恩只能搔搔腦袋,走向另一家店。
連問了好幾家店都得到了同樣的答案,席恩可以很肯定的說,如果不是真身上真的有發臭腐爛的味道,一定是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很厭惡他。服務員不跑的原因也許不是不怕他,而是因為跑不掉吧。
席恩看了看左右。既然沒有辦法和服務員溝通,他就試圖和其它客人說話,可是每一個人一看他不是立刻轉向就是盡可能地離他越遠越好。到了最後,連服務員都不再對他微笑,因為只要他一走進就會趕走客人。
在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夏禹向他走了過來,看夏禹的表情,似乎有好消息。看到他一臉頹喪,夏禹開口問,「怎麼樣,有人見過他嗎?」
「他們不願意回答。」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夏禹並不感到意外,他早就習慣了留在活人世界的靈魂對他們不友善的態度,「我在樓上找到了賣恐怖記憶的人,韓濯的確向他買過。」
「他告訴你的嗎?」席恩倒是有些訝異,難道夏禹長得比他友善?
「怎麼可能,當然是靠讀心術。」夏禹揚起一邊的嘴角。他從口袋裡掏出紙片對席恩揮了揮,「走吧。」
「去哪裡?」
「韓濯有留下一個地址,和之前被我們抓到的那個人和韓濯碰面的地點相同,我們去查查看。」夏禹往門口的方向走去,席恩連忙追了上去。
「你說過他是很謹慎的,既然程浩被我們抓到了,他應該不會在留在那裡了吧?」看夏禹興致勃勃的樣子,他實在不想潑冷水,可是有些事情不說不行。在跨出門之前,席恩忍不住還是說了出口。雖然他的猜想並沒有根據,但他覺得即使他們去了也找不到韓濯。
「我知道。」夏禹的回答卻出乎席恩的意料之外。
「你知道?」
「對了……上次阿十大概就是想說這件事吧。」夏禹答非所問地回答了一句之後就走了出去。
不明白夏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的席恩只能跟著他走了出去。
※
若不是對灰塵已經沒有感覺了,席恩一定會打噴嚏。不只是整個空間充滿了灰塵,幾乎所有的東西上面都結了蜘蛛網。
這也是理所當的事,因為這是廢棄十幾年的舊式公寓。沙發只剩下了架子,桌子的一隻腳斜向一側,房間也因為長久沒有使用而有了霉味,即使不是活人恐怕也不會住得太舒服。
唯一會引起人注意的是房子裡掛了相當多的照片,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個的女孩,大概只有七、八歲左右。每一張照片裡的女孩都笑得像是陽光一般燦爛。
席恩猜想是已經不住在這裡的屋主留下來的照片。讓他覺得奇怪的是,屋主搬走之後,竟然沒有連照片一起帶走。
雖然覺得有點奇怪,席恩卻也沒有特別去思考原因。
兩人坐在那張搖搖晃晃地桌子上,漫無目的地等著。他們已經等了五個鐘頭,卻連韓濯的影子也沒有見到。席恩是打從心底覺得韓濯不會出現了。
席恩不時偷瞄夏禹,可是那張臉上的表情卻讀不出任何變化。究竟他是在生氣,還是興奮,或者其實已經一點感覺也沒有了?白軼說夏禹有很強的能力卻只願意在快樂墳場工作,是因為他在等韓濯。
不知道夏禹想對韓濯說什麼話?
不知道。
他完全猜不出來。
要完全瞭解另一個人是很困難的事,席恩也不想以搭檔這個藉口去干涉夏禹的事。可是他現在對夏禹的瞭解可能只到一整個人的一根小指頭的程度。
想到這裡,就有點不甘心。
「嗯?」夏禹的臉上掛著頑童式的笑容,看著正在不自覺地歎氣的席恩,「你剛剛真像老頭。」
「啊?」席恩抬起頭,看到夏禹一臉詢問的表情,「我剛剛做了什麼?」
「像這樣。」夏禹弓起身,裝作老人家咳嗽歎氣的樣子。
有點不好意思的席恩連忙說,「我只是在想,沒想到當死人比活人還累。」
「那是當然了,死人可不是輕鬆的職業。」夏禹笑了出聲,「所以,活著的時候不要老是說要是死了的話就什麼事也沒了。」
「現在要說也來不及了。」席恩瞪了他一點,雖然已經不那麼在意自己已經死了的事,可是聽到這幾句話還是有種被刺傷的感覺。
「啊,抱歉、抱歉。」夏禹雙手合十放在臉前,可是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
不太想談這個話題,席恩轉移了話題,「有件事我不太明白,為什麼那些靈魂不願意離開活人的世界?」
「你說在黑市裡看到的人?還是在街上遇到的人?」
「都是。」
「嗯,有很多原因。」夏禹盤腿坐在桌上,思索了一會才說,「有些人是因為不相信自己死了,一直執著地想要告訴朋友、親人他們還活著,所以留在活人的世界。」
「這種人很可憐吧?」席恩可以瞭解這種人的心情。
「嗯,所以這種人很容易變成惡鬼。」夏禹點了點頭,指著席恩說像他這種人就很容易變成惡鬼。
「我也會嗎?」
「……變成惡鬼可能太高估你了吧。」夏禹想了一下之後,做了鬼臉說。結果當然是換來席恩的一個白眼。夏禹笑了笑之後接著又說,「除了對人是有眷戀之外,還有些人是討厭死人世界。」
「為什麼?」
「嗯……正確一點說,是死人世界的味道吧。」
「我們身上也有嗎?」席恩想起在黑市裡每一個人都避他避得遠遠的。
「不是聞得到的氣味啦。」夏禹笑彎了腰,「那是一種感覺。因為死人的世界很空虛,像我們每一天都在處理過期的快樂,十年、一百年都會不改變。靈魂不會覺得痛也不會覺得冷或是熱,當然,連嗅覺、味覺都沒有了。」
「那又怎麼樣?」
「日子一成不變,久了之後就會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夏禹看了看房間左右,「你可以想像一下,自己住在這樣一間房子裡,從不開窗,也從不走出去,每天都吃一樣的東西,做一樣的事,看一樣的電視節目。」
聽起來的確是有點可怕。席恩不確定自己將來會不會夏禹形容的那種感覺,但他記得在參加聯考前的那兩個月,他把自己關在自己房間裡拚命地讀書,讀到最後連做夢都會夢到自己在讀書,那時他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也許就是那樣種感覺吧。
「……留在活人的世界就可以感覺得到嗎?」
「當然是感覺不到。」夏禹搖了搖頭,「如果感覺得到,就不需要買什麼『靈魂也會有感覺』的藥了。」
「啊,說的也是……」
「很可悲不是嗎?」
「是有點可憐,可是我可以瞭解。」席恩低聲地說,「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同樣的日子,沒有變化,沒有希望。」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如果父母、朋友、妻子都不再醒來,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看著席恩的表情大概猜得出他在想什麼的夏禹聳了聳肩,「所以他們很害怕我們這些從死人世界來的人。」
「為什麼?」席恩不明白他們有哪裡可怕。
「留在活人世界的靈魂並不會學習使用靈力,他們認為每一個從死人世界來的人都像我一樣會讀心術或是特別的招術,來到活人世界是為了抓人回去。」
「如果他們沒有做什麼事,應該不必擔心吧。」
「也許是因為太害怕了。」
「害怕什麼?」
「害怕失去記憶。」夏禹輕聲地歎了口氣,「依規定,靈魂是不可以留在活人世界,是因為實在太多人想留在活人世界,所以閻羅王會議決定對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不管怎麼說,留在活人世界就是不合規定,如果突然被抓走也不是怪事。」
「被抓走的人會被殺嗎?」
「不會,都已經死人哪能再死一次。」夏禹笑出了聲,「被抓走的人會被抽出記憶,然後送到一個被稱做『第四號星球』的地方去。」
「第四號星球?」聽起還很像是電影還是小說裡才會出現的地方。
「大概是火星吧。」
「真的嗎?」席恩一臉不相信地看著他,「你說的是水星、金星、地球、火星等等的那個火星嗎?」
「還有別的火星嗎?」夏禹給了席恩一個有點模糊的答覆,「我沒去過。所以,是不是真的在火星我也很懷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個可以重新開始的地方。」
「如果是火星的話,我也想去一次看看。」
「啊?」夏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你不會想去看看火星上有什麼嗎?」
「這可不是觀光旅行啊。」夏禹苦笑著說,「去『第四號星球』可是要把記憶抽掉,一但記憶被抽掉,就沒有辦法再變回原來的自己了,等於是完完全全地死了一樣。這不是最可怕的事了嗎?」
「不一定吧。」席恩不贊同地搖頭。
「嗯。」
「活著不一定都是快樂的記憶,如果過得很悲慘,很不幸,一定有人希望能忘記過去的事,然後重新開始。」
「也許吧……」夏禹的表情似乎有點疑惑,「不過我不太瞭解。」
「難道你人生中都是快樂的記憶嗎?」席恩才剛說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責怪夏禹過得太幸福。果然,夏禹凌厲的目光就掃了過來,席恩連忙雙手合十放在面前,「對不起。」
夏禹轉過頭去盯著佈滿蜘蛛網的窗戶,沒有回答席恩的話。席恩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環視四周,打發時間。兩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在席恩幾乎以為夏禹不會再理會他的時候,夏禹突然開口,「我沒想過。」
「嗯?」
「我沒想過用這種方式重新開始,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再怎麼痛苦都可以面對,因為那是真實的自己。」夏禹頓了一頓。
席恩看著他,好一會兒之後才開口,「那是因為你太愛逞強了。」
夏禹笑了出聲,兩個人又陷入好長的一陣沉默。
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席恩,「從側面看,你長得有點像是阿十。」
「是他長得像我吧?」
「啊,你的年紀比他大嗎?」人死了之後就不會再長大,所以很難判斷夏禹到底幾歲。
夏禹看了他一眼,「我沒說過阿十是我的表弟嗎?」
「沒有。」席恩搖了搖頭,「他真的是你的表弟嗎?」
「嗯,真的。」夏禹點了點頭,「死人世界有時候也需要活人的幫忙……」
「像上一次我們要找人。」
「對。我母親的家族代代都有人能夠通靈,和閻羅王會議長期保持著合作關係,算是家族事業。阿十剛好是第十代,所以大家都叫他阿十。在他之前的那個人是我。」
「所以,你叫阿九?」
「……每一個人都叫我夏禹。你要是敢叫我阿九我就把你掐死。」夏禹沒好氣的回答。
「不是不能再死一次嗎?」
「……你真是越來越像我了。」夏禹瞪了他一眼,又繼續說了下去,「我母親知道我得接下家族事業的時候,簡直是嚇壞了,又哭又叫,還把家裡每一個人都嚇到了。」
「因為危險?」
「不完全是。她是因為討厭家族事業才和家裡斷絕關係嫁給我父親,沒想到,我竟然看得見靈魂,而且還得接下家族事業。」
「結果呢?她還是讓你接了嗎?」席恩一邊問一邊幻想要是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話,母親會怎麼說。應該是嚇個半死,但最後還是會同意吧。
「她殺了我。」
「殺……你是在開玩笑的吧?」席恩嚇得站了起來,「不可能的,哪有母親會殺死自己的孩子?」
「平常的話應該是不會吧,不過,我母親的情況比較特別……嗯,那時她也不能算是正常了吧。」夏禹一臉無所謂地說,「在知道我有通靈能力之前,她也是很疼我、很愛我,是一個很溫柔的母親,不過……」
可是,所有的美好都在那一瞬間被打碎了吧?
席恩在心中替夏禹接了下去。
一直相信的事物就像紙片一樣脆弱,只要用上一點點的力量就會讓外表裂開,露出在幸福表面底下醜陋的真心。
「一次又一次被拋棄,如果能憎恨的話就好了吧……」夏禹低聲地說。
席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夏禹說。
他覺得很悲哀,打從心底地覺得夏禹是一個很可憐的人。被母親所殺,被韓濯拋下,即使只是聽夏禹說,也覺得遇上這些事的人,真的很可憐。
但是,他不明白為什麼夏禹似乎並不恨他的母親也不恨韓濯。一般人不是會感覺到痛苦嗎?不是會去憎恨嗎?不是會生氣嗎?為什麼夏禹卻像是這沒有關係的樣子?
「一點也不恨嗎?」席恩搖了搖頭。換成他的話,一定會很想掐死自己的母親,「如果妳母親死了以後也醒過來的話,你會告訴她你不恨她嗎?」
「不會,我會告訴她我那時很恨她。」夏禹搖了搖頭,露了微笑。
那並不是殘酷的笑容,相反的,卻是一種很溫柔的微笑。
席恩覺得自己稍微地開始瞭解夏禹了。並不是因為不恨,其實是因為太溫柔了吧。如果她的母親對這件事感覺到悔恨的話,悲哀的理解也許比憎恨她更加地殘忍吧。
很單純地,用這樣的方式去表現自己的溫柔。
席恩覺得,自己好像有一點點,可以接觸到夏禹真實的心情了。
「很矛盾對不對?」夏禹轉頭看著席恩說,「你一定覺得我在說謊吧?」
「為什麼?」
「如果是平常人,應該要感到生氣吧?」
「嗯,我是覺得很奇怪,不過,我認為你並沒有說謊。」
「嗯?」夏禹偏著頭看他。
「只是感覺。」席恩也說不出上來有什麼理由,就是直覺地認為夏禹說的是實話,「我覺得你沒有說謊。」
「……謝謝。」夏禹低下頭,謝謝的聲音卡在喉嚨裡,幾乎無法分辨。
「嗯?」沒聽清楚的席恩以詢問地眼光看向他。
「沒事。」夏禹只是搖了搖頭,沒有再說那句謝謝。也許是為了轉移尷尬的氣氛,夏禹用輕鬆地語氣說,「其實我也不知道真的見到她的話會怎麼說。反正我母親並沒有醒過來,連帶著會怎麼說也不知道了。」
夏禹原本想要讓氣氛輕鬆一點,可是說完話之後,氣氛好像變得更凝重了。一時之間兩個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默默地坐著呆看前方。
最後,席恩打破了沉默,「我們還要再等下去嗎?」
「差不多可以走了吧。」
「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呼。」席恩鬆了口氣,「其實你早就知道韓濯不會來了吧?」
「也許吧。說不定……」
說不定,我是打從心底希望他不要出現。夏禹在心裡補上這一句。
「說不定什麼?」
「沒有,我只是在想,也許我們漏掉了什麼。」夏禹搖了搖頭,和席恩一起離開那棟公寓,往回『家』的方向前進。
※
沒有找到韓濯,並不代表事情就此結束。不過他們也沒有什麼新的線索可以找到韓濯,只好繼續著平時的工作。
白軼來訪的時候,夏禹正好不在管理室中,留下席恩一個人在校對桌上的瓶瓶罐罐。當他正把一瓶全白罐子拿到面前時,白軼沒敲門就闖了進來。
「怎麼樣?好玩嗎?」
「一點也不。」席恩沒好氣地說,接著把桌上的東西全都搬到角落去,免得白軼不小心弄翻東西會惹出麻煩。看到白軼一臉很有興趣的樣子,他很肯定自己這麼做既正確也不會沒禮貌。
「想必這次並沒找到韓濯吧?」白軼目送著那些罐子被放到角落之後,才不捨地把視線收回來。
「是啊,而且線索全斷了。」席恩點了點頭,接著就把在活人世界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包括那些留在活人世界的靈魂不願意靠近他們,還有韓濯之前在住的那棟舊公寓,白軼一邊聽一邊點頭。
「果然什麼都沒留下,很像那個人的作風呢。」應該說,他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問過鄰居了嗎?」
「只有一個人願意和我們說話,如果他沒有欺騙我們,韓濯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回去,大概是搬走或是躲起來了。」
「可想而知。」
「就這樣放著不管嗎?」
「暫時吧。」白軼聳了聳肩,眼下也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找到韓濯。
「不能用找程浩那時的方法嗎?如果能請阿十幫我們找嗎……」
「這也是一個方法,不過恐怕還是找不到吧。」白軼想了一下之後還是搖了搖頭,「如果韓濯是一般靈魂的話也許可以吧。」
「什麼意思?」
「韓濯的靈力非常強,遠在我──」
「那是當……」
「你不要說是理所當然。」白軼給了他一個白眼,「──還有你、阿十,甚至是夏禹之上。靈力越強,防止別人找到他的屏障也越強,所以想要用靈力找到他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有什麼線索,或是韓濯剛好走到我們的面前。」
「走過我們面前是不可能的事吧?」
「當然。」白軼扁著嘴說。
「那就是沒辦法了吧。」
「答對了。」白軼比了一個賓果的手勢,接著就突然換了一個話題,「先不提韓濯,你和夏禹之間怎麼樣?」
「嗯?」席恩先是愣了一下,在弄清楚白軼提的是什麼事時,臉上馬上變成了受不了的表情,「你為什麼對這件事特別有興致?」
「你覺得男人不行嗎?」
「行不行是另外一回事。」這一次,席恩沒有以『我不是同性戀』來拒絕,「你不覺得夏禹喜歡的也可能是女人嗎?」
「夏禹不可能和女人在一起。」白軼斬釘截鐵地說,「他無法相信女人。」
「……因為他母親嗎?」如果是因為母親的事,席恩倒是可以理解。
「他已經告訴你了?」聽到席恩這麼說,白軼露出了興奮好奇的表情。
「他是說過自己是被母親殺死這件事,嗯……還有阿十是他表弟的事。」
「說到阿十啊?對了,你一定看不出來阿十幾歲了吧?」
「二十幾吧?」通常會這麼問就表示阿十比外表看起來年紀大,回想著阿十的外表,隨便猜了一個數字,「難道他已經三十幾了?」
「錯,他已經五十幾歲了。」
「呃?開玩笑的吧。」席恩先是愣了一下,在看到白軼一臉認真的表情,就用一臉不相信的表情搖著手。
「真的,夏禹和阿十這個家族裡的人都特別地長壽。」白軼嚴肅地說。
「感覺上有點不像是人類。」席恩看著白軼,還是不太相信,「白軼,你不搞笑的話實在是不像你。」
「我是認真的。」白軼一臉被侮辱的表情,「如果不是夏禹的母親毒死他的話,現在的夏禹應該和阿十差不多大吧。」
「真可憐。」席恩也只能這麼說,「不過,他也說了並不恨他的母親。」
「那只是騙人的。」白軼一臉『才不是這樣』的表情。
「喔?」
「任何人都會覺得怨恨。」白軼搖了搖頭,「又沒有做錯任何的事情,為什麼母親要殺死我呢?任何人都會這麼想吧。你也見過你的父母了,他們是不是已經把你忘記了?你的妻呢?啊,也許你還沒有結婚,那女朋友呢?一定也忘記你了吧。」
「他們又沒有殺了我。」席恩笑了出聲。
「但是忘記你了吧?」白軼不死心地追問。
「那又怎麼樣?」席恩有點不太高興。
當然,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父母、小玫、還有每一個認識他的人仍要繼續活下去,而最好的療傷止痛方式就是忘記。所以他可以理解,可以不去想他們忘記他的這件事。但在提到這件事時還是會感覺到不舒服。
「如果每一個人都把你忘記了,那不就等於在心裡殺死你了嗎?」
「也許吧。」席恩不高興地看著他,「那和夏禹又有什麼關係?」
「夏禹的母親是因為恐懼、害怕他的能力才殺死他,慈母的外表就像是一層薄薄的皮,被戳破之後,底下的真實模樣很可怕吧。」
「因為被自己相信的母親背叛了,所以不相信女人?」
「沒錯,這樣你可以瞭解了吧。」白軼接著說,「剛好他遇上韓濯,接下來的事你就算不想聽遲早會知道。」
「知道什麼?」
「雖然夏禹沒說過,不過,我想夏禹是喜歡……」
「不是吧。」席恩打斷了白軼的話。
「咦?」
「我覺得不是。」席恩搖頭的同時,露出了笑容。
「啊?」白軼不解地看著他。
「他並不是不相信女人,應該說他完全不相信人吧。」
「但是……」
「要讓他相信一個人是很困難的,韓濯可能是第一個相信他的人,所以,對他的影響才會這麼大,甚至大到讓他們之間超過了友情那條線吧。」雖然這說法並沒有憑據,但就是直覺地有這樣的想法。
「所以,背叛的時候──」
「會更難去相信人吧。」席恩低聲地接了下去。
「不過,他現在相信你。」白軼說這句話的時候揚起了嘴角。
「你該不會又要……?」白軼詭異的笑容讓席恩有不太好的預感。感覺就像是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
「你要不要聽我說韓濯的事。」白軼一臉興奮。
「……你給我滾出去!」席恩終於無法忍受地抓起白軼,將他扔了出去。
一邊丟,席恩還在心中一邊罵──真是個煩死人的傢伙。
※
「在看星星?」
天黑了之後,夏禹仍然沒有回來。有些擔心的席恩到快樂墳場繞了一整圈,並沒有看到夏禹。心想著碰碰運氣爬到屋頂上看看,沒想到真的找到夏禹。
「嗯。」夏禹坐了起來。看到席恩死命盯著腳下的表情有點想笑,可是又擔心席恩真的會掉下去而將笑意忍了下來。
「那顆紅色的是火星吧?」席恩坐下來之後,指著不曉得是哪一個方向的一顆星星。
「啊,應該是金牛座吧。火星應該會稍微大一點?」
「其實你還是知道的嘛……」
「那是常識好不好。常識、常識。」夏禹重覆著常識兩個字。
「管他是什麼星星,漂亮就好。」席恩躺了下來。
坐著看星星和躺著看星星感覺完全不同。在他小學的時候有參加過天文的研習活動,那時是透過望眼鏡看星星。老師很熱烈的告訴他們望遠鏡的價值時,席恩卻一點也不覺得有哪裡值得感動。因為他不太喜歡用望遠鏡看星星,總覺得透過鏡片之後,天空變得非常的小。
夏禹也躺了下來。
聽不見呼吸聲,卻可以感覺到席恩就躺在他身邊。
屋子的四周很空曠,卻連一點風也沒有。不過,即使沒有風他們仍能感受到一股夏日晚間特有的涼意。
那不是藉由皮膚去感覺,而是藉著心去感受到的。這也是在韓濯離開之後,他第一次有在看星星時不覺得感傷。
「我跟你說過教我看星星的人是韓濯嗎?」
「沒有」席恩搖了搖頭,「……他一定知道不少星星的名字?」
「嗯,我想他應該也不知道吧。」夏禹笑了出聲,「他常常說每一顆星星都不一樣,不過我從沒有聽過他說出任何一顆星星的名字。」
「我可以提他的名字嗎?」
「嗯?」
「可以講出『韓濯』這兩個字嗎?」席恩可以感覺得躺在他身旁的夏禹在一瞬間變得有些不自在,看來,這兩個字還是不能說吧,「啊,對不起……」
「可以啊。」出乎席恩的意料之外,夏禹竟然同意了。
「嗯?」
「總覺得好像沒有關係了。」漸漸地不是那麼在意了,也可以心平氣和─也許還不能很自在,但至少可以提起─談起有關韓濯的事。
「真的。」席恩用極為誇張的恐懼神情看著他,「你保證不會跳起來把我揍扁嗎?」
「我保證。」夏禹沒好氣的舉起一隻手,「要不要發誓?」
「有當然是最好……」席恩似乎很認真地考慮是不是需要夏禹發誓,「我剛來這裡時,白軼告訴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可以提起韓濯,一但提起你就會變臉。」
「那是事實。」以前只要是有人提起韓濯,他總覺得我有把那個人掐死的衝動。
「簡直就像是魔法,一提到你的臉色就變成綠色。」
「你現在再提一次我的臉一樣會變成綠色。」夏禹瞪了他一眼。
「是,我知道。」如果再用這件事調侃夏禹,他可以肯定夏禹一定會跳起來揍他。席恩停止了胡鬧,正經地問,「韓濯和你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嗎?」
「……是不是白軼講過什麼?」夏禹先是一愣,接著懷疑地看向他。
「我叫他閉嘴別講,所以……」
「白軼一定以為我和韓濯是那種關係吧?」夏禹舉起小指頭,表情曖昧地看著席恩。漂亮的雙眼有種勾魂的魅力,席恩不自覺得有張開嘴。
「現在我好像有點相信。」
「哈哈哈!」夏禹笑出了聲,「那傢伙真是會胡扯。」
「你一定不相信,剛剛那個表情……」自言自語似的語氣,席恩聲音含在嘴裡,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其它人聽到。
「嗯?你說什麼?」
「沒事,沒事。」如果跟夏禹說他剛剛那個眼神有魅惑人心的感覺可能也會被揍。
「我和韓濯不是那種關係。」夏禹頓了一下,接著又說,「如果真的要說的話,應該比較接近哥哥和弟弟吧……啊,不對,以年紀來算應該是父子。」
「啊?」
「我『醒來』的時候,教我認識這個世界的人是韓濯。」
差不多是三十幾年前的事了,可是回想起來,卻好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
他醒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狂笑,笑到連他自己都無法停止。那時候,他心想著自己已經死了不是嗎?如果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什麼靈魂,沒有什麼死後的世界,全都是他的幻想就好了。
可是,被母親用斧頭砍斷的脖子還在疼痛著。
這就是現實,只是他無法面對──肉體已經死了,可是靈魂還是清醒著這個事實。
「活著真值得高興,不是嗎?」
對他伸出手的人是韓濯。
陪著他一起大笑,聽他說有關母親的事,用一臉不在乎的表情問他要不要報仇。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可是又覺得他說話的樣子並不認真。
教他看星星,教他使用靈力,教他什麼才叫做真正的活著。
等於是大哥一樣的存在。
在他的身邊,就會感到安心。
只是這個樣子而已。
超過友情,可是又不能說是親情,只是覺得和韓濯在一起很平靜。這大概是因為韓濯對什麼事情都是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太過豁達,好像可以容納其它人容納不下的東西。
「我是打從心底希望自己變成他那個樣子的靈魂。」最後,夏禹做了一個結論。
「喔……」席恩聽他說完之後,只是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說不上來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他就是不太想回答。由其是看到席恩嚮往的表情時,心裡有一點酸酸的。
也許是嫉妒。
可是究竟他是在嫉妒什麼,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怎麼都不說話?」夏禹看著像小孩子般嘟著嘴的席恩,覺得有點好笑,「你不出聲只有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好像我是笨蛋一樣。」
「怎麼說呢……」席恩想了一想,「我覺得你在提韓濯的表情很像在談戀愛。」
「啊,真的嗎?」夏禹愣了一下。他真的在談戀愛嗎?所以才會因為韓濯離開而感到憤怒嗎?他一直以為那只不過是因為韓濯不說一聲就離開了他,所以,他覺得被背叛了,覺得自己被留下了……
也許在不知不覺之中,感情就變了質吧。
「也許,真的是有一點喜歡他吧……」夏禹喃喃自語地說,「不過,就算真的喜歡他應該也太遲了吧。」
「太遲了?」夏禹疑惑地看著他,「因為韓濯已經離開了嗎?」
「不,應該說,從一開始就太遲了吧。」夏禹很平靜地說。奇怪的是,即使現在才知道當初也許是超過友情的程度,好像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震憾了。
喔,是這樣啊。頂多也只有這種程度的反應而已吧。
「一開始就太遲了?」
「韓濯有一個妹妹,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就是他的妹妹。算起來的話,應該也……」夏禹說到韓濯的妹妹時忽然想起自己竟然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韓濯離開的理由是什麼呢?
為什麼他都沒有去想為什麼韓濯會住在那棟舊公寓裡?
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是笨到了一個連自己都要唾棄自己的程度,答案就在眼前走過來晃過去,他竟然就讓它溜走了。
「也?」席恩疑惑地看著夏禹臉上的表情變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應該還沒有離開那裡。」
「韓濯?他還沒有離開哪裡?」席恩聽得一頭霧水。
「等會再解釋,我們去找白軼。」夏禹起身從屋頂上跳了下去,席恩卻沒有跟在他身後跳下來。走了幾步發現席恩沒跟上來,夏禹不耐煩地回過頭問,「又怎麼了?」
席恩蹲在屋頂上,對著他搖頭,「不行……」
「什麼不行。」
「我有懼高症。」席恩一邊搖頭還一邊發抖。
夏禹睜大了眼看著他,接著看看地面──不過是一層樓的高度。他歎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我可不管。」
接著,背後傳來席恩的慘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