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那幢公寓牆上懸掛的照片之一,另外還有十六章照片都是照同一個女孩。」白軼佩服地說,「這次真的被你猜中。」
「沒猜中才奇怪吧。」夏禹給了他一個白眼。
「一模一樣……」席恩拿著手上的檔案和螢幕上比對,雖然檔案中的女孩年紀比較大,不過從鼻子和眼睛還是可以認出是檔案中的女孩和螢幕中是同一個人。
「不一樣才奇怪吧。」白軼敲了下席恩的頭。
「這是她的親人替她拍的照片吧?」席恩不去理會白軼,將檔案拿給夏禹,「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的照片而沒有其它人的呢?」
「不知道,不過總有人替這個小女孩照像吧?」夏禹手指輕敲著桌面,皺著眉說,「看來,韓濯挑那棟公寓並不是偶然。」
「巧合的事情還多著呢。」白軼拿出另一疊報告書,遞給夏禹。
「這是什麼?」夏禹接過來時一臉疑惑。
「你第一天來的時候,是不是有一件快樂埋錯地方的事?」
「嗯,是一個叫費莉的小女孩的快樂。」席恩點頭了點頭,又下巴指了指櫃子裡的一個罐子,「弄錯的那一個到現在還在這裡。」
「很不幸的,照片裡的這個小女孩也叫費莉。」白軼指著螢幕上的照片。
「同一個人嗎?」夏禹並不認為有這麼多巧合會在同一個時間點上發生。
「很不幸的,你答對了。」白軼翻開報告中的一頁,上面有小女孩的照片,「我對費莉的事情調查了一下,她已經死了十五年了。」
「差不多是韓濯離開的時候……」夏禹沉吟道。
「沒錯,還有一點讓我很擔心的是,被你們抓回來的程浩還活著的時候是個警察,他很清楚自己是因為什麼事被殺死。」
「什麼事?」席恩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在查一樁連續謀殺案,事實上,他也查出兇手是誰了。」
「我記得那時候他是要殺同僚……」席恩偏著頭回想,「兇手是他的同僚嗎?」
「不,兇手由一群人組成的集團,他是被同僚出賣。」白軼搖了搖頭,「讓我比較在意的事情是受害者的名單裡有費莉這個名字。因為太多巧合湊在一起,所以我去調查了一下這個集團的成員。」
「不錯嘛,你這次反應蠻敏銳的。」席恩讚賞似地看著他。
「……聽起來可真不像是稱讚。」白軼瞥了席恩一眼,接著又說,「這個集團的成員信仰一種邪教,他們會將少年或少女奉獻給邪神,他們在十幾年前就開始了每三個月一次的集會,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誘拐小女孩做為祭品。」
「費莉也是其中之一?」
「對,而且是最早的幾個受害者之一。」
「沒有被抓到過?」
「嗯,組織裡似乎有不少政商界的高層人士,所以有警界的人替他們掩護。」白軼話還沒說完,席恩責難的視線就掃了過來,他連忙替自己辯解,「別用那種眼神看我,這不是我可以管得了的事情。」
「那是犯罪啊!」席恩瞪視著他。
「很遺憾的,除了『天使』之外,其它死人都不可以干涉活人世界的事,不管是為了什麼樣的理由都不可以。」
「那就叫天使去阻止啊。」
「這不在天使的職權範圍裡。」
「……全都是藉口而已。」
「藉口就藉口,那不是任何人可以負得起的責任。」白軼並不與他爭辯。他把報告翻到最後一頁,指著上面的照片。
那是一個女人的照片,年紀大概在七十歲上下。
「這是誰?」席恩疑惑地看向白軼。
「她的名字叫韓渝,你可以猜猜看她是誰。」白軼並沒有回答席恩的疑問,反而把問題拋給夏禹。
「不會剛好是韓濯的妹妹吧?」夏禹注視了好一會兒之後,不太確定的回答。雖然照片上的女人年紀頗大,不過還是有不少和韓濯相似的地方。
「對,很巧合是不是?」白軼點了點頭,「她和費莉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死亡。」
「同時被殺嗎?」夏禹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這未免也太巧合了。」
「沒錯,是很巧合。」白軼接著說,「如果你是韓濯,你很關心你唯一的妹妹,理所當然的也會關心她的孫女。突然有一天你接到一張申請她的快樂的申請單,接著發現她已經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你會怎麼做?」
夏禹沒有回答,只是閉上眼將身體深深地埋進椅子裡。
他幾乎可以想像得到韓濯知道這件事時的憤怒──什麼不可以干涉活人世界的事,什麼規則,什麼責任,全都滾一邊去。
韓濯在乎的恐怕只剩下他自己心中的正義了。
席恩看了看夏禹,又看了看白軼之後才把話接了下去,「所以韓濯留在活人世界是為了復仇嗎?」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可能嗎?」
「即使是韓濯也不可能馬上查到這件事吧?」
「如果沒有線索的話應該是查不到,可是偏偏程浩剛好在查這件事,韓濯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接觸到他,據程浩的說法,他已經把名單告訴韓濯了。」白軼歎了口氣,又接著說,「我調查過那個集團,在幾天前開始有成員失蹤或是發生意外。」
「他殺了人嗎?」席恩有些遲疑,所以在話問出口的時候仍將目光瞟向夏禹。
「我想應該不會。」夏禹搖了搖頭,「他知道很多讓人生不如死的方法。」
「聽起來好像有點……?」席恩望向夏禹。
「不太妙。」夏禹點了點頭,把他的話接了下去,「如果從這個角度去想,他去買恐怖的記憶一定是用來報仇。不過,在不知道效果的情況下,他也不太可能貿然使用……」
「會不會是是他讓程浩替他實驗了?我記得他身上有恐怖記憶。」席恩反應很快地將幾件事接在一起,「現在他已經知道痛苦的記憶很有效了,你想,他會
立刻去找殺害費莉的人嗎?」
「如果那些成員並不是真的發生意外的話,應該是他已經去找了。」夏禹歎了口氣,「不過,他應該是不會殺死他們才對……」
「既然他殺了人,這次就非得將他逮捕不可。」白軼對夏禹說。
「等等,白軼,他並不一定會動手傷害那些人啊。」夏禹先是訝異,接著立刻反駁,「也許這些意外只是巧合而已。」
「在這個時間點上一個接一個發生意外,那也未免太過於巧合了吧?」白軼搖了搖頭,「他是危險人物,閻羅王會議老早就想找個方法把這個麻煩解決掉,只是不到適當的時機而已。這次是他自己給了我們機會,怪不了別人。」
「但是我們好歹曾經是同事,至少應該給他一個申辯的機會。」
「在這件事上,我也不會保護他。」白軼冷酷地回答。
夏禹並沒有說話,相反地,他只是歎了口氣,「然後呢?」
「我會馬上報告閻羅王會議,他們會派人去找他。」
「那些牛頭馬面抓不到他。」夏禹並不贊成。
「那就沒有其它的辦法,或者你要自己去抓韓濯嗎?」白軼的語氣已經近乎質問了。
「等等。」出乎意料之外,先開口的不是夏禹而是席恩,「之前你不是希望夏禹不要接下找韓濯的工作,現在這種態度又是怎麼一回事?」
「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白軼大聲地說,「我是要他認清楚現實。」
「現實?你說的話就是現實嗎?」
「你看看這份報告,這就是現實。」白軼激動了起來,用力指著報告上的照片。「韓濯可能是比殺人犯更兇惡的罪犯,他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韓濯,不,韓濯從來就不是夏禹以為的那個韓濯。那傢伙冷酷、無情,根本不把其他人看在眼裡。」
「就算你覺得他冷酷、無情,那又怎麼樣?」席恩也激動了起來,「韓濯也可能什麼都還沒做啊?」
兩個人面對面瞪視著對方,彷彿兩頭隨時都會鬥起來的公牛。
「也許他真的什麼都還沒做。」白軼先轉移了視線,「但是,我可以告訴你,那傢伙根本就沒有人性,就算他現在還沒有動手,遲早也會動手。」
席恩注視著白軼好一會兒,忽然冒出一句完全無關的話,「你和韓濯有私怨嗎?」
「我?」白軼冷哼了一聲,想要裝出不屑的樣子卻顯得有點不自然,「我跟韓濯根本沒有交集。」
「是嗎?」席恩懷疑地看著他。
白軼不知是被他的視線所震攝,還是真的有些心虛,刻意地把目光放在席恩背後的櫃子上。這讓席恩更加懷疑韓濯和白軼是不是有什麼恩怨。
「好了、好了。」有些心神不寧的夏禹終於看不下,用力把差一點就要打起架來的兩人分開,「你們兩個不要吵了。」
「不吵也可以,你打算怎麼做?」白軼注視著夏禹,不讓他逃避這個問題。
夏禹抬起頭望向白軼,「我知道你和韓濯一向合不來,逮捕韓濯的判斷是根據你的感覺還是根據你的理智。」
「……根據我的理智。」
「韓濯是在你的管轄之下,他出了問題你也要負連帶責任吧?」
「沒錯。」白軼移開了目光,「但與這件事無關」
「……既然現在你是閻羅王,就是我的上司。」夏禹注視了白軼好一會之後,輕輕地點了點頭,「我會去找他。」
「夏禹!」席恩不滿地看著他。
「那就這樣決定了。」白軼無視於席恩的不滿,憤怒地坐回椅子上。
※
「走吧?」夏禹手上拿著鑰匙,正打算穿過通道前往活人世界。走了幾步發現到席恩沒有跟上來,帶著疑惑地表情回頭看向仍站在門口處沒有走進通道的席恩,「怎麼了?」
「為什麼你要答應?」
「啊?」
「韓濯不是你的責任吧?」彆扭的表情反映出彆扭的心情。
雖然他很不願意承認,可是他知道那是很嫉妒──這種醜惡的情緒讓他變得很彆扭,可是他就沒有辦法對夏禹特別地在意韓濯這件事釋懷。
「喔……是這樣啊。」夏禹盯著席恩好一會兒,露出瞭然的微笑,「就某方面來說,應該算是我的責任吧。」
「責任?」
「在開始之前要先結束。」夏禹彷彿自言自語般地說著。
「啊?」席恩沒聽清楚夏禹的自言自語,以詢問地表情看著夏禹。
可惜夏禹並沒再說一次,因為通往活人世界的門馬上就要關上,「……快點過來吧,門快要關上了。」
眼看門慢慢地闔上,席恩連忙側身穿過那道門。他一走進充滿光亮的通道之後,門立刻就完全闔上,接著消失不見。
席恩回頭看了看剛剛還是還是入口的地方,現在只剩下空氣,「如果門闔上時剛好卡在中間會怎麼樣?」
「不知道。」夏禹搖了搖頭,「不過,應該沒有人會為了知道被火車撞會怎麼樣而去被撞吧。」
「會死嗎?」
「只是可能而已。」看到席恩一臉被嚇到的表情,夏禹笑了出來,「不過,也可能只是卡住門關不上而已啊。」
「……拜託不要嚇我了。」
「你會嚇到的事情可真多。」
「是你太不容易被嚇到了。」
「啊,那倒是真的,的確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嚇到我喔。」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沒過多久就到了出口。夏禹率先穿過了門,接著是席恩。從櫥窗走出來之後,就看了手拿著啤酒罐,在街的對面等他們的阿十。
「好熱,你們都不會熱嗎?」看到他們走出阿十對他們揮了揮手,走了過來。
夏禹看了看自己身上穿著白色立領外套和牛仔褲,然後把目光飄向身邊穿著高領毛衣的的席恩。兩個人的服裝和夏天是不太相襯,不過又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穿什麼,就算穿了雪衣也沒什麼關係吧。
「當然不會。」席恩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人死了哪會有感覺啊。
「啊,抱歉,忘記你已經死了。」阿十的抱歉聽不出來有幾分真心,「我知道你們要去找韓濯,讓我幫忙吧。」
「白軼要你來的嗎?」夏禹看了他一眼,馬上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賓果。」阿十舉起拇指,「他要我答應他絕對不會把是他找我來的這件事說出去,他大概是怕被你知道之後你會揍他一頓吧。」
夏禹微微揚起嘴角,「回去我會記得的。」
「那你對白軼說什麼?」席恩好奇地問。
「我說他被揍定了。」三個人同時大笑出聲。喘了口氣之後,勉強忍住笑意的阿十用拇指比了比身後,「走吧,我已經先去看過了,韓濯……那個人還沒有回來。」
阿十不小心講出韓濯兩個字的時候微微地退縮了一下,可是夏禹完全沒有反應,這讓他感到有些訝異。
「嗯。」夏禹點了點頭,和席恩一起往阿十所指的方向走去。
阿十跟了上來,走在兩個人的旁邊,他帶著有趣的表情看著夏禹,「你有點變了。」
「有嗎?」夏禹以詢問的表情看向席恩,席恩搖了搖頭,並不覺得夏禹有哪裡變了。
「沒關係,我覺得有變化不是壞事。」阿十笑了笑,對同時以疑惑的表情看著他的夏禹和席恩搖了搖頭後看向前方。
他很確定剛剛夏禹並沒有漏聽韓濯這兩個字。
只是韓濯對夏禹的影響越來越小了。
這恐怕是席恩的影響吧,不過,為什麼是席恩呢?既沒有什麼能力,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甚至長得也不怎麼樣,他實在看不出來席恩有哪一點可以改變夏禹。不過,他是打從心底為夏禹感到高興。
因為染在夏禹身上的韓濯色彩變得淡了。
聽著夏禹和席恩你一言我一語的鬥嘴中,很快地就到了那棟舊公寓。阿十停下了腳步,他沒有辦法像夏禹和席恩一樣上去,已經壞掉的電梯,堆滿雜物的樓梯,雖然已經廢棄可是還是上了鎖的門,這些都不是活著的人可以輕易超越的障礙。
「我在樓下等你們。」
「嗯。」夏禹點了點頭,和席恩一起爬上樓梯。
看著他們爬上樓之後,阿十一個人蹲在牆邊,把冰啤酒放在額頭上。天氣熱得讓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燒了,雖然啤酒沒有剛買的時候那麼冰涼,但還是比體溫和氣溫都低得多,在炎熱夏天裡就像沙漠裡的水一樣珍貴。
「應該不會馬上回來……」阿十喃喃自語地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了煙。
他不認為韓濯立刻就會回來,大概要等個兩三天也說不定。
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周圍的光線忽然暗了下來。
阿十抬起頭,一個背對著燈源、身材高大的男人穿著和夏天不相襯的黑色大衣,站在他的面前。
「你是?」
其實,燈光並沒有變暗,甚至燈光照在男人身上也沒有產生影子。讓他感覺到暗是因為男人身上有一股濃濃的壓迫感,在他心裡形成無形的烏雲,遮住了光線。
「你是閻羅王派來找我的人?」男人不答反問。
阿十在一瞬之間知道了這個男人的身份。
「小心……」阿十張開嘴想要提醒在樓上的夏禹和席恩,但聲音還來不及發出,男人的手就按住了他的嘴。
在那一瞬間,他彷彿聽到骨頭被折斷的聲音。
眼前的景像立刻模糊了起來。當他倒在地上時,他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骨頭斷掉的聲音,想移動可是身體完全不聽使喚。
「夏禹,要小心韓濯……」嘴唇動了動,可是並沒有發出聲音。
依稀之中,男人好像低聲對他說了一句「安靜點」。
接著,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
公寓還是和他們上次來的時候一樣陳舊。席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蜘蛛網似乎比上一次來的時候更厚了。他走到牆邊去看那些照片,照片裡的小女孩以燦爛的微笑望著他們,即使照片已經褪色了,笑容本身似乎也不曾褪色。
忽然之間,感覺到一股深深的悲哀。
「怎麼了?」夏禹似乎也察覺到席恩的心情變化,轉過頭來問他。
「沒事。」席恩搖了搖頭,「只是看到照片的時候,覺得有點憤怒。」
「那是正常的。」出乎席恩的意料之外,夏禹竟然點頭同意,「靈魂和肉體不太一樣,不會感覺到痛苦或是舒服,卻能很輕易地感受到快樂或是悲傷。」
「我實在不太懂有什麼差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死的緣故,他到現在還會感覺得到活人才會有的飢餓或疲倦,雖然夏禹說那只不過是因為他還不習慣自己已經死了,可是比起別人的情緒,這些感覺對他而言還是比較真實。
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夏禹。
不過,他總覺得那是因為夏禹很容易懂的緣故。高興就露出高興的表情,討厭的東西就會直言討厭,沒有什麼掩飾,很自然地去表現最真實的自己。感覺情緒變化的很快,很容易就生氣,可是沒有幾分鐘又會忘記了不快樂的事。和夏禹在一起沒有什麼壓力,只要做自己就可以了。
所以,席恩其實並不知道要怎麼去感覺到別人的快樂和悲傷,「要怎麼去感覺?用眼睛看還是用耳朵聽?」
「都不是。」夏禹指了指胸口的部份,「用這裡去感覺到的。」
「用心去感受?」
「嗯,聽起來有點心吧。」夏禹微笑著說,「其實是有點像動物藉著氣味去分辨敵人和朋友,所以靈魂的喜歡或是不喜歡說不出理由,只能說是一種找同伴的本能。」
「啊,那想必你是喜歡我身上的味道了。」席恩也笑了出來。
「應該是。」夏禹也笑了出聲,「而且,差不多是一見鍾情的程度。」
席恩愣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臉紅了,「開玩笑的嗎?」
「我從來不開玩笑。」夏禹用一臉被侮辱的表情搖了搖頭。
「咦?」席恩很確定自己的臉一定紅了,但他還來不及細思夏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時,夏禹就把話題轉到了白軼身上。
「如果說真的可以聞得到氣味的話,白軼不喜歡韓濯,也許是因為他從韓濯身上聞不到人的氣味吧。」
「是指韓濯沒有感情嗎?」
「也不能這麼說,其實我覺得他是對感情看得比一般人淡得很多而已。」夏禹微著眼睛,露出了回憶般的表情,「如果你見到他的話你就知道了。」
回想起來,韓濯給人的感覺的確是有點空虛。
自己死了也不太乎,看到別人死了也不在乎,對於悲傷和快樂都看得很淡,近乎於無情的冷漠。現在竟然覺得有點恐怖。為什麼那時會覺得和韓濯在一起很心安呢?大概是因為那時候他和韓濯是同一種人吧。
「大概是韓濯身上的空虛,讓白軼覺得……」夏禹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怎麼了?」席恩不解地看著夏禹,發現夏禹以一種驚訝中混雜的感動和不敢相信的表情看向門口的方向。
於是,他順著夏禹的目光看過去。
「韓濯……」夏禹的聲音就像是喉嚨被人用手掐住,連發出聲音都十分困難。
一個穿著不合時宜的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門口對著他們微笑。
看起來就像熊一樣的男人。
席恩自認為自己在同儕之中算是比較高大的一群,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身高就算不能入選籃球隊也不算矮了。但比起那個男人,他忽然覺得自己跟白雪公主中的小矮人差不多。
韓濯的確比席恩更加高壯,但不是說韓濯是個四公尺高的巨人。真正讓人覺得席恩高大的原因是從韓濯身上散發出來的壓迫感。用比較具體的話來形容席恩現在的感覺,就像是明明腳下沒有影子也可以讓人感覺到陰影。
席恩可以瞭解白軼不喜歡韓濯的原因──他可以感覺到這個男人打從心底對任何事情都不在乎。明明他是第一次見到韓濯,卻有種極端不舒服的感覺。
韓濯看了席恩一眼,把目光放回夏禹身上,替他把話接了下去,「白軼覺得我冷酷、無情、根本沒有人性,是不是?」
夏禹無意識地做了吞口水的動作。雖然韓濯的臉上帶著笑意,可是他卻沒有辦法在韓濯身上感到像以前一樣的信任,相反的,他覺得有股殺氣。
以前的韓濯是有點冷漠沒錯,不過現在的韓濯真的有點些不太對勁。
「沒想到會再見到你。」韓濯站在門口,並沒有踏進房子,「我還以為你們找不到人就會放棄了。」
「……你怎麼上來的?」夏禹第一次覺得看到韓濯的時候會感到可怕。
「小心點,夏禹。」席恩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韓濯,卻也能感覺到眼前的情況並不像是令人感動的情人重逢,而且,他隱隱約約地聞到血腥味。
「用腳走上來。」韓濯指著自己腳的同時踏進了房子裡。
「你對阿十怎麼了?」夏禹轉過身來面對韓濯,全身戒備。
「他叫阿十嗎?」韓濯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們,在相差不到五步的拒離對著夏禹和席恩微笑回答,「我不知道,大概是死了吧。」
話剛說完,韓濯就撲了上來。
「席恩,讓開!」夏禹猛然推開一旁的席恩。慌忙之中抓著韓濯的衣領和手腕往和席恩相反的方向摔過去,可是韓濯的力量比他更大,兩個人扭打成一團摔到地上。
韓濯抓的夏禹的手腕用力扳向不自然的方向。
「混蛋。」手腕幾乎要被扭斷的夏禹咒罵了一聲,毫不留情的一腳踢向韓濯的腰間,韓濯挨了這一腿之後往牆邊滾了過去。夏禹接著撲了上去,卻也被韓濯一腳踢開。
「怎麼突然……」摔到牆邊的席恩在此時掙扎地爬起來,正好看見了夏禹和韓濯毫不留情想要扭斷對方手腳的可怕畫面。
席恩從來沒有看過打架,可是他敢肯定活人打架時一定不會像這兩個人這麼狠,這兩個人彷彿和對方有什麼深仇大恨,一定要置對方於死地才行。
仔細觀察的話,可以發現身材較矮小的夏禹動作靈活速度快,感覺上就像是剽悍的大型貓科動物,相反的,身材高大的韓濯顯人在力量上遠勝過夏禹,如果用動物來比喻的話,就像是熊。
雖然兩個人都沒有手下留情,可是很明顯的,夏禹並不是韓濯的對手。不論是近身肉搏或是遠距離地放出像是漫畫中才看得到氣功一樣的招數,夏禹都略遜韓濯一籌。而且韓濯出手的時候彷彿根本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被攻擊,只是一心一意要把夏禹殺死。
席恩想要幫忙,可是他自己也很清楚完全不懂得靈力也不會打架的他只會替夏禹招來更多的麻煩,只能在一旁擔心地看。
第一次,他打從心裡對自己的無力感到厭惡。
韓濯一記迴旋踢把夏禹踢到角落。大概是因為踢斷了幾根肋骨的緣故,夏禹一時之前無法從地上爬起來,韓濯走上前去,狠狠一腳踢在夏禹身上,「你知道的每一個招數都是我教你的,你的能力到哪裡我瞭若指掌。」
「那又這麼樣?」夏禹掙扎著想爬起來,韓濯一腳又踹在他的身上。被灌注了靈力的攻擊連靈魂也會覺得疼痛,夏禹悶哼了一聲倒了下去。
「你應該很清楚,憑你一個人是打不過我……」話還沒有說完,韓濯的後腦上就挨了一拳,他訝異地回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席恩。
眼看韓濯似乎要殺了夏禹,看不下去的席恩終於鼓起勇氣揍了韓濯一拳。他在心中不斷地跟還活著父母說對不起,活著的時候他沒打過架,沒想到死了以後反而打了人。
「真是了不起。」韓濯似乎並不生氣。事實上,沒有把靈力灌注在拳頭上的話根本就是不痛也不癢,他比較訝異的是這個什麼都不會的小伙子竟然敢揍他一拳。
「過來,過來啊。」明明害怕的要死,席恩還是擺出拳擊的姿勢。
「愚蠢。」韓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一記迴旋踢將席恩踢飛出去。
一股大力將完全不懂防備的席恩摔向窗口附近。席恩感覺到自己撞上窗戶,右手肩膀似乎被踢到脫臼而無法動彈。抬起頭時,正好看到韓濯向夏禹走過去。
「不,不能讓你過去……」可是,明知道自己可能會死,席恩還是站了起來,擋住韓濯的去路。
他頭一次打從心底覺得自己可能會死。連在發生車禍的時候,他都沒有這麼確實地感覺到恐懼。雖然很害怕,可是那一瞬間他想到的只有阻止韓濯傷害夏禹。
像是傻瓜一樣的勇氣。
韓濯第一次露出了覺得厭煩的表情。席恩雖然不知道韓濯的心裡是不是這麼想,可是他好像聽到韓濯在對他說──既然你想死就讓你死吧。
席恩向後退了一步時,韓濯已經到了他眼前三步左右的距離。幾乎是不可能躲得過了,席恩絕望地閉上了眼。
「走開!」
夏禹的聲音在席恩耳邊響起,席恩訝異地睜開眼。映入他眼中的,是夏禹擋在他的身前,一隻手抓著韓濯的肩膀,而韓濯的手──
穿過了夏禹的身體。
※
韓濯一抽出手之後,夏禹向後倒了下來,就倒在席恩的懷裡。
「不……」
靜靜地,沒有一點聲音。
可是,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無聲之中消失了。
韓濯以漠然的表情望著夏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難過或是抱歉。冷漠的樣子彷彿他從來就不認識夏禹,他殺死的不過是一個陌生人而已。
夏禹像是睡著似的躺在席恩的腿上,雙眼緊閉。他可以感覺到某種東西像是沙或是風之類的東西在他手裡流逝。
從他手中溜走的是生命嗎?
他幾乎不敢相信夏禹真的死了。胸口的洞空空蕩蕩地讓風穿過,彷彿夏禹穿過一道門之後永遠的消失。
肉體死了還有靈魂,靈魂死了又會到哪裡去呢?
「睜開眼啊……」
沒有心跳,沒有呼吸,沒有溫度,沒有任何的回答──這就是真正的死亡嗎?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存在了。
沉重的悲哀在一瞬之間襲捲了席恩。
靈魂比肉體更能強烈地感受到悲傷和快樂。席恩現在可以瞭解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但他一點也不希望是在這種情況下明白。
他抱著夏禹冰冷的身體,發出哽咽般的哭聲。
席恩抬起頭時,似乎韓濯的嘴巴動了動,可是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只見韓濯揮手將牆上的照片全捲進懷中,接著就從窗戶跳了出去。
席恩也沒有去阻止他。
他只是抱著夏禹的身體,眼淚一滴接著一滴落下。
已經不在乎了。
韓濯要做什麼都是他的自由,除了夏禹之外,他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
整個世界只剩下心碎的聲音。
他不是沒有哭過,可是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麼難過。即使從父母再也看不見他時知道自己真的『死亡』的時候他也沒有這麼難過。
「回答我啊……」乾涸的聲音似乎不像是他自己的,沙啞哽咽、像是從喉嚨硬擠出來的聲音在公寓的牆壁間迴蕩,聽起來有點可怕。
可是,更可怕的是沒有人回答。
「你聽得見的吧?」
沒有回答。
「喂,你不是答應過我要教我怎麼使用靈力嗎?騙人的吧……」
人死了之後靈魂為什麼還會有醒來?為什麼大部份的人都會沉沉睡去,卻只有他們醒來呢?那並不是巧合也不是偶然,而是他們心中還有未完成的心願。
當對面的卡車笑他搭乘的計程車衝過來時,他感受到的並不是死亡靠近的聲音。在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他還沒有對小玫說我很喜歡妳。
還有很多話想要對夏禹說,可是夏禹已經聽不見了。
來不及說出口的,直到現在才發現的。
「雖然我很笨,又沒有什麼能力,可是,我還是想成為你的搭檔啊。我真的,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啊……」
希望能永遠在一起,希望時間真的像是停住了一樣沒有終點。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席恩抱著夏禹,像是置身於深藍色的大海裡,悲傷幾乎淹沒了他……
※
「拜託,停下一好不好……」近乎歎息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這是他的錯覺嗎?他竟然聽到了夏禹的聲音。席恩在心中苦笑,想不到這個時候他還會幻聽,明明已經聽不見了。
「不要一直哭啦。」
雖然聲音有點無力,可是很確實地傳進了他的耳中。
他很確定,並不是他的幻聽!
席恩不可思議地低下頭,夏禹仍然一動也不動地倒在他的腿上,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但嘴唇真的是在緩緩地、艱難地動著。
正在對他說話。
「好啦,別哭了。」
第一次,打從心裡覺得感動得想哭。
席恩忍不住開始大笑,誇張到甚至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奇跡之所以被稱之為奇跡,就是因為它不會發生。
可是,除了奇跡這又能說是什麼?身體被打穿了一個大洞的夏禹竟然還活著。席恩幾乎是立刻地哭了出來,而且比剛才啜泣得還要厲害。
「你、你……」因為太過激動,他連話都說不完全。
「我還沒死。」夏禹睜不開眼也動不了,只能勉勉強強地發出一點聲音,「都已經死過一次了,要怎麼再死啊?」
「可是,可是,你……」你一付快要死的樣子啊。
「你說這個傷嗎?那個混蛋下手可真狠。」夏禹用不著去看自己胸口那個大洞,不過也猜得出來很嚇人,想要爬起來卻動也動不了,「啊,好像真得有點嚴重。」
「會死嗎?」聽到傷得很重,席恩又開始擔心。
「不會。」夏禹似乎連說話都很困難,可是還是用蠻不在乎地語氣安慰他,「就算把頭都扭斷也不會死,不過受傷會流失靈力,所以有好一陣子沒有辦法動彈。」
「真的?」
「真的。」如果能動的話,夏禹真想跳起來給席恩一巴掌,叫他閉嘴。他的靈力大量的流失,現在連說話都很吃力,難道就不能等他恢復一點再談嗎?可是席恩哭得這麼厲害,他不安慰他一下似乎也不行,「我和韓濯剛才不是都想把對方的手扭斷嗎?」
席恩點了點頭。他那時還在想這兩個人怎麼這麼狠,一付要殺了對方的樣子。
「沒辦法,如果下手不狠一點的話,是沒有辦法阻止對方。」夏禹歎了口氣,「現在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恐怕要到早上才動了……」
知道夏禹不會死之後,席恩又高興地哭了出來。幾分鐘之內又哭又笑的,他覺得自己真像是瘋子。
不過,現在他是快樂的瘋子。
「我又不會死,你不要一直哭啦。」要不是動不了,連說話都很費力的話,夏禹一定會跳起來揍席恩一拳看他能不能不要再哭下去了。
眼淚可能是靈魂最可怕的武器了,靈魂沒有痛覺也不感覺到冷熱,唯一例外的東西就是眼淚。被眼淚滴到的感覺就像是被火燙到差不多,而且還因為流淚者越是打從心底感到傷心就會越燙。
可是,他又有點得意。
幾乎可以將他煮熟的『熱淚』,代表是席恩真的打從心底為他感到傷心。
「我有什麼辦法,就是停不住啊。」席恩也覺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樣,可是就是沒有辦法停住眼淚。他也不想像女孩子一樣動不動就哭出來,如果有什麼能力能替淚線裝個水龍頭關緊就好了。
看著他越哭越厲害,夏禹半放棄似地歎了口氣,「好啦,你愛哭就哭啦。」
沒想席恩真的越哭越厲害。從來沒看過男人哭得這個可怕的夏禹被他嚇了一大跳,要不是連眉毛都動不了,他現在一定是皺著眉頭說話,「至少不要滴在我身上啦。」
「好啦,好啦。」席恩用手擦掉眼淚。說起來,一個大男人哭得這麼慘也蠻難看的,還好除了夏禹之外,沒有其它的人看得到。
「你動得了嗎?」
「勉勉強強。」席恩點了點頭,雖然不是手腳不能說是行動自如,但還是能動。
「去幫我看看阿十怎麼了,好嗎?」
「嗯。」席恩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把夏禹平放在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拖著沉重地身體往樓下走。
夏禹在席恩離開之後輕聲地歎了口氣。
他還以為這次真的會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