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兒便好,濟善。」
腳跨輕騎,在前頭領著一干戎裝士卒的男子,輕拉著韁繩,身下駿馬旋即聰穎地回過身,令他睨著他最信任的部屬。
前些日子奉皇上的命令,玄燮率領手下鑲藍旗兵趕往長沙戰場、參與圍剿藩亂,順而救出被擒的德孋格格;在半路上,接到京內傳來的聖諭,要他一人趕往江寧府,於是他只好在此與部屬分道揚鑣。
即使他極不願意,可聖旨難違。
「王爺,不如讓濟善伴在王爺的身邊吧!」濟善望著自個兒的主子,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妥。
自他的年紀大得可以隨著王爺上戰場後,他便從不曾與王爺分開;他的使命便是保護王爺,替王爺解危,隨侍在王爺左右;然而王爺這一次卻要單槍匹馬留在江寧,實是令他感到不安。
「你以為本王無法獨當一面嗎?」玄燮淡淡地笑著,輕輕勾動唇角上詭邪的笑痕,令人望之生畏。
「不,屬下的意思是……」一見到主子唇邊古怪的笑意,不禁令他頭皮發麻。在他的身份已經有一段時日了,但他總是無法接受主子那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
「若不是接著了皇上的手諭,本王倒想親領鑲藍旗,去瞧一瞧這藩軍到底有多少能耐,竟然擊退了二旗軍,甚至還擄走德孋格格。可惜皇上的旨意,本王是無法違抗的。濟善,你倒要替本王掙點面子回來,曉得嗎?」
他魔魅的墨黑眸子一抬,在隱晦不明的黑暗中,那一張邪美惑人的俊臉上噙著令人畏懼的嗜血笑意。
「濟善曉得。」
饒是他這般鐵血粗霸的男人,也無法承受玄燮那股天生的傲然霸氣與嗜血的詭譎。
旗人驍勇善戰,凡是騎、射,無一不絕,一遇上秋獵,更是旗人最為瘋狂的時刻,擄掠與獵殺的獸性皆清楚呈現,而這其中更以玄燮最令宗親子弟們驚駭,不論是手段與方式,皆殘忍得令人無法相信。
「勢必要將德孋格格救出,若遇著了玄煚貝勒,別忘了要將這些東西帶給他。」玄燮輕笑著,將懷中的東西交與濟善。「倘若你可以遇著他……」
他不知道皇上是什麼用意,竟要他將這還魂丹與手諭帶上戰場,交與失蹤八年、生死未卜的玄煚,實是令他啼笑皆非。
難道康熙以為玄煚會在長沙出現嗎?若要出現,他早就該出現了,又豈會等到現下?更何況他也參與了當年的決議,若他真是未死,也早該回京與他們會合了。
該不會是近年的災難太多!令他應接不暇,腦子出了問題不成?
先是八年的藩亂平定,又加上外患動亂,現下又加上順天府一帶動亂,和江寧天地會的作亂……
好一個天之驕子,想不到他這條帝王路,走得倒是乖舛得教人不禁為他捏一把冷汗。
「玄煚貝勒?」據他所知,玄煚貝勒不是早在八年前便已失蹤了嗎?
「是皇上的旨意,你敢抗旨嗎?」玄燮淡笑著。
他可是萬歲爺呀,是大清的天子,誰敢不從他?
「屬下知道了。」
「去吧,定要將德孋格格救回,若是她少了一根寒毛,你也不用回來了。」他仍是笑著,威嚴的嗓音融在輕柔語調裡,卻仍是令人狂然打顫。
「喳!」
濟善應了一聲,隨即往一旁開路離去,在黑夜之中,浩浩蕩蕩地領著近萬旗兵由江寧趕往長沙。
玄燮揮了揮馬蹄袖,自腰帶上拿出鼻煙壺,輕嗅了一下,隨即露出邪詭妖異的笑,對著深沉的夜色喃喃說著:「唉,這過街的老鼠可真是不少,偏又不敢露臉見人,還虧這一群鼠輩是如此眾多,卻遲遲不敢動手,令本王失望得很。」
「住口!」
一聽他這般訕笑,一干穿著黑色勁裝的人隨即自四面八方的樹叢裡竄出,像是一群幽冥的鬼怪。
「出來了嗎?」玄燮勾動迷人的唇角,笑得張狂。
自他入江寧城,便知曉這一群不知打哪兒來的人正躲在一旁伺機而動,忍到現下,見大軍撤離,他們總算是露面了。
「好一個善耍嘴皮子的韃子王爺,今天就讓兄弟們送你上西天!」帶頭的人吼著,隨即亮出亮晃晃的刀,在冥暗的夜色之中劃出耀眼光芒。
「是嗎?」他斂下眼眸,慵懶地笑著。
「該死!」
蟄伏在夜色中的黑衣人瞬間躍上他的身旁,刀光頓現。
然而還來不及碰上玄燮的邊,他已先倒在一旁。
「這樣的功夫也想送本王上西天,是否太不自量力了點?」他微瞇著邪魅的墨色眼瞳,唇角的笑意更甚,大手輕揮著長劍,綻出寒慄銀光,上頭甚至未沾上血,在陰晦的夜色中更添加了幾分妖詭。
「可惡,兄弟們上!」
一干人見自個兒的弟兄已掛綵倒地,便立即輪番上陣,只見一陣刀光劍影,夾帶著駭人血跡,噴灑在飛揚的黃土上,才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喧囂便滲入夜色中,回到原本的靜寂裡。
「真是一群中看不中用的傢伙!」他扯起袖子拭去幾滴噴灑在臉上,仍顯得溫熱的血滴,輕聲啐道。又突地說:「你還不出來嗎?難道真要本王親自將你連下來不可?」
樹上的枝葉顫動著,瞬地往一旁竄去,輕盈的步伐往街上胡同飛奔而去。
「啐,既要殺本王,又何必逃?」玄燮輕蔑地凝睇著黑影離去的方向,突地又露出一抹笑。「也罷,若是只會在本王身旁喳呼的小兔兒,本王連拿出絕活來對付都懶,倒是眼前這個人……這麼俊的腳力像極了逃竄的獵物,倒是合了本王的胃口;畢竟會動的獵物總比只會等死的獵物有趣多了。」
心念一定,他隨即扯起韁繩直往街上胡同竄去,在市集中狂嘯飛奔,不一會兒便讓他見著了人影。
怪了,依他那麼俊的身手,豈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讓他給追上?
馬兒仍是狂奔,玄燮仍在思忖著。
忽地,他望見了頓現的冷厲銀光,心中頓感不妙,想要制止狂奔的馬卻已來不及,只能以駿馬的血肉之軀抵擋橫隔在街道上的銀絲。
在狂馳的速度之下,馬頭首當其衝地斷落在地,為他減緩了一點衝力。待他的胸膛即將被銀絲截為兩半之前,他運足內力,而纖細卻極具殺傷力的銀絲仍切入了他的體膚一寸,才頓然斷裂,而他也隨著無力的馬兒摔落地面。
一干在旁等候已久的黑衣人見機不可失,隨即自一旁的屋簷跳下,等著要置他於死地。
玄燮悶不吭聲,溢血的唇角抹著冷詭嗜血的笑,幽詭的墨色寒瞳更是噙著莫測高深的戲謔笑意。
「不愧是鼠輩,連行事方法都跟鼠輩沒兩樣。」
「住口,你死到臨頭仍不忘要嘴皮,看咱們如何收拾你,好為天地會的弟兄們報仇!」一干人嚷著,掄起大刀直往身受重傷的玄燮身上落下。
「笑話,若是你們不惹本王,本王又豈會大開殺戒?」
只見玄燮抬劍一抵,猛地一揮,迸裂出數道冷厲劍氣,傷人於無形之中;但這干人活像是拍岸浪潮,倒了一波又來一波,像是永無止境似的,砍得他精疲力盡、兩眼昏花。
該死!
左手揮著劍氣!快速地消耗著他的內力,只見胸膛上的血水早已滲透錦衣,染了一身血紅,分不清是自個兒的血,還是一干鼠輩的血。
「弟兄們用不著怕,他的體力已到極限,現下已拿咱們無可奈何,咱們必須趁這當頭替弟兄們報仇!」
見倒在玄燮周圍的溫熱屍體,一直在屋簷上觀看的人隨即跳下,激勵著萌生退卻之心的弟兄;而一干黑衣人在他的喊話之下,士氣大振,隨即住玄燮撲去,刀刀奪魂。
玄燮遲緩地應對著,幽黑的眼眸一片迷濛!支撐他的,只有他的傲氣;然而,體力不斷地流失,畢竟寡不敵眾,他惟有襲上發號施令的人,打算先挾持他,保得全身而退。可惜他飄忽的身形甫逼上那人的身,卻被他輕盈地閃過,逼得他不得不先求自保。
他一個翻身躍上一旁的屋簷上,踉蹌了幾步,卻又被發號施令的黑衣人擋住去路。
「用這種手段未免勝之不武?」即使幾欲昏厥,他仍是邪氣地勾著笑。
「兵不厭詐,是你自個兒輕敵。」那個人淡淡地回答,一身的殺氣,彷彿與他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這倒也是。」他淡笑著,心中暗忖著該如何逃出生天。在黑衣人向前跨上一大步時,他運足了全身的力道凝聚於長劍上,向前揮舞而去,劃出毀天滅地般的光痕,將那人擊落,隨即側身往一旁的屋簷跳去,瞬地消失在殺戮的黑夜中。
「堂主?」
一干黑衣人隨即狂奔至落在地上的男人身邊,一個個憂心仲仲。
「我沒事……」安慰的話尚未說完,他隨即嘔出一大口血。「你們快追……他跑不遠的……」
凌厲的劍氣雖然無法在他的身上留下傷痕,但是強勁的內力卻在剎那間震得他心脈欲碎。倘若不是用這種計策,只怕召集上百個弟兄對付他,亦只是白白送命罷了。
可惡,想不到好不容易得知這韃了王爺下巡江寧,他卻無法完成使命,實是令他痛楚不已,比身上的傷痛更甚。
下次遇見他,定要取他的命!
「堂主!」見堂主已昏厥過去,一干人吆喝著。「快!快將堂主送回分舵,其餘的兄弟跟我來!」
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架起黑衣人的身軀,快速地消失在靜寂的胡同市集上,宛如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
夜色昏暗,褚紅色的大卷覆著烏靛色的雲膺,描繪出一片詭異的氛圍。
玄燮單手持劍,另一隻手則搗著不斷溢出血水的胸膛,緊抿著唇瓣,足不點地地在屋簷跳上翻下,只為了甩掉身後的追兵。
該死,他真是太輕敵了,儘管魂魄幾欲離體,神智迷離不定,他仍在心底不斷地咒罵著。
這一切都怪玄燁,要他往長沙支援,卻又莫名其妙地要他往江寧來,讓他一時將心思全懸在肆意殺戮上,全然忘了兵不厭詐……好一個兵不厭詐,若是讓他再瞧見那個男人,他非要他的命不可,若是他還有命可以撐到那個時候。
他仍在腦海中思忖著,一時腳下踏空,頎長偉岸的身軀直往地面墜落,重重地落在一幢樓閣後門邊。
「真是天要滅了本王……」
倒在後門邊的玄燮不再感到疼楚,只感到一身的麻栗,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只覺得神魂幾欲抽離肉體。
可惡,這一輩子征戰殺伐,從不曾如此狼狽過,想不到一趟江寧之行,竟令他傷成這副德行。
霎時,天空雷霆大作,才一眨眼的工夫,便落下滂沱大雨,像是助他似的,沖刷著他沿路滴下的血跡;卻又感覺到沁冷的雨水淋在身上,像是冰雪鑽心似的痛得他蹙緊眉頭,想要撐起身子往一旁走去,卻又發現一雙手不管他怎麼用力,就是提不上力。
幾番掙扎之後,卻又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聲聲咒罵,驚慌之餘想移動動彈不得的身軀,卻只見天空落下毀天滅地般的落雷,劈亂了一干追兵,驅退了他們。
玄燮稍微鬆了一口氣,正慶幸老天對他不薄時,卻又聽聞身旁響起開門聲。
他警戒地抬眼,對上一張絕麗出塵的玉臉,那一雙攝魂奪魄、無雙無儔的桃花眼瞳裡平靜無波,她睨著他,像是望著一隻可憐的落水狗,沒有驚慌駭異,只有溢於言表的同情與憐憫。
該死,她憐憫他嗎?以他佑實王爺的身份,用得著她同情他嗎?
他想要開口斥責她,卻無奈神智不斷地抽離,瞇緊不願迷失的眼瞳,直視著眼前宛如落入紅塵中的天仙,隨即無力地閉上眼眸。
「嘖,怎麼沒事來了只落水狗?」那女人輕啟粉杏色的唇瓣,將手中的油傘丟到一旁,伸出無骨柔荑拉扯著他的身軀,可才一會兒,她便放棄拉扯。「呸,重得像什麼似的,要本姑娘怎麼救人?」
她杏眸微瞇著,不悅地瞪視著早已被雨水打濕的衣裳,又瞪向已昏厥又看似命在旦夕的男人,不禁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算了,看在他一身錦衣華服的像是個公子哥兒,長得又挺俊的,本姑娘就姑且救他一命吧!」
若是這個人當真家世不錯,說不定她可以委身給他,求他帶她離開日月樓;打定了主意,她便使盡全身的力氣拉著他,將他壯實的身軀往裡頭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