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閉上你的嘴吧!這是現今社會的自然景象。男女交往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後花園贈金,私定終身,早已經只是故事了。」她笑著放慢車速,好讓他看清楚水面上漂浮的風浪板。「在我們的時代,男女講求平等。女子一樣出外工作養活自己,夫妻兩人一起工作賺錢是很普遍的情形;如今女子不再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管束了。」
車子在他四下注視裡接近市區,馬路上的交通量大了起來。他可以看到兩旁的四方房子高聳入雲,天空變得狹窄,地面上全被建築物佔滿。種著花木的空地屈指可數,更奇怪的是路的正中央才有綠意盎然的樹木。一陣雜亂聲大響,他抬起頭正好看到不遠的天際一隻怪異的「大鳥」呼嘯飛過。
「那是什麼怪物,為什麼可以飛得比鷹還要快?」穆天毅好奇地透過擋風玻璃在天空裡找尋。
「不用找了,它是有固定時間才會出現的。」月泠笑著告訴他,「那個很大又很吵的東西叫做『飛機』,是用來裝載貨物或是讓人搭乘來往世界各地的交通工具。今日的交通已經非常便利,如你想從家鄉湘界到閩南去,搭乘它只需要幾個小時就到達了。」看著他臉上不可思議的表情。月泠心想,還是先別告訴他在今日的科技進步裡,利用太空梭還可以到達傳說有嫦娥居住的月亮呢?
「我們要去哪裡?」他望著大街上匆匆忙忙的行人,此起彼落的喇叭聲,很有一探究竟的衝動。
「衣服。」月泠拉拉穿在他身上顯得太小的衣物,「我們先去買你的衣服和鞋子,然後再去找家中餐廳吃晚飯。」
「吃飯就上飯館,為什麼要特別找『中』的餐廳,難不成你們的飯館子還分大、小號鋪子嗎?」
月泠失笑地把車停進計時車位裡去。不理會他好奇地問她為什麼投幣給柱子,也不解釋飯館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分別,在他的觀念裡根本還沒有中國以外的世界。更不懂在如今的時代,世界各國的文化已經到處可見。吃的種類更是五花八門的複雜了。
走在人行道上,他倆都沒有說話。月泠注意到他幾乎對週遭的每一個人、每一樣事物都感到莫大的興趣。他不再提出問題,只是常常停下來望著經過的車輛或是穿著時髦現代的人們發呆。看著他臉上偶爾才出現的那股駭然震驚的神情,月泠不能不佩服他的鎮定能力確實高人一等。
來到一家男裝專賣店,「在這裡,我們可以為你選購一些比較合乎現代人穿著打扮的衣物。」
「估衣鋪、裁縫師傅?」他皺起眉抬頭望望寫著花稍字樣的招牌。
「不是裁縫店,這裡賣已經做好的衣服。」
進入店內,親切的接待小姐笑容可掬的招呼著,「歡迎光臨!我能幫得上忙嗎?」
月泠開口,「麻煩你,我找你們彭先生。」
不久,一個娃娃臉,中等身材的男子快步的走向他們,他是那種典型的藝術工作者,全身散發著現代氣息。
穆天毅看著。丁月泠漾起一個開懷的笑容,和娃娃臉的男子互相擁抱,還讓他在她的臉頰上輕吻了一下。怒氣在他的心底醞釀,卻又不好發作,他初次體驗到吃醋的滋味。
「小泠?!沒想到是你。」那男子高興地拉著地看,「好久沒見了。這回又上哪去了呢?」
「我前天才從紐約回來,你是第一個見著我的。」月泠笑著回答,「我找你是因為需要你的幫忙。」她將穆天毅介紹給他。「彭竟堯,這是穆天毅。」
彭竟堯把注意力轉向穆天毅,驚見眼前這名男子對他的敵意。看起來他很在意她的,只不知一向遲鈍的小泠懂得他此番心意嗎?
故作不知狀,彭竟堯友善地伸出手,「你好,別客氣,小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什麼需要效勞的嗎?」
穆天毅看著彭竟堯伸出的手,遲疑一下也伸出手與之交握。而月泠根本沒發現兩個男人眼神裡的一來一往,只以為是穆天毅對陌生環境的不適應。
「他需要從裡到外的一切衣物。」月泠直截了當地說。
「沒問題,這包在我身上。」彭竟堯仔細的打量穆天毅一身,讚賞著他高挺碩長的身材,也訝異於他那一身不合適的衣服。
「他的行李搭飛機遺落了。」月泠看著彭章堯疑問的眼光說的坦然。
彭竟堯沒有再問,親自陪著挑選數件襯衫、長褲讓穆天毅試穿。好在,月泠已經示範過現代服飾的穿法,所以試衣室裡他已經可以自己試穿。
接下來的時間,穆天毅在試衣間裡,忙著認識二十世紀末奇怪的服裝。趁著他更衣之際,彭竟堯好奇地提起,「移情別戀唷!你一向除了對楊曜風以外,沒見過你為哪個人如此的費心啊……」
「不是這樣吧!我對你們也不差呀!又豈是只對曜風一人關心而已。」月泠嬌嗔地抗議,「他是剛從大陸來的朋友,我不過盡盡地主之誼嘛!別好奇了。」
彭竟堯看著月泠說得坦然也不好意思再追問。「開玩笑的,只是關心絕無他意。」
「我瞭解,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你放心。」月泠真的能體諒他的好意,畢竟十年的歲月裡,大哥的這一票死黨個個都照顧過她。她玩笑地說,「既然你這麼疼我,這筆帳我還需要付嗎?」
他大笑搖頭,「不行,不行。我可是沒什麼機會賺到你的錢,這一次你準備好好破費吧!」看著月泠故作不依的表情,「好好,小丫頭,算我怕了你,可別讓你曜風大哥以為我欺負你。」
談笑聲在穆天毅踏出試衣間時被打斷。他試過了多樣以後,只選擇棉麻質地的衣眼,換上新的休閒服裝,有著完全不同的風采。出色的外貌,把店裡其他男客人都比了下去,而女客人的眼光一致瞧了過來。月泠看著他大受歡迎的樣子,真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得意。
連身為服裝設計師的彭竟堯,一見到煥然一新的他,都不免讚賞地說,「好風采。小泠,如果穆先生不急著回去,等我的服裝開發表會時,能否請他當我的模特兒?」
月泠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答覆,或許這主意不錯。她想著,畢竟穆天毅要回到他那時代的可能性是很小的。更或者,她已經自私得不希望他回去呢?月泠收起紛雜的思緒。笑著說:「到時候再說吧!看在你沒賺我錢的情份上,我答應為你當說客。」
最後月泠在穆天毅的選擇下買了幾件棉質襯衫、休閒衫、長褲。而現代人最方便的牛仔褲和夏天清涼的短褲,他一件也不要,直說那種料子太硬,更不肯將兩條修長的腿露出來。在鏡子前面,穆天毅看著淡色的休閒服上面圍著那條黑色的劍鞘實在不相稱,若將劍繫於衣服裡面,勢必無法順利使劍。真糟,他暗自抱怨,這時代的衣服真不方便,沒有長衫可穿,連劍都無處放。
算帳的時候,好大的一筆數目,月泠取出信用卡簽帳。穆天毅看著她在張紙上面簽寫下她的名字,納悶為什麼買東西不用付錢。想著方才月泠與彭竟堯的有說有笑,尤其彭竟堯特別強調的人名「曜風」,心裡不免有些懷疑。
穆天毅雖然在心中存有疑惑,但是當他們到達鞋店後,看到別人也是用薄薄的一張卡片簽帳付錢時,才瞭解現代人是不用金子付賬的。他暗笑自己多心,原來忌妒是會影響思考的。
鞋子專賣店裡有著各式各樣的鞋類,仔細挑選下月泠為他買下幾雙不同用途的鞋子,順便搭配多雙襪子,只因為上面有著不同的顏色和圖案。
對他來說,彩色是他在這個新世界第一樣接受的。在從前一身從頭到腳都是白色,是他行走江湖的標誌。說從前,好像很遙遠。其實也不過是三天前的事情,但是事實卻是他被迫留在這個進步又新奇的世界無法回去。他想著,也許這是他生命中的另一種試煉,而月泠是這個試煉裡最美好的一部分。他欣喜自己有她相伴,讓陌生的世界不再孤單。
月泠把買好的東西統統放回車裡去,穆天毅不再堅持帶著那把劍。因為他發現走在路上的人們都不會武功,每個人急急忙忙的不知道在趕些什麼事情,從身旁交錯的身影互不關心,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天地裡。滿街上閃爍不停的燈光,掩蓋了天空的點點星光。看似繁華熱鬧,實際卻是冷漠無情。
他們在一家月泠特別選的湘菜餐廳吃晚飯,希望帶給穆天毅一點家鄉的味道,但是打從他倆一進門開始服務小姐的目光就沒有離開穆天毅的人,超級慇勤的倒茶送菜,忙得月泠連舉筷子的時間都沒有,還不斷的感受到,服務生們四處交頭接耳後引來的目光。穆天毅全當不知地低頭吃菜,而月泠卻只是看著,連筷子都沒動一下。
「為什麼不吃呢?菜雖然做得沒有家鄉的道地,但是味道很不錯的。」
「看你吃的那麼專心,就算桌旁立只大老虎你都不知道吧!難怪沒發現我們就像玻璃缸裡的魚,被死盯地看。我哪裡還吃得下去呢?」
他微微一哂,全然的不在意。「你當我沒注意呀!其實我全知道……」他一一地道盡餐廳裡發生的種種事情,她好奇地問他背後是否有長眼睛。
「我的背後當然沒有眼睛,但是我有雙敏銳耳朵,可以清楚地聽到她們的竊竊私語。」穆天毅傳神的學著兩位服務員的低語,聽得月泠掩著嘴笑個不停。那兩個服務員正對天毅那頭烏黑的長髮和俊秀的臉龐稱羨不已,猜測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穆天毅不再說笑,只是頻頻催促月泠吃,一頓飯在笑聲不斷裡快樂地吃完。付帳時,收銀台前原來在竊竊私語的服務小姐很大方地直盯著他們看。結帳的時候,穆天毅對著那兩人掀動嘴唇,不知道說著什麼。站在身邊的月泠奇怪她並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卻能讓那兩位小姐驚訝得目瞪口呆、滿面通紅地道歉。
月泠好奇地想知道穆天毅到底使了什麼把戲,匆忙的用僅剩的現金付帳,拉著他急急地離開。
「你對她們說了些什麼?讓她們那麼驚訝。」她等不及想知道,只走到餐廳的隔壁就忍不住地問著穆天毅。
「我只是為她們判個贏輸,解開她們的好奇而巳。」穆天毅笑著說。
看著他欲說又停的模樣,月泠沒耐性地直催促。「不只這些吧!還有呢?我為什麼沒有聽到你說話的聲音?」
「還想聽?」
她好快地點頭。
「但是聽了以後不許生氣哦!」
她再點頭。
「她們打賭你是我妻還是我妾--」沒等穆天毅把話說完,月泠已經逕自轉身往前走去。穆天毅不解地大步趕上,「說好不生氣的,又為啥不理人了。」
「你胡扯,哪有人會用妻、妾來形容男女關係的。」她假意生氣地走向自動提款機,用金融卡提領一些現金。
「就知道你會生氣,所以剛才不想讓你聽到我說了什麼,你們這時代的女兒家確實不用妻、妾來形容男女關係,卻用更露骨的言詞談論……」他無法說出口,尤其對像正好是一位自己心儀的女子時,穆天毅只能裝作無辜地不再言語。
月泠瞭解依今日社會風氣開放的程度,對這個來自前朝的老骨董是很難想像的。一下子要他馬上適應,只怕也是奢求。不忍心作弄他,「騙到你了。」月泠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別在意,我沒生氣。我能想像她們說了些什麼,等你更認識這個時代你也會見怪不怪了。」
穆天毅見到她如花的笑靨,不免一陣心猿意馬。好一個慧黠女子,他暗暗讚歎。看著她數著和付給飯錢時相同的紙張,他好奇地問。「你用著各種不同顏色的卡片買東西,又用紙張付飯錢,難道黃金對你們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了嗎?!」
「這是紙鈔,其發行是用黃金做為基準的。」月泠拿張千元鈔給他認識,乘機教給他現代的幣值換算。「你甚至可以用紙鈔去換黃金。」
「有人願意接受用紙鈔來換黃金?」
「任何一家銀行都可以。」
「『銀行』是什麼?」
月泠指著那棟現代化的大樓,招牌上清楚的寫著銀行的名稱。「就是你存放黃金的地方--尤其是那些你不急著要用的錢。」她想起他的銀票上寫著錢莊的字眼,「原和你開銀票的錢莊同樣意思。」
他還是有著不甚瞭解的模樣,「那卡片也可以換黃金嗎?」
月泠暗自叫苦,不知道怎麼解釋才能說明今日複雜的金融世界。「我們先買東西,回家再告訴你吧!」她領著他愉快地逛著販賣各種生活日用品的超級市場,看著他對各貨架上各類包裝精美的產品好奇不已,她在腦海中列下所需的用品。
推車籃裡原來擺著月泠習慣吃的微波食品,都讓穆天毅全給放回冷凍櫃。「這是往後幾天的糧食,不能不買的。」她一向忙於工作時就不做飯,全靠速食過活的。
「那種糊糊粘粘的東西怎麼能叫做食物。」穆天毅不睬理她的抗議,仔細的在生鮮櫃上選購青菜和肉品。對著已緩處理好的雞,不贊同地皺眉。「為什麼沒有活著的。」他嘀咕著找不到活生生的雞。
月泠抓了只小土雞丟入車籃裡,解決他的找尋。望著一堆的材料,她無奈地搖頭。多了這麼一位講究吃的室友,不知道她哪來的時間好做飯。
「為什麼搖頭?」他奇怪她為什麼對真正的食物不感興趣。
「做飯很花時間的,我常常忙得錯過了用餐,速食省時又省事。」
他不在意地說,「我做與你吃。」
她不信地張大眼睛。「怎麼可能,自古不都是『君子遠庖廚』嗎?」
「那是富家少爺的托辭,我從來自己一人過日子,遠了『庖廚』怎麼活。」他對寶島特有的水果特別有興趣,月泠每種都選了一些。仔細的看、不斷的問。他讚歎現代物質的富足。尤其對面紙的用完就丟很吃驚。
月泠透過穆天毅的眼中,重新認識她認為理所當然的一切,才發現原來週遭的世界是這麼的有趣,這麼值得珍惜。
選完了煮的食物,月泠特別買一盒綠茶冰淇淋,這是她無法拒絕的誘惑。在男士用品部門。他對體香劑搖頭,對刮鬍膏的用處仔細的打量才接受,不愛刮鬍刀,只選購一把精緻小刀。他笑著告訴她,用刀子會讓他永遠記得她在浴室裡精采的表情。
抱著裝得滿滿的購物袋,月泠拿他莫可奈何,只能微慍地瞪瞪他。穆天毅大笑地接過她手上沉重的袋子。月泠乘機舉手企冒捶他,見著他明明就在身旁,卻總是差黠兒地閃了開去。不甘心又沒奈何,她故意躲進花店裡去,留下他在大街上四下張望。
她買了個新的花瓶和一束淡雅的花,笑盈盈地立在穆天毅面前。他假意生氣,臉上有著故作的委屈,眼睛裡卻有著隱藏不住的笑意。
「對不起嘛!只是鬧著玩,我不會真的丟下你不管的。」月泠看著他還沒有消氣的模樣,只好當街學他打躬作揖的道歉方式。
無意太捉弄她,穆天毅只裝作無奈地歎氣。
月泠抬頭看到穆天毅眼中流露出的笑意,驚覺自己反被他作弄。真是氣也不是,惱也不是。透過街道上的櫥窗玻璃反映出兩人逗趣的面容,月泠按捺不住笑意乍然笑了出來。「我早該想到別和你這個武林高手較量,你那一身好本事我哪裡鬥得過。」
穆天毅可懂得見好就收,出其不意的他扮個鬼臉,代替道歉,才捨不得真的氣壞了她。
兩人相偕走在熱鬧的街頭,就像一對人見人羨的金童玉女。歡笑隨時掛在他們的眉梢和嘴邊,吸引著路人們的目光。
打從書店經過穆天毅雀躍地拉著月泠進去,面對滿室的書籍,他有著如同孩童見著糖果般的喜悅。
月泠將購物袋寄放在櫃檯,微笑著陪伴他走進成排的書架中。
許多印刷精美的書籍,都被平放在架上。穆天毅用手指撫過它們光滑的封面。
「真美。」他輕聲地說道。
流連在古典文學的書架上,他如數家珍地談論著。細訴兒時老師父教他經、史、子集,詩詞、歌賦,他謙虛自己資質魯鈍,學不到師父的好學問。
「老師父出家以前是個武林名家,身懷絕世武學。而其文才風情直逼名儒宿老,只是為了一段傷心事,很年輕就看破紅塵。我有幸為他老人家所收養,他盡其所有的教導我。只可惜我心不專,除了做學問以外還喜歡涉獵其他。雖說是日習文夜學武,終於還是無法習得他老人家的滿腹經綸於萬一。有負他老人家一片苦心教誨。」他無限感懷地訴說著。
月泠不願看到他落寞的神情,拉著他去文具部門選購用品。她一一為他介紹各樣新種類的筆。他用墨水筆在紙上試寫,寫出一手極漂亮的字。她讚賞他的一手好字,高興地為他買下筆墨紙硯。見他細細選擇各式毛筆,月泠才發現自己對古老文化的認識全讓現代文明的電腦、雷射印表機給替代了。
他捨棄一般人使用的墨汁,選擇慢慢研磨的墨和硯台,微黃的宣紙讓他愛不釋手。臨走前,月泠特別買了一份詳細的世界地圖,和幾本服裝雜誌。
穆天毅對他所失去的時光有著無限好奇,月泠告訴他圖書館裡面有著所有歷史的記載。
「那裡面會不會有告訴我回去的方法?」他懷著希望的問。
「現在的科技雖然很發達,但是對於穿越時光的可能性,僅只出現在電影裡而己。」月泠並不願意看到他失望的樣子,但是事實上對他想回去的願望,她確實愛莫能助。
他並沒有聽懂月泠的用詞,但是她臉上顯露出的無能為力,卻讓他明白自己在奢求。他不再追問回去的可能性,放棄的心情雖然苦澀,但是他更在乎的是月泠臉上的歡顏。他收起失望的神情,讓自己投入週遭的繁華,就當作這一切是一趟特別的遠行。
兩人沉默的走回停車的地方,後座裡塞滿了在各家買的購物袋。車上月泠打開汽車音響,讓音樂流瀉在車裡。穆天毅好奇地撥弄著收音機頻道,從ICRT裡播出的熱門歌曲叫他嚇一跳,對從沒聽過的外國語言,他頻頻皺眉。對說得飛快的台語廣告,他馬上放棄,只有中國古典樂曲才讓他停下手靜靜的欣賞。
悠揚的國樂聲中,他輕輕地開口,「你必然覺得我很不識好歹?」月泠明白他說的是方才想回去的事情。「我該感謝你的好意相助,而不是帶給你這許多的困擾。」他淡淡地說著,聲音裡有著歉意和落寞。
月泠一面把穩車子的方向盤駕駛著,一面伸手安撫他。「別在意這一切,你和我相遇若不是相欠,就應該是緣分。」她遞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如果今天的處境相換,我也會希望有個好心人幫我,就像換做你是我,相信你一定也是盡心盡力的伸出援乎。不是嗎?」
她不懂自己為什麼這麼在意他的一切,難道真的是相欠,還是因為命運之神正在重新編寫眾生的生命程式,不經意的在自己冷漠、凡事刻板的人生裡面加些挑戰和樂趣。這一整天的情緒起伏,甚至比平日裡的整個月還要多,他總是能引起她最真實的心情反應。笑、惱、嗔、癡的各種情緒,在平淡的生命裡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未曾如此頻繁的出現過。難道他的出現代表著她將重新面對她生活的方式。
穆天毅在心底反覆想著她說的話語。在江湖上,他一向扮演著保護者的角色,被援手的經驗雖說不是沒有碰到過,畢竟次數少得用一隻手就可以數完它。如果有人預先告訴他有朝一日他會落得今日的境況,那真是殺了他也不能使他相信。
他回想著讓他面臨這場混亂的緣由。起因竟然是他的打抱不平,和「莫樂娘」的忘恩負義。在短短的十年裡,他究竟伸手管過多少不平事,到底救過幾個人,實在記不清楚了。如今還留在記憶中的也不過是那幾個生死知交。施恩不望報是他一向行俠江湖的原則,卻也沒想為人的堅持,到頭來換得的竟然是這般結果。
他好笑地暗自思忖。如果他告訴丁月泠施援手於陌生人竟換得有家歸不得的事實,不知道她會不會將他丟出她的生命以外,任他白生自滅。不有趣的假設,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是離開她,他但願這個假設永遠不會成為事實。
而最讓他百思不解的事情是,當他正對於自己的江湖生涯,有著懷疑與厭倦之心的時候。命運之神大手一揮,將完全不同的生存方式展露在他的眼前。是幸?是不幸?心底浮不出答案來。他撇過眼神看一看身旁專心開車的丁月泠,或許假以時日,他就可以正確的回答命運之神的問題。
離開喧囂的市區後車流趨緩,夜晚回淡水的公路上,已經沒有下午的人車嬉鬧,弄潮的人們散去後,只有一盞盞孤伶伶的街燈遠遠的消失在路的盡頭。
在距離回到家不太遠的路上,月泠把車行速度放慢,找尋著記憶中的地點,最後將車停在一片無人沙灘的路旁。
「就是在這裡。」月泠指著空無一人的沙灘和車流稀少的公路說著。打開車門,她陪著穆天毅走上那一日相遇的地方。
空蕩蕩的四周,黑悠悠的海水,海岸線上沒有任何東西出現。清朗的夜空一輪明月高掛,完全不同於大雨夜的迷濛不清。
「大雨夜我在這裡的公路上差點壓到你,或許我太急於想救你所以並沒有留意周圍的環境有沒有異樣的地方。」她伴著他走在空蕩的沙灘上,試著想找出些蛛絲馬跡,解釋他的離奇出現。
他抿緊的嘴角有著僵硬的線條,全身像根緊繃的弦。一雙眼睛卻清澈澄朗、鉅細無遺地打量著身旁的一切。陡然,他輕輕地喟一聲。就在他那聲輕歎才傳人月泠的耳朵裡,光影一閃,他的身影像飛一樣掠縱而去,速度之快讓月泠睜大眼睛、張口結舌的楞在當場。
夜色裡雖有街燈和皎潔的明月,但是月泠用盡目力地看著穆天毅掠出的方向,卻什麼也沒看到,她驚訝的發現人的潛力原是如此的不可思議。
在月泠的驚訝尚未退去的簡短時間裡,穆天毅又以優美輕巧的形態掠回她的身邊,快得就像從沒有離開過似的。
月泠雖然親眼見到還不免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問題。她盯著站在身旁的他直瞧,訝異的神情依舊留在臉上未曾退去。
穆天毅飛快的在公路的兩端縱掠地來回了一次。什麼都沒有,沒有異樣的人與物、沒有模糊的記憶,更沒有讓他莫名其妙出現於此的答案。掠回月泠站著的地方,她臉上驚訝的神情盡收於眼底。
穆天毅放鬆自己緊繃的情緒,壓抑下得不到解答的莫可奈何。看著月泠一向鎮定外表下的真實,很難想像大雨夜裡她用多少的意志力將自己救下。
「你剛剛真的飛出去,是不是?」月泠用著不確定的語調和聲音問著他。
「別那麼驚訝,那只是我活命的本錢。我們的生活形式不一樣,所以擁有的技藝也不相同,沒什麼好奇怪的。」他輕描淡寫地說著自己的絕學,卻略去初學時吃盡苦頭,和下過許多時間與心力才換得今日得心應手的辛勞代價。
他笑一笑,作勢要抱起她。月泠驚覺地移開身體,不解地問:「你要做什麼?」
「別緊張,我只是想帶你親身體驗一下,臨風飛掠的滋味。」他放下手笑著回答她的話。
「我雖然沒有懼高症,可也不想萬一墜機摔個半死,所以好意心領了。」她嘻笑地拒絕他的提議,雖然心裡確實有些想知道飛的感覺為何。但是單單想到讓穆天毅抱在懷裡,就已經讓她臉紅心跳得不能自己,她不確定當自己真的在他懷裡的時候,還能不能保持正常的行為。
穆天毅並不在意她的拒絕,在她的眼裡他已經看到答案。她漂亮的臉上不自禁流露出的紅艷明白的表現出她的心。
走回停在路旁的車子,月泠鄭重的對著穆天毅說:「對你來說擁有武學只是你生活裡的一種技藝,但是在這個時代這是驚世駭俗的大事情。所以請你收起你的劍,也別在人前輕易的展現你出色的武藝。好嗎?」她用著商量的語氣,卻有著堅毅的眼神。
穆天毅慎重的許下承諾。「我答應絕不會讓人發現我異於你們,但是在你面前我希望我能是原來的我。」
他誠懇的態度讓她相信他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也深深的感受到穆天毅真的很在意她的想法。她告訴自己,盡力幫助他在這個陌生的時空裡順利的生活下去,將是她一生永不後悔的決定。
月泠將車開往回家的路,剩下的路程只有短短的幾分鐘。月泠問起穆天毅勘查的結果有沒有收穫。
穆天毅認命的表情清楚的說明了一切,他淡淡地說:「從我醒來開始,所見到、聽到的異常,到你清楚地告訴我錯走了時空以後,我已經瞭解要回到我原來的世界會是奢求。但是不否認的,在心底我依舊盼望著,在我出現的地方能有奇跡出現。」他古井無波般的形態裡有著無數毅力的累積。
他將停留在遠處的眼光調回月泠的瞼上。「月泠,你可知道,當我說服自己承認無法再回到原來的時代去時,我就真的成為孤伶伶的一個人,而且還是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的人了。」
月泠注意到穆天毅初次呼喚她的名字,這不知道是否代表著他終於接受了週遭的一切。雖然現今社會人情冷漠,但是她絕不會對他半路撒手不管,畢竟中國人有句俗話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她拿定主意的對他說。「你錯了,你絕不會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你還有我呀。」說話裡,車子已經回到停車場裡的車位上。
月泠把後座的東西一古腦的堆在穆天毅的身上,帶著他走出地下停車場,走往大樓的大門口。
「你也不會無處可去,你可以留在我住的地方。」月泠沉著的帶著他介紹給管理員認識,或許是現代社會裡已經有太多的怪現象,管理員毫不動容的接受她的說詞。親切地送他們進電梯。
「我如此貿然地住進你家裡,會不會給你帶來困擾。」天毅對她好意的接納,有道德上的顧慮。雖然在感情上他很高興有丁月泠的相伴,但是對一個來自傳統道德嚴格約束時代的人,君子行徑才是他該遵守的。
看他一副擔心的模樣,月泠更加肯定自己的決定並不衝動。雖然眼前的男子跟她非親非故,但是世上能有幾人像她這般幸運,能和一個活生生的古人共同生活。尤其還是武俠小說裡的夢想成真。
「你不用擔心,我只有一個人住。這房子雖然不大,但是住兩個人也不會擠。」月泠忙著把買回來的食物放進冰箱裡,順便把廚房裡的現代化用品介紹給穆天毅認識。對於瓦斯爐和微波爐她解說得很詳盡,並不是為了他曾說過要做飯給她吃,而是為了讓他能從基本的生活起居學習獨立自主。
「我自己獨居已經五年,偶爾有遠到來訪的朋友才會借宿過夜。所以你儘管安心的住下來。」月泠明白穆天毅的顧忌,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恐招人非議。但是如今除了先共同居住以外也沒有更好的方式,她不敢冒險別人是否也能接受穆天毅來自過去的事實。
「你實在毋需將我公開,我並不在意做個影子。」他深深的在意她付出的代價。放棄五年獨居的自由、冒險失去女兒家重逾生命的清譽,只為了她在大雨夜裡好心的救了他這個迷失在時空裡的異鄉客。他在心中鄭重的對自己許諾,他將會是她此生永不後悔的抉擇。
他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裡,也迥蕩在月泠的心坎上。她假意忙著收拾和室裡原有的東西,卻難以壓抑心底的思潮湧起。活在陰影下的滋味,既苦又澀。她曾經那麼的痛恨身為一個黑夜的幽靈,她不願歷史重演,無論是在她身上或是他的身上。
「曾經」代表著事過境遷,當年的無奈與忿恨,或著隨著時間和年齡的增長已經能理解。但是在感情上,傷口雖已癒合疤痕卻依然存在。傷害是如此容易造成,卻又是如此難以忘懷。
穆天毅納悶地看著沉默不語的月泠。她臉上的神情冷漠又遙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希望自己有能力帶她遠離一切的不快樂,雖然他看不透她的心思,卻感受得到她心裡的隱藏。
月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彷彿要把一切的不快和傷痛一併丟棄。感應到他灼熱的目光徘徊不去,她將陰影隱藏在記憶的深處,漾出一朵迷人的笑容。
「我要你能自由的生活在陽光下,而不是做一個黑夜的幽靈。」他幫她把整理好的書畫和擺設搬上閣樓。她的聲音從樓下傳來,「人們對於隱隱藏藏的事情比較好奇,光明正大的擺在檯面上反而不容易引起閒言閒語。」她突然的發現這件事讓她達到報復的假象,又不會有誰受到傷害,只要別賠上她原本清靜的日子,那真是太完美了。
穆天毅弄不懂現代人的生活理論。凡事只要對她好的他都願意做,他告訴自己要盡快的適應這個時代的一切。為著眼前的可人兒,也為著他深藏於心底的渴望。
「閣樓是我的工作室,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會在那裡。樓下就讓你自由使用,如果有什麼需要別客氣只管找我。」她逐樣的將房子裡的一切用品,一一解釋用途和使用方式給他,並且將自己收集的書籍和一些錄影帶堆給他。
他翻動著堆得厚厚的書和從沒見過的錄影帶,很有興趣地望著月泠。他一向喜歡閱讀,幾乎是他除了練武以外的另一半生活。在如今武學已經遠離的時代,書將成為他生活裡更重要的部分。
「我在工作的時候你可以埋首書堆,以彌補你生命裡曾經空白的年代。這數百年的歷史和人類進步的軌跡,你是難以用想像來體會的。相信你一定不願意遺漏吧!」她指著屋裡一些科技文明的產物,繼續說著,「這些文明產物是近百年來人們心血的結晶,而中國以外的世界已經接近得有如我們的一句老話『天涯若比鄰』了,你需要去認識它,熟悉它,而後你即能成為一個自由的現代人。」
從容的表情呈現在穆天毅的臉上,他不在乎地將書堆放在睡榻旁邊,距離近得唾手可得。「我想從現在開始將會有段非常忙碌的生活等著我囉!」他信心滿滿地面對月泠,決定要用行動讓她對他刮目相看。
他將各個購物袋裡的衣物一一整理好,最後握著那把從不離身的驚虹劍,定定地沉思著,臉上幻化著複雜的神情。許久許久的,猛咬牙將劍身盤起放置在架子的最上層。十年的生死夥伴,不再日夜相隨,將是他最最無奈的心情。
月泠看著他握劍沉思的模樣,想像著立場相換時,她能否有他的從容與鎮定。當否定的答案浮起,她回到她的房間裡,不再打擾他,留給他獨自思考的空間。
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一切還是一樣。但是現實生活裡卻又有著那麼大的改變,想著浴室裡兩人用的盥洗用品,提醒她不再是一個人。她望向臥房的門鎖,明白這小小的鎖根本沒有作用,既然相信自己的眼光當然也該相信他。
躺在他曾經睡過的床上,月泠的心思遊蕩。想著,每次出遠門回來總要痛快的睡上一天,整理家務來鬆弛情緒。哪像這一次不但沒有休息到,還叫她的情緒大起大落,忙進忙出的完全違反慣性。但是忙得很快樂,她的心在做著回答。閉起眼睛,希望睡神快來,一覺到天亮。明天一切將會回到正軌上,她拋去門外他的影像,努力地說服著自己。但是不聽話的思緒,卻悄悄地將他瀟灑俊逸的身影帶進她的睡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