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較喜歡音樂性的廣告,它們有跳躍的音符和傳染性的歡笑,但其他的廣告則令他納悶,這時代的人到底要表達什麼?充滿熱鬧的廣告訴說著現代人的富裕,物質享受的豪華。不斷強調愛心的付出、大力對生活環境保護的廣告,正透露出這時代的人際關係冷漠而且事不關己。
他在廣告裡看清楚了天空上面飛的大鳥,並且在丁月泠為他買的地圖上意識到了他離家有多遠。多麼不可思議,他不但跨越了時間,還橫過了寬廣的海峽,落在這個異鄉的土地上。如今真是空有來去便利的飛機,也無法送他回故鄉。
夜裡他毫無睡意,心思全跑到在房間裡安歇的佳人身上。他聽到她在床上輾轉的聲響,聽到窗外偶爾來去的車聲。他清楚的想起老師父當年的教誨,圓寂前的語含玄機。青梅竹馬的婉兒迫嫁後不幸的結局,使他耿耿於懷。老師父曾經輕描淡寫地說過「生命的聚聚散散有其緣分的深淺,莫執著於今日的悲,當寄首於他日的喜。」如今細細玩味其中深意,難道老師父早於當初即已看透今日事。
他收回遊走的心思,全心的放在認識新世界上面。夜好長,好在有書為伴,他不記得以往獨自生活時曾經感受過寂寞,但是現在有她陪伴在身旁的感覺真好。他按捺下澎湃的感情,唯恐嚇壞了她。專心在書本上,新知識佔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繼續找尋能吸引他停下按選台器的畫面。午間重播的戲劇節目裡有著複雜的男女關係,他發現現代女子的強勁生命力,工作能力頂尖,自信獨立,不若他的時代裡女子以夫為天。「女強人」、「單身貴族」多耀眼的名詞,他將視線投射往閣樓上正在工作的丁月泠身上,猜測她會不會也是這兩個名詞的力行者。
他想要知道丁月泠一切的事,她的感覺、她的思想、她的最愛與最厭。他有滿腦子的問題想問她,他想知道她感情的歸屬。從電視和書本上,他發現這個時代的男人和女人,並不是只有成親後才會有關係。新興的用詞不斷的出現,「同居、試婚」今日女子不再把貞節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露水姻緣不再罪大惡極,性與暴力同時存在兩性關係中。如今他能瞭解餐廳裡那兩個女子的私語,只是今日社會裡很普遍的一種現象。
雖然現今社會的道德觀不若從前,但是潔身自愛的人依舊很多。眼前的她即是明證,她在等待誰?是彭竟堯口中的「楊曜風」嗎?他渴望知曉。他清楚的明白,她是那種需要全心全意對待的典型,不是個能愛過後又輕易一走了之的女人。只需要看一眼她的眸子,你看到的不只是熱情,還有一種歸屬的溫暖。
她無法集中注意力。月泠瞪著電腦螢幕,試著對她寫下的文稿激出一些興趣,她希望在面對工作時能忘了他的存在。但是花花世界的吸引力敵不過樓下的干擾。這樣地說他實在不公平,他真的如他所說地安靜的一如幽靈,電視的聲音微弱得比她的呼吸聲還小,而他的行動甚至比貓還要輕巧。她不能抱怨他太吵或太煩。除了一點,他在屋裡本身就是個煩人的事,這是她原先始料未及的。
她提醒自己,面前文章的截稿日近在眉梢,女主編恐怖的催稿電話是個不可輕觸的惡夢,原本完美無暇的交稿紀錄,更不願意毀於一旦。
她將四散的心思合攏,專注回螢幕上的文章,簡單的一段介紹她來回的修了幾次,腦海裡想到的仍只有穆天毅。閣樓並沒有牆壁,整個空間只有一大片落地玻璃窗面向觀音山和淡海,對著樓下的那一面是整排的木質欄杆。轉過座椅,正好可以一覽無遺清楚的看到樓下客廳裡他的一舉一動。
她嫌惡地轉回書桌。她要工作。事實上她必須要一直工作到完成文稿繳件,其間想都不能想他一下。「唉!」她發現她又在歎氣了。
這不像她。長歎一聲,她氣惱她一向自豪的定力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近日裡歎的氣比整年裡加起來還要多。她推桌起身,站到落地玻璃窗前。
望望遠處的山近處的水,原是她找尋靈感的好偏方,此時卻一點效用也沒有。從來沒有任何人能令她自工作中分心的。她曾經在音樂嘈雜,人聲喧嘩的PUB裡成功地趕上截稿,而今她卻苦笑地面對空蕩蕩的螢幕著急著截稿日。
她以為她會習慣他的存在,適應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但是日子已經過快兩、三個月了,她依舊強烈的受到他的吸引。她煩惱的直想踱步,卻又擔心被他取笑,論定力她真正的自歎不如。
她想著,他的學習能力實在很強。他接手家裡大大小小的雜事,從洗衣到作菜。對於新奇的事與物他熱切的學習,堆積如山的書籍早巳被他看完,每天早上他總有長長的一張問題紙等著她回答。紙上,是龍飛鳳舞,鐵劃銀鉤,力透紙背的好字。他從不使用毛筆以外的東西,或許難改以往的習慣。
太多的問題需要答案,單單是屋裡原有的書根本填不滿他的求知慾。圖書館是解決他問題的好地方,月泠考慮著。或許出去走走能轉移她的注意力,才不會總是受到穆天毅的舉動影響。
彷彿默契十足一般,許久未曾響過的電話鈴聲相應地響起來。月泠回頭望向樓下,穆天毅正好奇地看著電話機。雖然在電視上看過無數次,她也解釋遇用途,但是每次聽到它發出聲響,他還是有些吃驚。正考慮要不要像電視裡演的一樣,去拿起來回答時,連續響著的鈴聲已經被答錄機功能接走了。
一段月泠簡短的留言之後,是一個活潑女子輕快的說話聲出現。
「嗶!!月泠,是我,媛媛。不是你恐怖的主編,別擔心。晚上小九的PUB有聚會,要準時到,可別拿趕稿遁逃喔!哦!!還有上次你和大伙打賭玩輸的人付酒帳的事沒忘記吧?記得帶著你的金卡來,等著你嘍!拜!」
月泠聽著留言,想著出國前在小九的店裡被大伙灌酒,就為了玩飛鏢不服輸。PUB裡最簡單玩法就是眾人比射飛鏢,分數低的付啤酒錢。偏偏她酒量不怎麼好,喝了酒後更別想有好成績,每每成為眾人取笑的對象。
她關起電腦,把文稿的事情先拋一旁,心想反正坐在桌前也寫不出東西來。不如出去溜躂溜躂,望著客廳裡的穆天毅,想著晚上有著槍手代打,金卡是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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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泠開著牛步般的車子往天母,週日的道路一樣很擁擠,滿街的車子。好像全市的人都往郊區去玩,塞車嚴重是台北人的夢魘。前座裡穆天毅手拿著書看得津津有味,氣定神閒。後座裡堆得滿滿的書籍是她在圖書館的收穫。
月泠先帶著穆天毅上圖書館,將他留在閱覽室裡,她精挑細選的借了各類的書刊,可惜沒有找到他要的易經,那古老又難懂的東西,害她耗時許久。抱著借好的書回到閱覽室時,月泠吃驚的發現穆天毅的桌上一迭雜誌,數量多得教人訝異。她不得不佩服他的記憶力驚人,一目十行,過目不忘。
他在吸收知識就像海綿在吸收水份一般,他的問題依舊不少,但是理解能力很好,頗能舉一反三。雖然偶爾會弄不清楚狀況,出點小糗,但是大部分的事情還不至於太離譜。尤其能隨時隨地的一書在手,看得不亦樂乎。
就像現在,月泠正被塞車氣個半死,他卻悠哉游哉的躲在書裡快活自在。月泠嘟嚷的在嘴裡輕輕詛咒,聲音小的像是含在舌尖上。
「姑娘家怎好口出穢言。」
穆天毅突如其來的出聲說話,把月泠給嚇一跳。她偏頭一瞥,他依舊埋首書裡完全不像曾經聽到什麼或說過什麼。月泠嚥下到口的話語,吐口長氣代替詛咒。她調整著自己的情緒,不想讓討厭的塞車壞了心情。
穆天毅感受到月泠的不耐煩,他終於體驗到塞車對現代人所造成的影響是可怕的。再好的脾氣也能在壅塞的車陣裡給全磨光了。看來現代文明也給人帶來許多不方便,就像現在的情況還不如擁有一匹好馬來得快速。畢竟他從沒有碰過官道擁擠地跑不了馬。
他閒散的伸伸腰,頭也不回的往後拋出手上的書,書輕輕飄飄的落在後座裡原來的書堆上,平穩的激不起一張書頁。望著車窗外一輛接著一輛的汽車,牛步而行延伸至路的盡頭。現代人的悲哀,天毅暗自想著;汽車釋放出的氣體,四處工廠的廢氣,使得空氣中充滿異味,而想享受新鮮空氣也成為苛求了。
月泠為了擺脫擁擠的車陣,強行將車駛出,開進加油站等候加油,車裡穆天毅好奇的打量加油站四周的環境。
他不明所以地盯著工讀生的動作,看著年輕的工作人員拿著長長的管子,忙碌的插進汽車的小圓蓋裡面。
月泠仔細地解釋加油站的功能,也對他說明汽油對現今生活的重要性。
「汽油對汽車猶如草料和馬的關係,馬少喂一餐飼料可能只是跑不快,但是汽車沒有油可是一步也動不得的。」月泠舉出油田之爭的波斯灣戰爭,證明石油的價值和野心家的貪婪。
穆天毅對人類三百年來的進步很敬佩,卻也對人類的貪婪本性很失望,雖然時間經過了那麼久,人類依然為了經濟利益大起干戈。
「兩年前我一老友死於孤山金礦之爭,兩派人馬為了一座不確定蘊藏量的礦山,兵戎相向。雖說『瓦罐不離井邊破』但是事實卻難免殘酷。」穆天毅頗為感慨的細述往事。
「想當初一場爭鬥也不過是百、千人的惡夢,如今的一場戰爭是國與國之間的武功大炫耀,那才真是禍延無辜呢。」月泠無奈的說著。
一時間車裡的氣氛變得出奇地凝重,她只好訕訕地笑道:「別談這些了,很多事並非我們所能控制的,與其想兼善天下,不如先獨善其身。」
穆天毅正對月泠的冷漠覺得不可議,卻發現她的話中有更多的無可奈何,遂決定結束這個不愉快的話題。
「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杏花村』!」
穆天毅看看月泠,心裡暗自猜想,經過了三百年釀酒技術不知道是否也進步了。
終於,月泠多繞了幾條熟悉的小巷道,擺脫壅塞的車陣,來到「盡歡人生」,她們一群死黨的固定聚會處。
「這叫『杏花村』?」穆天毅瞪著眼前仿若慘遭火吻的房子,一塊閃爍著「盡歡人生」,四個字的招牌掛在門上。
「你難道以為它該是茅舍、竹籬,還有塊寫著,大大『酒』字的布招迎風飄蕩不成?」月泠強忍住笑意地說著。
「這哪是房子--我覺得根本就是一座廢墟!」他記起電視上一直報導的公共場所違規使用,懷疑地說:「這該不是才遭火劫的危險建築吧?」
月泠失笑出聲,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抱歉,我不是故意取笑你,不過我們現代流行這種風格的建築,你就將就些吧!」
「什麼是流行?」穆天毅狐疑地問道。
「流行……流行就是大家都接受,而且喜歡、又模仿的事物。」月泠困難地解釋,心想,即使說不中十分也該有八分吧!
穆天毅一知半解地點點頭,或許這就像女人纏足那一類的事吧!
「走吧!有人在等呢!」月泠領著穆天毅走人那幢他眼中的「廢墟」。
推開門,穆天毅更覺得納悶,門裡面昏昏暗暗,燈光幾乎全滅,每張桌上都擺有五彩的蠟燭,有人的座位上蠟燭才點亮著。為何有人喜歡在這種昏暗的地方喝酒?他思之不解。
「你看,已經快斷電了,這真是危險建築。」
走在前面的月泠聽到,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拜託,別胡扯了。這裡的裝潢花了小九好幾百萬,這話被她聽到了,不把你用掃把趕出去才怪!」
雖然月泠一再向他保證,這幢建築物絕對安全,至少防火設施一應俱全,沒有被活活燒死的危險;而昏暗的燈光只是為了製造氣氛,和斷電也沒有任何關係,但是穆天毅還是覺得現代人真奇怪。
月泠帶著穆天毅來到吧檯,向酒保打招呼:「嗨!小九來了嗎?」
「在樓上等著呢!」酒保頗富興趣地打量著穆天毅,「滿帥的嘛!新歡哦?」
月泠霎時羞紅了臉,慌亂地道:「少胡說了!」
酒保似笑非笑地看著穆天毅,丟給他一個曖昧的眼神。
「別理他。」月泠瞪了酒保一眼,「我們上去吧!」
才踏上二樓,一團圓滾滾的身影立刻撲向月泠,「哇!好想妳!」
穆天毅一凝神,正想將月泠帶開,未料她喜悅的聲音也同時響起:「媛媛!好久不見!」接著他便看到月泠和一個胖胖的女子相擁大笑。
月泠拉著那名女子的手,對穆天毅說:「來,我給你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方媛。叫她媛媛就行了。」接著又對媛媛說:「這是穆天毅。」
「方圓?」穆天毅疑惑地一掀眉頭。
月泠彷彿看透穆天毅的心思般解釋著:「是名媛淑女的媛,不是圓滾滾的圓。」
天毅豁然一哂。
媛媛更是落落大方地說:「這樣子才令人記憶深刻呀!」
「來吧,我再給你介紹一個人。」月泠拉著穆天毅轉向另一個亮麗女子面前。
雖然經過這些日子的「適應」,穆天毅還是不能接受現代人「不合禮教」的裝扮,因此當他看到這個身穿黑衣的女子時,立刻轉過視線去。
黑衣女子望向月泠,遞給她一個疑惑的眼神。
月泠歉然一笑,拉動穆天毅的身子問:「你怎麼了?」
穆天毅正經地說:「此時此景我豈可直視,對那位姑娘太不禮貌了。」
月泠回頭望向穆天毅迴避的對象,發現她穿了一件性感的黑色迷你皮裙,裙長僅僅遮住大腿上緣一點點;而那件同樣質料的小可愛,更是將她雪白圓潤的雙肩展露無遺,怪不得穆天毅要調轉開視線去,這種裝扮對他而言根本不能接見外客的。
月泠想笑又怕穆天毅太尷尬,只好低聲地對他說:「這是現代人很普遍的穿著,你就別大驚小怪了。」
「小九,他是初次看到你這樣的美人,一下子失態了,你可別見怪。」
「怎麼會!這還是頭一次有人見了我會害羞呢!」小九說著,大大方方地走向穆天毅:「我叫裘暮蓮,就喊我小九吧!」
穆天毅望著小九伸出的手,納悶該如何是好。
「握手啊,這是禮貌。」月泠低聲催促他。
穆天毅看著月泠催促的眼神,不自在地伸出手和小九的手碰觸一下。
小九被穆天毅的舉動逗笑不已。她喘著氣附耳對月泠說:「老天!你從哪兒找來如此純情男子?他以為他活在古時候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裡嗎?」
月泠被小九的話嚇得臉色發白,不過她很快地發覺小九隻是在開玩笑,並沒有追根究柢之意,暗暗鬆了一口氣。
穆天毅只覺這個名喚小九的女子,豪情有餘,柔情不足。雖然頗有江湖兒女之姿,卻不若月泠的溫柔婉約。
「喂!你們一夥人不進去,杵在樓梯口做什麼?」上樓的腳步聲夾雜著一個男子愉悅的嗓音,傳上樓來。
眾人聞聲讓出路來,穆天毅抬頭認出走在前面的是買衣服時見過的彭竟堯。然而吸引他注意力的,卻是落在彭竟堯身後一、兩個階梯的男人。
落拓不羈的型態,冷冷的眼神,一副旁觀世界與我無干的模樣,這是他給予眾人的印象。但是在穆天毅眼中,他卻更像個沉穩、內斂可以依靠的熱血男人。
彭竟堯在穆天毅打量他身後同伴的同時,踏上樓來。小九一見到他立刻撲向他的懷中,並且旁若無人的緊緊相擁吻,完全無視於媛媛誇張的起哄。
「哇!不得了。快閃,這裡的空氣火熱得像要沸騰了。」媛媛在逗趣地說話裡,搶先走入二樓的人叢。
月泠笑著對剛踏上樓的男子說:「我們也走吧!免得打擾了這對愛情鳥。」她一手拉著他,一手拉著穆天毅,避開嬉鬧的人群走向角落的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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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帥哥走在身旁總擋不住好奇的目光投射過來,在平日月泠對眾人的眼光並不在意,如今換成穆天毅在身旁反倒有些不自在。她暗自慶幸,好在另外有個酷哥作陪,總算沒人圍過來。
月泠沒料到這個所謂小小的聚會,居然是深交淺識齊聚一堂。她原以為只是幾個老朋友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所以才帶著穆天毅來見識。事到如今也無法改變,只不知到明日蜚短流長,會傳出多少閒言閒語來。
倒是穆天毅對新的環境較注意,根本沒發現月泠心中的顧慮,他迅速地環視了週遭,二樓的燈光比較明亮,一樓挑高的舞池和演奏的舞台,透過二樓整片的玻璃看得清清楚楚。
月泠注意到穆天毅的好奇與打量,邊走邊介紹著樓上的設施:一座符合國際比賽標準的花式撞球檯,另外飛鏢和射箭靶也一應俱全。而每次小九在眾人聚會時總是將二樓空出來,不對一般客人開放。
四周的桌子還空空的沒坐幾個人,早到的人們圈在一起聊得嘻嘻哈哈。還沒坐下,月泠就趁著大伙還沒好奇的圍過來以前,先將兩人互相介紹。
「震孝,這是我在電話裡提過的穆天毅。」
月泠先將穆天毅介紹給和彭竟堯一起上樓的男子,回頭才將他介紹給穆天毅。
「穆天毅,這位是專門幫我解決難題的萬能幫手,夙震孝。」
夙震孝冷冷地上下打量眼前的男子,想著電話裡月泠的口氣異於平常,大大的疑問擺在心裡。
穆天毅迎著他的目光不動如山,眼中一片清靈,兩個男人在眼神交會的剎那間,相互評估了對方的份量。
夙震孝心裡有些訝異穆天毅的沉穩。他因工作出入法庭的關係,總是給人一種嚴肅、冷漠的感覺,鮮少有人能在他冷眼逼視下不迴避的。
直視穆天毅的雙眼讓他有種包容萬物、深不可測的感覺,這種眼神和他瘦削、斯文的外表一點也不相稱。
夙震孝伸出手淡淡地說:「夙震孝,請指教。」
穆天毅對著他伸出的手一握,口中溫和、低沉地說:「穆天毅。」
兩手交握,夙震孝不由得想試試對手的輕重,不動聲色的在手上使力。
穆天毅臉上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輕鬆自在的盯著夙震孝看。
夙震孝心裡感到好奇,不明白眼前如此斯文的人,如何將他手中的重力承受下來。憑他從小練拳、空手道的技藝,手上使勁能讓人慘叫出聲。如今他掌上的力道握進了對方的手掌後卻毫無動靜,無論他使出多少力氣,穆天毅的手依然平穩。
丁月泠也不理會那兩個男人,逕自個地拉開椅子坐下,優閒地點了她一向偏愛的酒,才頭也不回的說:「你們倆別鬧了,快坐下吧!」話說完,還不見哪一個過來。
她真是無奈又縱容地喊道:「震孝,你鬥不贏他的,放手罷!穆天毅,惹惱了他回頭怎好請他幫忙。」
「瞧你說的,我怎會是那種小氣度的人。」夙震孝一把端起桌上的啤酒杯,咕嚕嚕地灌下半杯才和穆天毅一左一右的在月泠的面前坐下。
月泠笑著端起酒輕啜,「我不激你一下,你怎會放手呢?」
「不對呀!你怎知不是穆天毅不鬆手。」
「若是穆天毅出手,只怕我還來不及開口事情就結束了。」
月泠看著夙震孝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又道:「別不相信。」他也不反駁,只又端起酒杯喝起來。月泠知他不會信,笑得更開心。
「還不信,那等你有空時,我帶穆天毅去訓練場,讓你們好好的疏鬆筋骨一番,如何?」
「行,我好久沒一個好對手練習了。」
「一向不是有曜風和你一起練習嗎?」
「別提了,曜風有多忙你又不是不清楚,最近更甚,前天飛雪梨,還要轉往曼哈頓……」
四下裡人聲喧嘩,月泠轉頭望望四周,「怎沒看到雨臻……」
提起雨臻,夙震孝有些異樣的神色落在旁觀的穆天毅眼中。
而月泠視若不見地玩弄著手上的酒杯。
夙震孝有著律師的本能,雖然心中有波動,但是聲音依然平穩,「雨臻去新加坡出席商會,兩三天以後回來。」
「難怪你叫忙,仲業集團的總部可不能鬧空城。」
「你知道不能沒有人坐鎮公司,卻還不肯回去幫曜風--」
夙震孝的話還來不及說完,月泠已經丟了好幾個衛生眼瞪他。
月泠有著些許不悅的口氣瞪著夙震孝說:「你於公是仲業集團的法律顧問代表公司,於私是曜風的拜把生死知交,監管仲業名正言順。我又算哪棵蔥,拜託別再提仲業的事情,否則可不要怪我不理你。」
「你還真是不講理。」夙震孝無奈地搖頭,「既想關心曜風又想撇清『仲業』怎麼可能嘛!」
「這事不勞你操心,你還是多操心些自己的事情。自古來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你怎地許久也沒消息,人生的青春歲月有限呀!可別教紅顏等白了頭。」
夙震孝在月泠的言語聲裡蹙起了眉頭,眼尾畫過鬢角的疤痕輕輕地跳動。冷冷的眼神看得讓人不寒而慄。
「你少嚇唬我了。」月泠面對那冷漠的眼神一點也不在意地啜著手中的酒。「好啦,不刺激你了,我的正事要緊。」
穆天毅在一旁瞧著他們兩人的對答,對其間數次出現在月泠周圍的名字「曜風」越來越好奇。
夙震孝展開眉頭,放鬆緊繃的身子,看著穆天毅,吐出一串的盤問,「你的出生地、年紀、學經歷……」
穆天毅尋求同意地望向月泠,不知道能否據實回答。
夙震孝的問話因為月泠兩人的互遞眼色而停止。
而月泠在他再次開口以前趕忙地說:「我是請你來幫忙的,又不是讓你來審問案情當律師的,你怎地開口就是一長串。」
「我問我該知道的事,又沒侵犯個人隱私--」震孝懷疑事情不像月泠在電話上說的那單純,事實上,眼前的人看來就很不一樣,穿著確實合宜卻又有種走錯時代的錯覺。
震孝反覆在心裡打量穆天毅,潛意識裡覺得月泠隱瞞了事實,卻找不出不對的地方。月泠的要求一向合情合理,幾次尋求協助也只是說說而已。他不懂這一次為什麼不可相信的直覺頻頻浮現。或許是此番的要求有些離譜吧!
月泠在腦海裡快速思量,面對著如此精明幹練的好手想要矇混過關還真是困難,能說多少,是眼前首要之事。
看著月泠和夙震孝兩眼相望,卻又各自沉默思考,許久也沒說話。穆天毅只覺得彆扭,依他的性子,「事無不可與人言」總是實話實說也就是了。回望月泠的神色,她不像有想說出事實的模樣,而老練的夙震孝根本是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不罷休的樣子。
就在兩人堅持下,房間裡的客人越來越多,連這靠角落的座位也有晚到的朋友坐過來。大傢伙對穆天毅這個帥哥好奇不已,只是礙著冷漠又嚴肅的夙震孝在座不好來瞎鬧,如果眼光可以看穿人,穆天毅大約已經被看成碎片化為塵了。周圍嘰嘰喳喳的談論聲清清楚楚的人了穆天毅的耳裡。
月泠聽著耳邊的人聲喧嘩,心裡著急著又想不出好法子應付震孝的問話,身旁的震孝好整以暇的看著她,一副慢慢耗看誰先受不了的態度。
「告訴他實話,你不好說我說。」月泠被穆天毅倏然出現在耳邊的聲音給一嚇,猛抬頭,只見震孝不解的看著她突如其來的動作。
月泠赧然一笑,轉頭望向穆天毅,他正在研究手中的啤酒,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
月泠偷偷的瞪穆天毅一眼,他卻滿不在乎地看著四周的熱鬧。還由不得月泠再考慮,媛媛已經領頭帶著幾個較熟識的朋友圍在桌子旁了。
「喂,不夠意思哦!怎麼上來半天也不過來鬧鬧,窩在這個小桌子談些什麼神秘兮兮的。」
媛媛一說話,旁邊的朋友也跟著嘰哩呱啦猛插嘴。
「好了,好了,你們像群烏鴉,每個人都在說話,教人怎麼聽。走、走我們過去那邊,他們倆有事說,別吵人了。」
月泠又推又拉地趕跑這群好奇的人,臨走開還不忘對穆天毅說:「你要說實話可要考慮好,別弄得一團糟。」
穆天毅篤定地看著夙震孝,「你找他表示信得過他,既然相信就該誠實以告。」
「我不是信不過震孝,是怕他不相信你我。」月泠無助的看看夙震孝,莫可奈何地對他說:「希望你不會辜負我對你的信任。」
夙震孝被月泠和天毅的對話弄得好奇不已。月泠要他想辦法幫穆天毅,讓他能在台居留。他心想事情應該不至於太麻煩,雖然他還是認為應該把來龍去脈弄清楚。但是聽了月泠的再三叮嚀後反而讓他疑雲叢生。
月泠擔心的端起酒杯走向場中,顧不得媛媛不停地催喚,頻頻回頭瞧。
震孝看著月泠的舉動頗為訝異,月泠從來不是婆婆媽媽的女人,什麼事情能教她改變這麼多。低頭見著對坐的穆天毅對著月泠似有似無的點下頭,月泠才斷然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