籐原明和姬珠沙帶著向旅館租借的釣竿,到海邊釣魚。由於沒有人會在一大早幹這種事,所以整片沙灘都是他們的,籐原明也是看準這一點,才會一大早搖醒姬珠沙,堅持帶她來釣魚。
「我沒釣過魚。」姬珠沙睡眼惺忪地抱怨,她幾乎是被「押」來海灘的,實際上她只想睡覺,什麼都不想做。
「你沒做過的事情太多了,如果要一一細數,我怕整片沙灘的沙都不夠用。」他無情地取笑她,姬珠沙不甘心反駁。
「誰說的?」她才沒有那麼無知。「我做過的事可多著呢!我到過偏遠的山上——」
「當短期老師,教山區的小朋友讀書。」他打斷她的話,幾乎都會背了。
「我還帶領過失業勞工——」
「到勞委會的大門前拉布條抗議,除此之外,你還時常去老人院幫忙照顧老人,並且是育幼院小朋友心中的天使。」他知道,他通通知道。
「那你還說我什麼都不會!」她憤憤不平地噘起嘴,火大抗議。
「你是什麼都不會啊!」他可沒有冤枉她。「遠的暫且不說,就說近的好了,你會釣魚嗎?」
他甩了甩手中的釣竿,挑眉挑戰姬珠沙誠實的程度,發誓她要是敢說謊,一定打她屁股。
「我——不會,那又怎樣?」她下巴抬得高高的,大有放馬過來之勢,看得他不禁失笑。
「所以我才要教你。」他笑著走到她身邊,幫她調整長到嚇死人的釣竿,還教她怎麼卷線。
「……好像挺好玩的。」姬珠沙看他卷線,越看越有趣。她的生命中幾乎只有學業和工作,再不就是服務人群,極少有休閒娛樂,更不曾無拘無束、痛痛快快玩一場。
「釣魚本來就是一項有趣的休閒活動,尤其是這裡的海灘,讓人可以完全放鬆。」海天一色,又罕有人潮,所以過去那些大明星才會喜歡來這裡度假,因為可以保有隱私。
「這倒是。」她環顧海灘一周,真的都沒有人,除了海潮聲之外,可說是非常安靜。
「該上餌了。」確認她的釣竿沒有問題之後,籐原明拿出一個鐵罐,裡頭似乎裝了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千萬別拿出蚯蚓之類的東西,她最怕會蠕動的生物,超噁心。
「蛤蜊。」他說。「這是老闆娘免費送我的,她說用蛤蜊當餌最有效。」
姬珠沙很高興不必看見蚯蚓在她面前扭來扭去,但若提起別的女人她就不高興,難道說,她也和其他女人一樣對他產生了佔有慾?這一點都不像她!
「弄好了。」他對她展露出最迷人的笑容,潔白整齊的牙齒在朝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她猜他就是靠這一招弄到免費釣餌的。
「謝謝。」她不怎麼高興地搶過釣竿,走到海灘的另一頭,隨手一甩把餌甩進海水之中,動作之乾淨俐落令籐原明大為驚艷,沒想到她是這方面的高手,失敬失敬。
其實姬珠沙自己也很莫名其妙,她只是生氣亂甩,怎麼曉得會一次就入水,而且從他欽佩的眼神來看,她甩竿的弧度應該非常漂亮,不然他不會如此看她。
「咳咳,釣魚。」她不想讓他看出她在生氣,只好假裝專心。
籐原明意味深長地瞟了她一眼,彷彿在說:「你不說出口我也能明白」,害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清晨的海風帶有些許寒意,姬珠沙邊等魚上鉤邊打哆嗦,心中開始抱怨起籐原明為什麼不老實待在旅館裡睡覺就好,還要拉她來海邊釣魚……咦?
說時遲,那時快。
她才剛覺得不滿,釣竿那頭隨即傳來動靜,應該是有魚上鉤。
「Ming,我的釣竿在動了!」她轉頭看三公尺遠的籐原明,緊張地喊他。
「我看看。」籐原明聞聲趕到她身邊,查看她的釣竿,確實有魚兒上鉤的反應。
「馬上收線。」他教姬珠沙慢慢卷線,千萬不可以太快,以免魚跑了。
姬珠沙慢慢地收線,一開始還沒什麼自信,後面越收越快。
「釣到了——」
在空中搖擺不定的浮標,說明她並沒有釣到魚,而是……
「你的餌被吃了,魚也跑了。」看見空空如也的釣線,他狂吹口哨。
姬珠沙的小臉頃刻脹紅,突然變成啞巴。
「那個……那個……」她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虧她還表現得那麼自信,卻是這種結果。
「哈哈哈!」籐原明笑彎腰,她的表情就像被人拿水潑過一樣狼狽,非常可愛。
姬珠沙的嘴嘟到半天高,看他笑得這麼開心最後才釋懷,一起加入大笑的行列。
「哈哈哈!」她也笑彎腰,籐原明伸出手摟住她的肩膀,兩人邊笑邊踢沙子,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
他們兩個人顯然都需要好好放鬆自己,差別在於籐原明知道怎麼做,她卻需要他人引導。
對她來說,籐原明就是最好的老師,教導她怎麼適時放鬆心情。
「哈哈哈……」他們相視而笑,笑聲隨著他們越趨靠近的臉漸漸沒去,換上深深的凝視。
他們在彼此的眼裡看見了對方,在同樣黝黑的瞳孔裡探索彼此的靈魂,然後在靈魂互相觸動的剎那,以唇互許永恆。
在海天一色之中,他們為彼此披上了愛情的外衣,互相吸吮彼此的唇汲取附著於其上的芳香,他們越吻越深,直到突然打上岸的浪頭,幾乎打到他們的身上,他們不得已才跳開。
「哇!」
他們兩個人都被飛濺的浪花打濕了,卻沒有人在意。
稍晚,他們收起釣竿,兩人相擁坐在沙灘上,欣賞大自然的美景。
風呼呼地吹著,她卻絲毫不感覺冷,因為籐原明就在她身邊,用高大的身軀幫她擋住大部分寒風。
刺骨的寒風讓她回想起剛抵達墨西哥的那一晚,那個晚上也是同樣寒冷。
「你為什麼救我?」她一直想問他這個問題,卻始終找不到機會,今天終於可以一償宿願。
「因為你說中文。」
他的理由簡單到幾近不可思議,姬珠沙驚訝地看著籐原明,要求一個解釋。
「正因為你說中文,我才出手相救,如果那天晚上你說的是別的語言,我可能就不會救你了。」籐原明實話實說,他沒有她那麼充足的愛心,如果沒有特殊理由,他根本不會理她。
「如果我今天說日語,你也不會救我嗎?」她很懷疑,因為他是日本人,依她對日本人性格的瞭解,他們可以不理他人死活,但絕對會救自己人,是個十分排外的民族。
「不會。」問題他不是一般日本人,他的血管裡雖然流著大和民族的血,一舉一動卻更像中國人,對於自己出生的國家,一點都不留戀。
「為什麼?」她不懂他的想法,一般人都愛自己的國家。
「答案很簡單,我不想自找麻煩,吉爾可不好惹。」尤其他好不容易才取得他的信任,他這麼做等於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十足的笨蛋行為。
「但是你還是救我了。」當時她以為他真的要殺她,後來才理解到他是在救她,但這又要等到好久以後。
「是啊,我後悔得要命。」他跟她開玩笑,引來她一陣亂拳毒打,他笑呵呵地承受,她的拳頭簡直比被蚊子叮還輕。
「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她對他的好奇不僅於此,對她來說他是個謎,急欲解開。
「想問幾個都沒問題,你儘管問。」他早就看出她有滿腹疑問,也準備滿足她所有要求。
「你的中文為什麼說得那麼好?」雖然有點腔調,但這是區域的問題,和語言能力無關。
「因為我有個中國老大。」他回道。
「中國老大?」
「應該說,我的老大是中國人。」他進一步解釋。「原本我一句中文也聽不懂,是他將我帶在身邊,一字一句耐心的教我,現在我的中文才能說得這麼流利。」
「可你不是日本人嗎,為什麼會有中國老大?」她越聽越迷糊。
「我是在日本出生的沒錯,但我八歲的時候就被帶來墨西哥,對日本反倒沒什麼記憶。」畢竟都已經離開二十年,能記得的有限。
「是全家移民嗎?」跟著父母一起來墨西哥。
「不,是被丟棄。」他輕鬆的口吻,跟他口中的事實呈強烈反比,姬珠沙連眨了兩次眼,才敢確定她沒有聽錯。
「被丟棄?」他?
「嗯。」他點頭。「我父親過世了以後,我叔叔為了霸佔籐原家的財產,命令我父親非常信任的手下,將我帶來墨西哥殺掉,但他沒有聽我叔叔的話殺掉我,卻也不知道如何處理,只好把我丟在街頭。」
他說得雲淡風輕,彷彿那是別人的故事,未曾發生在他身上。姬珠沙依舊張大眼,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如此殘忍的事。
「於是我變成街頭流浪兒。」他無奈地一笑,將記憶拉回到很久以前。「那時候我一句西班牙話都不會說,身上雖然有錢,卻不懂得怎麼換成墨西哥披索,因為我帶的是日幣。」
姬珠沙可以想像,當時他有多無助、有多害怕。
「你當時沒有想到,要跟誰求救嗎?」她的聲音哽咽,都快哭出來。「你的母親呢?她應該承擔起保護你的責任,怎麼會讓人隨便把你帶出國?」
「我母親在我快八歲的時候跟我父親離婚了。」他解釋。「她是個攝影師,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經常到各國旅行,居無定所。」
「怎麼會……」
「那個時候我和我母親剛分開不到半年,很想念我母親。」他自嘲。「鈴木叔叔說要帶我來找媽媽,我馬上就相信他,高高興興跟他來到墨西哥。」豈料是一場騙局。
「你口中的鈴木叔叔,就是你父親的手下嗎?」她猜。
「你真聰明,就是他。」他讚賞地看了她一眼,點頭道。
「既然他是你父親最信任的手下,為什麼還要聽你叔叔的話,幫他做這種缺德事?」她不能諒解這位姓鈴木的人,認為他可惡至極。
「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謎。」他也弄不明白。「不過至少他放我一條生路,沒有殺掉我。」
「在我看來,他的舉動與兇手無異,他雖然沒有真的下手,但把你丟在街頭意思也是一樣。」他當時才八歲,什麼都不懂,又不會說當地的語言,要怎麼生存?
「所以這個時候就要賭運氣。」他倒看得開。「我的運氣不錯,交到了一個好朋友,他也是街頭流浪兒,因為時常纏著日本觀光客賣東西,會講幾句簡單的日語,他在我危難的時候救了我,並且讓我加入他們成為其中的一分子,至今回想起來,我仍然非常感謝他。」
「他就是那個中國老大?」她再猜。
「不是。」遺憾,這回她猜錯了。「他和我差不多年紀,只大我兩歲。在我來墨西哥的第三年,他就被來自美國的一對夫婦收養帶回美國了,我則是繼續在街頭流浪,直到十三歲那一年被老大看上收為義子,才正式結束我的流浪生活。」
這就是他為什麼會如此關心街頭流浪兒的原因,因為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分子。
「老大讓我重新回到學校受教育,並把一切知道的事都教給我,當然也包括他的語言——中文。」墨西哥市很大,幫派眾多,其中華人佔了很大的比例,他的老大,就是其中的領導者。
「他對你真好。」她不認識他的義父但謝謝他,如果他當時不曾做這些事,就沒有今天的籐原明。
「他還把地盤留給我。」籐原明笑笑。「雖然有很多人不服氣,但他硬是排除萬難,說服了那些人。」
那是一定的,畢竟是華人的幫派,他是日本人,一定會遭到抵制,中國和日本之間的恩怨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可能輕易化解。
「可惜的是,他把位子交給我繼承不久後就過世了,我根本來不及報答他的恩情。」說起義父,籐原明的眼睛浮現出一層陰影,立志為他義父報仇。
「他是怎麼死的?」她好為籐原明傷心,好不容易才找到另一個父親,竟然未能盡孝道就天人永隔。
怎麼死的?
這個問題,讓籐原明的兩頰抽搐,雙拳不由自主地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