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好像要出門,那我就長話短說。我目前暫時住在隔壁喔,就是那個旁邊那一棟,看到了嗎?這段時間請多多指教。」
郭凝純一臉笑意地抬起手,指著約莫十公尺外的另一棟房子說道。那棟建築物相當老舊,林想歌一直以為沒有人住。
「你……」他難以思考,完全沒辦法搞清楚現在是何狀況。除了這個,她剛剛的告白又是怎麼回事?郭凝純出現在門外的早上,因為要上班,更因為眼前情形相當混亂,林想歌按著額頭,一下子陷入沒辦法與她溝通的狀態之中。
「我不妨礙你啦。」她拍拍垂在腰側的大側背包,瀟灑地說道:「我自己會去打發時間,晚上再來找你喔。」
她小跳步了一下,將背上快要掉落的雙肩大背包背好,開心地步下樓梯。
居然說走就走。林想歌愕然,反應不過來,只來得及道:
「你這是——」
「副班長晚上見,拜拜!」她在樓下笑著朝他大力揮手呼喊,然後拉著側背包的肩帶走遠了。
她依然這麼隨性……到根本就是隨便。他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他跟郭凝純是處事個性完全相反的兩個人。林想歌閉了閉眼,望著她背上那有些髒污的包包,裡面像是塞了很多物品而鼓脹飽滿,像是背著行囊從很遠的地方跋山涉水而來。
結果,對話被擅自開始和終止,沒有從她那裡得到任何答案,也沒有搞懂任何一件事情,他就直接來到上班地點。
新工作是圖書館的行政人員,和先前市府民政機關的環境不同。這個鄉鎮的公立圖書館規模相當小,並沒有專業的圖書館員,人手也有其限制,大都是約聘或打工人員;他到任後才知道像他這樣具有公務員身份的員工是少數,看來得要兼行政外的其它職務了。
電腦操作或者基本文書處理這些都能立刻上手,最大的問題還是圖書館書籍分類部分,因為這個作業有其專門性,他非本科系畢業,學科背景不足,光是查書籍類目就得花上很多時間。
上班的第一天,在廣大的書海之中,他暫時遺忘了早上出現在家門口的郭凝純。
但是,摒除的雜念在午餐的休息時間,一不小心又被那沒頭沒腦的告白給突破。
是怎麼回事?
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一大清早出現.然後劈頭就跟他說喜歡他。
林想歌支著低垂的額頭。莫名其妙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應該說沒有一個地方不莫名其妙的。
他記得郭凝純的老家原本在新竹,是因為要醫治她哥哥的病才舉家北遷;不過,高中畢業後,她似乎就搬了回去。她每年都會出席同學會,然後在三年前突然不再出現在同學會上,主辦人說她突然失去了聯絡。
那時同學間也曾疑惑而聊到她的狀況,不過聊過之後也就算了。而他,雖然有著相同的疑問,但聽說她的職業是個自由畫家,所以頂多認為她只是去哪個地方找尋靈感,因為從事藝術工作的人有可能會如此。
就算不是從事藝術工作,個性較為不受拘束的人,或許也會這樣。他就認識那種突然騎著腳踏車自己去環島的人。
既是從事藝術工作,行事又隨性的郭凝純,則更不令人意外了。
但是,為什麼她會突然出現在他住處門口?
先不論出現的理由,她是怎麼知道他住在這裡的?
心中的疑問找不到答案,林想歌索性暫時放棄去想,他根本沒必要為郭凝純費神,於是重新將心思拉回工作上。
新到任的第一天下午,他已經發現大批書籍編目建檔的進度延遲,如果不把它們key進電腦,那麼想要找這些書的人就無法用電腦的搜尋系統找到自己所要的。由於編目工作他還很陌生,所以多花了些時間;他持續不斷地在熟悉這些工作,快到下班的時候,由於櫃檯小姐早退,他又必須過去支援。
好不容易工作告一段落,已超過下班時間半小時,同事們早就準時走人,辦公室空蕩蕩的只有他一人,他拿起公事包,離開座位。
圖書館和他所居住的地方只需十五分鐘腳程,所以他是徒步通勤,沿著長長的河堤一路走回去。今天白天是晴朗的天氣,傍晚的天空還很明亮,遠處卻彷彿有種不大明顯的暗沉,中午聽到同事收音機裡的電台氣象廣播,說再過幾天好像有颱風要來。
掏出鑰匙,尚未打開一樓鐵門,就聽見左牆階梯傳來聲音,他因而抬起頭,望見郭凝純就站在二樓的樓梯口。
她笑,手裡拿著一本像是寫生簿之類的東西,對他招手道:
「你回來啦,副班長。」副班長是郭凝純給他的外號,源自他小學時當過副班長;但一直到現在,也只有郭凝純會這麼叫他。
「……嗯。」不知該要回她什麼的林想歌低應了一聲,跟著開啟一樓的大門。
站在樓梯上的郭凝純提著放在腳邊的幾袋東西,三兩步跑下來,跟在他後面進屋。
「你家要不要脫鞋子啊?啊,好像不用。打擾了。」
一樓不用,上二三樓要。總覺得好像沒必要對她說明,因此林想歌並未講出口,只是將公事包放在客廳的長椅上。
他並沒有邀請郭凝純,但她卻自動跟進來,還在他後面繼續說道:
「你知道嗎?這裡的東西好便宜。我在外面那條大馬路上發現一間麵包店,裡面的價格都好實惠喔,而且麵包和蛋糕看起來也好好吃,我一不小心就買了好多,這些送你啊。還有,這附近景色不錯耶,因為房子不擁擠,所以站在二樓就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
她興高采烈地分享她白天打發時間所經歷的小小探險,林想歌卻沒有聽進去,只是在長椅上坐下,抬手推了下眼鏡,問道:
「你有什麼事?」
郭凝純停住講話的動作,先將買來的幾袋戰利品放在長茶几上,再把寫生畫冊塞進側背包裡後,直視著他,笑道:
「沒什麼事啊,只是想跟你說說話。」
……為什麼?雖然想理出頭緒,卻根本辦不到。林想歌搞不清楚事情的原由,也不知道該先釐清哪個疑問。
「你是……你為什麼會來這個地方?到這裡工作?還是有什麼事要辦?」
她望著他,還是笑。
「我是來完成願望的。」
「什麼?」他聽不懂,她從以前就常常講讓人聽不懂的話。「……你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啊。」
她這麼說,好像很理所當然。
他卻是完全無法明白。
「早上你說的那個又是什麼意思?」他皺眉問。
「那個?」她歪了下頭,然後恍悟道:「你是說我喜歡你這件事情啊?我上次要說的時候,很不巧錯過了,我就想說下次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很快地告訴你,所以我連行李都沒放下就來按你的門鈴了。」
不對。他們兩個說的重點完全不一樣。
林想歌不禁低下頭。
有人對自己告白,他卻未產生任何正面情緒,只有頭痛的感覺。
三年來沒有聯絡、不曾見面的同學,突然出現在自己家門前,然後在這邊胡言亂語;偏偏還是一個不很熟、卻也並不陌生的人,林想歌不知道該把她趕出去還是要如何。
窗外,天漸漸黑了。
「你吃晚餐了嗎?」她提起茶几上的一袋東西,繼續翻給他看。「這些麵包全部送你。你家有冰箱嗎?這一袋全是要冰的泡芙,我超喜歡吃泡芙的,所以買了很多。這些也分你,這裡的泡芙好大喔……」
林想歌並未將她愉悅的分享聽進耳中。前幾個夜晚的寧靜,好像作夢般,因為郭凝純的到來而被打斷了。
她沒跟男生做過朋友。
因為男生不會找女生玩,女生也不會找男生玩。
前一晚,她去醫院看哥哥,然後問哥哥要怎麼樣才能和坐在隔壁的男生交朋友。
總之就是,先講講話吧,什麼都可以。哥哥微笑著這麼說。所以,尚未早自習敲鐘,她才剛踏入教室,身上還背著書包,在看見林想歌之後立刻對他開口。
「你好!」
總之,先從打招呼開始。
林想歌露出不懂她在幹嘛的表情,但是有回她:
「嗯。」
要說話,說很多很多話。這麼想著,郭凝純又馬上道:
「副班長,我早上吃了麵包。」
林想歌又是一古奇怪,這次並未講話。
沒有回應,這樣不行。
「你早餐吃什麼?」她問。
「……三明治。」他翻開課本。
「好吃嗎?」她也有吃過,媽媽幫她做的很好吃喔。
鐘聲響了起來,打斷了她還沒講完的很多很多話。
林想歌轉過身,從書包裡拿出鉛筆盒。
等一下!還沒有做成朋友。郭凝純反射性地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將他的頭轉回來。
由於太過突然,林想歌沒有辦法做出反應,只能愣愣地望著她。
從未這樣仔細地看著別人,她凝視他的雙眸,說出她的新發現:
「你的眼睛旁邊有一顆痣。」在左眼下方。
聞言,林想歌一臉呆滯,好半晌,才面紅耳赤地甩開她的手,道:
「不要這樣。」他坐正身體,連脖子都紅了。
她剛才那樣好像有點太衝動了,也許會被別人說男生愛女生。可是男生和女生真的不能一起玩嗎?已經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和說什麼的郭凝純,沒有再動作或開口,只能面對黑板坐好。
早自習過後是國語課,她把課本從書包裡拿出來放在桌上,低頭將老師寫在黑板上的文字抄進簿子裡,不經意地發現林想歌用眼角餘光瞄著她簿子上面的宇。
原本以為他要和她說話,但是卻什麼也沒發生。結果,想要和林想歌交朋友的第一天,失敗。
接下來的幾天,她都一樣找話題和他講話,他雖然會回應,卻沒有半點要和她變成朋友的意思。原來交男生朋友這麼困難,可她並沒有因為這樣就放棄。
她覺得,林想歌是個有點冷淡,話也不多的人,像她就很喜歡說話啊,但他不是;跟他講話會有遇到困難的感覺出現,可是,雖然真的很冷淡,卻又不是完全不理她,讓她很可憐地自己一個人說話。
她不會形容,只是覺得林想歌其實是個好人。
單周,中年級上音樂課要換到音樂教室,因為是新學校,設備都相當新穎完善,用風琴取代課桌椅,增加小朋友上課的新鮮感。座位還是按照教室的分配,兩人共用一颱風琴,老師則在前面彈鋼琴。
音樂課她坐在前面,老師輕快地彈奏著鋼琴,大家張大嘴巴用力唱和。她看見隔壁的林想歌立起課本半掩住臉孔,蠕動嘴唇很勉強地唱著歌,她隱隱約約聽到他唱歌的聲音,和大家、和老師都不一樣。
好不容易打鍾下課,郭凝純在他站起來要走之際,又想到可以和他說的話了。
「副班長,你唱得和別人不一樣。」豈料這句話卻令總是反應冷淡的林想歌一張臉瞬間變得比皺紋紙還難看。
他僵硬地道:
「我都沒說你寫字很醜,你為什麼要說我唱歌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所以我說我根本不喜歡唱歌!二哥還老笑我,說我五音不全。」然後,他先一步跑出音樂教室。
郭凝純站在原地,傻住了。
林想歌在她進教室後,再也沒把視線移到她那邊的粉筆線之內。
她其實不大瞭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知道自己惹林想歌不高興了,要被切八斷了。就算想要努力修復也不知怎麼做起,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朋友。
她一直都很喜歡笑,因為笑可以讓人心情變好,也可以不讓大人擔心,不管遇到什麼困難的事,只要笑笑就好,笑著,事情就會變得不那麼難了。可是,面對生氣不理她的林想歌,即使她笑了,他也不跟她講話。
好難過,心裡很難受,她卻還是笑著說話,但生氣的林想歌這次真的讓她只能自言自語了。她希望林想歌能原諒她。
在被對方當成空氣無視的不知道第幾日,意外打破這種膠著狀態的,是流鼻血事件。
那天出門上學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郭凝純就已經覺得有點熱,連腦袋都好像被熱得有點糊糊粘粘的感覺;但她並沒有跟媽媽講,還是像平常那樣上學,依舊笑著跟媽媽說再見。
又是音樂課,林想歌似乎決定這次自己無論怎樣都不再開口唱歌,所以郭凝純從頭到尾只看到他用課本緊緊蓋住嘴巴。老師大半節課都在教如何吹直笛,並沒有要唱歌的意思。因為林想歌好像很討厭唱歌,所以郭凝純還在心裡幫他覺得幸好,結果下課前十分鐘,老師又要大家複習上一次的新歌。
要唱歌,林想歌又要不開心了吧……正當她打開老師所講的課本頁數、而他要把直笛放下的時候,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肘,結果,她拿著的課本就掉了。
書本躺在兩人中間的地板上。課本是因為他才掉的,可是他已經不理她了,也許是這樣,他的動作有所遲疑,並未立即低身做出拾起的動作,等到她彎腰的時候,他才反射性地屈身。
然後,她正好撿起課本要抬臉。一個往上,一個要下,叩地一聲,兩人就這麼撞在一起了。
郭凝純只覺得鼻子一陣激痛,好像撞到骨頭還是哪裡,連臉都發麻了;可是在那個瞬間,她忍耐著沒有叫出聲音,但從早上就開始持續升高的熱度令她腿軟無法支撐住自己,搖搖晃晃地坐倒在椅子上。
「……呃。」林想歌則是下意識地閉眼,舉手搗住自己的額頭,似乎一時之間也很痛。
等郭凝純再度眨動眼睛的時候,發現面對自己的林想歌正瞪大眼睛望著她,起初她不明白為什麼,只是趁他看著她時趕快露出笑容,直到感覺鼻下有某種東西,她低下頭,就望見由鼻間緩緩流出的紅色血液滴濕了她的衣擺、百褶裙和雙手。
對三年級的小學生來說,流血大概就跟地球毀滅是同等嚴重的事情,就算流血的地方是不怎麼要緊的鼻子也一樣。
「哇哇!流血啦!要死掉啦!」
「唉呀!趕快到保健室!」
附近的同學看到了,老師轉過頭來也發現了。教室裡開始鬧烘烘的。
郭凝純頭昏腦脹的,隱約見著林想歌東翻西找,狀似想拿東西幫她擦掉,但又因為來音樂教室上課不用帶書包,所以他身上什麼東西也沒有。
林想歌滿頭大汗,情急之下,竟然是站起身拉出制服的下擺,倉促搗住她的口鼻。
鮮紅色的血液染濕制服、透到掌心,雖然連他的手都弄髒了,他卻並未放開,好似只希望他的制服能夠把她流出來的血全部吸光。
「死掉啦!死掉啦!」
同學們拚命在教室裡吵鬧,音樂老師說了些什麼,旁邊有誰在叫嚷什麼,郭凝純都沒有聽進去。
只是,她從剛才就一直凝視著林想歌。
「……你的衣服會髒哦。」她虛弱地笑著提醒他。
「嗯。沒關係。」他喘著氣,點頭對她嚴肅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