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價值觀,也許是個性,也許是其它另外的因素,即便表面上可以維持應對,但心裡就是會認為不管如何都無法和對方相處得來。
對他而言,郭凝純就是這樣的存在。
她並不是什麼壞人,只是他們兩人性格差異太大,他總是無法跟上她的思維,也無法和她好好地對話,於是變得有些不知怎麼應付她。
他並不討厭她,可是也不知該如何和她相處。
收留她的那天,在停電約莫兩小時之後復電了,她提著背包上樓,只有在晚餐的時候來問他要不要吃泡麵;因為他一向外食,屋裡雖然有個單人小冰箱,卻沒有任何可以烹煮的食物,只有她背包裡的泡麵。他告訴她廚房在哪裡。用餐的時候,他很沉默,她也沒再講那些有的沒的,只是閒聊以前她在哪裡也遇到過颱風,還碰過土石流的事情。
之後他回房,她好像也一直待在三樓。室外風雨交加,雖然家裡多個人令他不習慣,但還算平靜地過了一夜。
隔天一早,外面只剩零星的雨滴聲響,他在準備上班時用筆電看了新聞災情,覺得有點不妙,所以提早出門,打算先去圖書館看看情況。要離去前,他往三樓望一眼,才帶上門。
撐著傘,原本空曠的產業道路如今到處是雜草、垃圾以及被風吹落的招牌,他快步到達上班的地方,一眼就看見大門的玻璃整個裂了,所幸圖書館位於地勢較高的路段,並未遭受淹水,不過還是到處堆積了垃圾和掉落的樹枝,還有二樓的窗戶也不知被什麼東西敲破了,地上滲了一片面積不小的水漬,有好幾本書被打濕了。
上班之前,他和一個約聘職員花了不少時間將現場處理乾淨,並請了工人來修理玻璃。
或許是颱風過後的影響,雖然平常本就沒多少人來,但今天來圖書館的人明顯比平常少,甚至連主管都請假。
他準時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他因為晚餐不知該不該購買郭凝純的份而煩惱了幾分鐘。最後還是提著兩個便當回家。
遠遠地就望見郭凝純坐在透天厝大門前的騎樓處,他心想,難不成她本來就喜歡坐在門口?
發現他走近,她仰起臉,笑了。
「嗨,副班長。」走近才發現她旁邊放著兩個購物袋,白天的時候不知道去了哪裡。她手裡抱著一本寫生簿,白紙上的素描是對面河岸風景。
他並不是個懂得藝術鑒賞的人,只能感覺她畫得很像,栩栩如生。那是當然的,畢竟那是她的職業,以此為生還畫得不像的話那要怎麼辦?
「嗯。」他低應一聲。
「我跟你說喔,這裡風景很好呢,看著就忍不住要畫下來。」她露出享受著微風的表情。
他沒有興趣。林想歌將手伸進口袋,取出鑰匙。
在將鑰匙插入鎖孔時,他忽然停頓住。
「……你坐在這裡多久了?」他轉頭問道。
她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多久。」她並不是喜歡坐在門口,而是她沒有這裡的鑰匙,無法進入。她到底等他等多久了?望著那本厚厚的寫生簿,林想歌難以推測她坐在這裡畫了多少張圖。
但她卻什麼都沒說,只是等他回家,然後像個傻瓜一樣對著他笑。
林想歌沉默地將門打開,她提起東西,跟在他後面進入。
「我今天去了鎮中心,想找美術用品店,結果找到了喔。雖然小小一家,但東西都很齊全呢。」她向他報告她的今日行程。
他放下公事包。
「你有沒有打電話給你的房東?」在吃晚餐前,首先要解決這件事。
「有啊。」她點頭。「我是去外面用公共電話打的。」
為什麼要打公共電話?他沒問這種細枝末節,僅道:
「對方說了什麼?」他睇著她。
「房東先生說房子碰到颱風就是這樣啦,他現在人在很遠的地方,沒辦法回來幫我弄。」她回答道。
那算什麼?他皺眉。
「難道……你先繳了租金?」
她一副「哇!你怎麼知道?」的表情。
「嗯。一個月。」
原來如此。他明白房東的態度由何而來了。看那間房子的狀態,應該本來就不是重要的房產,租出去之後也不必負責了。
「那你要怎麼辦?」
「我有睡袋啊,只是屋頂破個洞而已,沒問題的。」她笑說。
根本不是什麼「沒問題」!
「睡袋?」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她為什麼會帶這種東西?他逐漸有種所有關於她的事情都無法找到正常邏輯的感覺。
「對啊,睡袋。」她一點也無所謂地笑道:「師父以前要我去山上,我搭帳棚睡在田旁邊,半夜還有超大的田鼠爬進來,只是屋頂破洞而已,沒什麼啦。」
她到底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林想歌無法理解。
「師父?」那是誰?
她莫名地望著他一會兒,才道:
「是我老闆,給我工作的人。不過我都叫他師父的。」
「為什麼去山上?」雖然不願像個蠢人一樣只會一直提問,但他真的不明白她講的話。
「因為有工作啊。而且師父要我多去感覺,多去觸碰。你必須去感受這廣大的世界!」她忽然張開雙手,很有活力地道,然後看著他,一臉笑意。「……像是這樣子跟我說。」
林想歌完全……不想懂。
畫家都是這樣的?學藝術的都是這樣的?他的三哥有位畫家朋友,印象中似乎也是特立獨行,但他跟那人不熟,當然也就不能拿來和郭凝純比對。
為什麼她不乾脆離開這個城鎮?即使睡破房子也要留下,是為了什麼?為了他?他覺得如果自己問了,她一定又會給他亂七八糟的回答,所以他不打算問。
她望見他手裡的東西,順口道:
「你晚餐吃兩個便當啊,原來你吃那麼多。」她一臉的趣味。
雖然明明是買給她的,但被她發現了,卻又覺得有些不自在。他拿著便當的手莫名僵硬;更令他煩惱的是,面前這個過於隨意的小學同學。
似乎是對他的注視產生疑惑,郭凝純覺得自己可能說錯話,於是安慰道:
「怎麼啦?食量大沒關係,我有時候也會吃兩個便當。」林想歌深深地在心裡歎了口氣。
他放下裝著便當的塑膠袋,然後轉身走到角落的一個木櫃,打開木櫃抽屜,從裡面取出一把鑰匙。
然後將那把銀色鑰匙遞到她面前,道:
「給你。」
「咦?」她還沒有進入狀況。
先不論郭凝純是他從小學就認識的人,且她還是一個女孩子,他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在屋頂破洞的房子裡鋪睡袋睡覺。
他家的空房間可是一隻手還數不完呢。
「……如果你不要太吵的話……就讓你住。」
林想歌對她說道。
雖然他完全不想要如此,但也只能先這樣了。
流鼻血事件後的第二個星期,郭凝純終於再度跨進教室。
她很習慣教室裡散發的那種陌生味道,很習慣那種沒人記得她的狀況,對於班上同學會關心她的事情,她沒有一絲絲期待。
原本她就沒有特別親近的朋友,即使她請了這麼長的假,同學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就只是知道她不來學校的這個消息而已。她明白那樣的感覺,全班同學好像都遺忘了郭凝純這個名字的存在。
她像平常那樣笑笑地走進教室,總是都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她每天都很準時地上學,不會太早,也不會遲到;成績在班上算是普通,音樂和體育方面也沒有比別人突出的地方。雖然未曾有過優秀的表現,又都是自己一個人,但她還是很喜歡來學校。
她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放下書包。
林想歌已經坐在隔壁。在她拉開椅子時,他聽到聲音,遂抬起頭看著她。
那一瞬間,他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
郭凝純因此而呆住了一下子,但很快就回過神。
「副班長早安。」她向他打招呼,然後坐下。
他沒有講話。郭凝純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又不想理她了?煩惱了幾秒鐘,就見到林想歌打開鉛筆盒,從裡面拿出一顆糖果,擺在桌面上,然後用食指慢吞吞地推啊推,推過那條天上地下線。推到她面前。
他低聲道:
「這個給你。」
包裝紙是桃紅色和白色的條紋,是牛奶糖啊。郭凝純先是看著那顆糖果,然後抬起頭看向他。
被那樣注視著,林想歌似乎相當不自在,道:
「那是我生日時我媽媽買給我,讓我送給同學的糖果,大家都有……你沒來學校,幫你留的份。」
她沉默半晌,然後低聲道:
「……副班長,我今天生日呢。」
他停頓了一下,問:
「是嗎?」
「嗯。」她點頭。座位是按照號碼排的,號碼是按照生日排的。他們兩個的生日只差幾天而已。
她看見林想歌稍微抿了下唇。
「我一直想跟你講,你、你以後生病發燒要說。」就像是時光停留在流鼻血的那天完全沒移動過,更像是他想說這句話已經等了整整一星期,終於能夠講出口;總之,他嚴肅地看著她的臉,這麼對她說道。
郭凝純聞言,卻是愣愣地沒有動作。她完全沒料到居然有同學會關心她或在意她,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
她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眼睛望著他,很久很久。
直到林想歌微紅著臉撇開視線問:「幹嘛?」她才像醒過來一般。
有種不知如何形容的空氣盤旋在她和林想歌的肩膀之間。因為是沒有經歷過的事,所以她也不知道要怎麼回應才好。
她想要適應那種好像有點幹幹的感覺。
「早……早安。」她對他開口,每天上學都會問候的詞語,這一刻卻顯得非常生澀。
「你剛說過了。」他很平凡無奇地應著。
「……欸,對啊。」她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好笨蛋。心裡那種幹幹的感覺變了,變得軟綿綿的,很舒服的樣子。
她轉眸看著自己的桌面,然後伸手摸了摸那顆糖果,將糖果握在掌心裡。良久,她忽然道:
「副班長,你有好幾個哥哥對不對?幫你送便當的是你哥哥,給你鉛筆盒的也是你哥哥,你用的筆和書包……都是你哥哥用過的。」像是只講給他一個人聽,她看著他,用平鋪直敘的語調緩緩說著。
聞言,林想歌有些困惑,就好像在說用兄長的東西並不可恥那般,他保護似地用手握住自動鉛筆上的名字標籤。
她收起總是掛在臉上的笑容,繼續說:
「我……也有一個哥哥。這支筆,是我跟他要的。」她拿出自己的自動鉛筆。
那支筆是銀色的,沒有任何圖案或花紋,看起來就不是小學生會用的東西,是支大人用的筆。
她不曾告訴過任何人這件事,但是,現在她想講給林想歌聽。郭凝純暗吸口氣,輕輕慢慢地,不敢用力般地說道:
「我哥哥他生病了,常常要去醫院看醫生,只有放學以後,媽媽才能帶我去看他。那一天,他差點死掉……所以……請假的這一個星期,我都在醫院陪他。他已經不能上學了,以後都要住在醫院裡……」她垂眸看著手裡的筆,道:「希望哥哥快點……好起來。」
她抬頭看向林想歌,他也正看著她。
然後,他對她說:
「……希望你哥哥好起來。」
明明只是一句再平淡普通不過的話,而且他的態度還冷冷的,但郭凝純聽見他這麼說之後,眼眶卻驟然湧上一片淚霧。在家裡時,她不敢哭;在醫院裡,她也努力地在哥哥面前裝作沒事的樣子,但是其實她好難過好傷心。
她會當一個好孩子,安靜不吵鬧,也不出去玩,就算再發燒也會一直忍耐下去;她絕對不再麻煩到任何人,生日被忘記了、沒有糖果也不要緊,爸爸媽媽把所有的關心都給哥哥也沒關係,所以,總是溫柔對她笑的哥哥,可不可以不要再生病?
就像是忘記要怎麼哭似的,她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非常勉強地把淚水蓄在眼睫邊緣,沒有讓它們掉落下來。
林想歌見狀,好像吃了一驚,從書包裡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衛生紙,整疊塞給她。
她再也忍不住,抬起雙手,用那衛生紙亂七八糟地蒙著眼睛,把這些日子以來累積的不安和悲傷在林想歌面前宣洩了出來。
也許是習慣把難受的心情隱藏起來,她並未哭出聲音,只是像快要不能呼吸那般,一直一直抽氣。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掉淚,連在家人面前都不曾有過。
隔壁同學不再只是隔壁同學,生日的這一天,她得到一顆甜甜的牛奶糖。
以及,一個能夠分享情緒、訴說秘密、稱作朋友的存在。
「那個是外地人吧?」
「閱覽室裡那個對吧?這幾天都坐在同樣的位子上,好像不是來看書的,拿著畫冊和筆,一直不知道在幹嘛。」
「我們來賭那個人明天還會不會來。」
「好啊好啊。」
好不容易忙完工作,就見沒事可做的約聘人員和走後門的工讀生在櫃檯散漫閒聊著。林想歌沒有仔細去聽他們的對話,只是回到座位上用電腦持續進行枯燥又乏味的工作。
中午休息時間,他離開位子要去買午餐。這圖書館位處鎮上菜市場附近,要購買東西算是相當方便的,一直到黃昏都有人在做生意,最近他下班後也開始會從這裡帶晚餐回去。
走出建築物,望見旁邊的綠化小花圃前蹲著一個人。平常的他不大會去注意路人,但那人拿著寫生簿畫著一點也不美麗的花草,讓他下意識地多看了一眼;在經過那人身邊時,他看清楚對方的側臉——
是郭凝純。
「……啊。」一種即刻的反應,令他不自覺地出聲停住。
郭凝純聞聲回過頭,原先畫著素描的鉛筆停住了。
「你好。」她笑著打招呼。
什麼你好……的。郭凝純住進他家已經一個星期了,他建議她最好跟房東好好談談,不然一個月租金會就這樣白白花掉;她卻想了一下,笑著跟他說:「因為有好事情發生,所以沒關係了。」
所謂的好事情是什麼,他不懂,也不想懂。
幸好她算是一個安靜的房客,大概是他之前說的話起效用了,她沒到必要真的不會來吵他。
出乎意料的,她會做飯。雖然都不是什麼很難的菜色,但她的確是能夠煮出一桌可以吃的晚餐。第一次下班回家看見餐桌上有家常菜,他還懷疑是她買的,後來確定真的是她作的,他還是有種很難相信的感覺。
說著用作晚飯來抵房租,她愉快地對著他笑。其實他根本不曾想過要跟她收房租,也想繼續吃外買的便當,不是她做得不好,他只是不想和暫住的她牽扯太多:
只是,要是她煮的東西沒人吃,大概只能丟掉,他並不是個會眼睜睜浪費食物的人。
原本空空的冰箱如今塞滿了東西,死氣沉沉的廚房也不再是沒人使用的樣子。
不過她每次用過廚房,廚房都會變得髒亂;有一次他還看見她要把真空包裝的肉醬擠到鍋子裡,結果不知道為什麼卻有一部分噴到牆壁上去,她呆住之後還哈哈地笑了。
她做事相當粗糙,雖然之後她真的有整理過,不過他們彼此對乾淨兩字的認知看來存在著相當程度的差異,他都還要再清理一次。
結果,只能每天和她面對面坐著吃晚餐,即使他沒有任何跟她聊天的念頭,她也可以自己一個人說得很開心。
讓她暫住,看來這些是不可避免、要概括承受的。
他明白她煮晚餐只是想要幫忙,所以他為此忍耐了三天;但最後他仍然因為不想這樣繼續下去,終於開口要她停止。當時她傻住許久,才又露出笑容,跟他說對不起,造成他的困擾了。
隔天開始,一切恢復先前的平靜。
睇著花圃前的郭凝純,林想歌低聲問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沒想到會在上班的地方遇見她;因為這個鎮不大,圖書館離住的地方又很近,她是亂逛逛到這裡來的吧?
「我來這裡畫畫。」她繼續在紙上揮灑。
林想歌實在不覺得那些有什麼好畫的。睇著那素描本上才剛開始的圖畫,完全沒有藝術細胞的他,真的無法看出任何東西。
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這幾天卻沒講過什麼話。他並不曉得她要待多久,卻仍然希望盡早恢復獨居的生活。
「你不生氣了?」林想歌的思維被郭凝純的問題打斷。
「什麼?」一下子轉不過來,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好像一直都有點不高興,每當看到我的時候。我知道我打擾了你,也讓你覺得煩,真的很對不起。」郭凝純尷尬地笑笑。
可還是沒有想過要走。林想歌似乎可以從她的表情中讀出這個訊息。
這一個星期以來,她是一個還算稱職的同住人,除了清理廚房不夠細心之外,其它並沒有製造什麼太大的麻煩;在二樓的他,只聽過樓上細微的聲響,以及偶爾的照面,扣掉那幾天的晚餐時間,幾乎可以說和之前沒有什麼不同。
但他的確也因為被半強迫接受和她共住,而有相當程度的不習慣。
「……算了。」他淡道。
她瞅著他。
「你一生氣起來就沒完沒了的。」
誰……誰生氣沒完沒了了。心裡不想認同,又無法否認自己不是個可以馬上就釋懷的人,林想歌道:
「你倒是完全相反。」
一時不悅想要諷刺她,她卻大方承認和懺悔。
「我知道我臉皮很厚,可能還有點白目,真的很抱歉,對不起。」雙手貼著大腿,用力朝他彎腰,表示歉意。
沒想到她竟然對自己鞠躬,林想歌愣了一下,因為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道:
「好了。」
「那你不生氣了嗎?」她問,維持同樣姿勢。
林想歌不擅應付她,但也不會上當。
「我沒在生氣。」
她立刻站直身,向他綻放笑容。
「我就知道副班長最好了。雖然你老是這樣,但我知道其實你是那樣。」
什麼這樣那樣的!林想歌從來就跟不上她跳躍式的說話方式。
還有,她總是愛笑,不管什麼事情都要笑,不管該不該笑她統統都笑,笑到他都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只聽她又接著道:
「我最喜歡你這點了。」
本來已經低頭看向腕表、分心沒在注意她的林想歌,聞言不自覺地停住動作。
「什麼?」他抬起臉。
她直視著他。
「我喜歡你啊。」她笑著對他說。「你忘記這件事了吧,雖然我明明幾天前才對你說過,但是你現在已經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