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在同學會見到她,離開的時候,她笑了。
她總是在笑,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是那時候,那個笑容,卻給人一種傷心又寂寞的印象。
她站在路燈下,用那樣傷心的笑容和他說再見。
然而,他從那個時候起就再也沒見過她。
……還沒張開眼睛,一陣強烈的頭疼就襲來,林想歌躺在床上,忍住幾欲作嘔的感覺,困難地撐坐起身。
窗外陽光明亮,他看向床頭的電子鐘,上面顯示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他輕輕地甩了甩頭,好不容易想起幸好今天放假,不用去上班。
向來端正規矩的他,由於沒有換衣服即就寢,身上的襯衫和長褲都已經壓皺;他勉強站起來,從櫃子裡拿出乾淨衣物,進入浴室沐浴。
洗了個澡之後,神智清醒多了。
擦著濕發回到房內,望見床頭的那本精裝書,他停住動作。
昨天晚上的事,因為酒醉的關係,有些混亂。
唯一明確記得的,只有最後兩人的對話。
戴上眼鏡,走至臥房門,他停住一下子,之後才伸手扭轉門把。豈料門一打開,郭凝純正巧就站在他面前。
兩人都愣住,郭凝純很快回過神,先對他道:
「你醒啦?你睡好久喔,因為你好像喝了很多酒,我在想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正打算叫醒你呢。」
不記得自己昨夜什麼時候昏睡過去,也沒有她離開的記憶,林想歌只是注視著她。
她的臉上、發上都沾著一些顏料。她露出笑容。
「你醒了正好,我有東西給你看。」
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是衣袖,而不是手。林想歌意識到這點,看著她轉過去的背影,被她帶著往前走。
來到透天厝的後方空地,原本灰白色的一整面牆壁,如今卻被滿滿地填上了繽紛的色彩。
林想歌一怔。
「鏘鏘!」郭凝純放開他,跳到牆壁前,面對他,雙手張開,向他展放。「早上的時候,河堤那邊難得出現了彩虹,不過你一直沒起來,我想讓你看呢,就趕快把它畫下來了。」
彷彿在跟他邀功似地,她笑得像個孩子。
今天難得好天氣,她的笑顏在陽光下看起來宛如會閃爍。林想歌只是望著她。
好像對他沉靜的視線有些不解,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趕忙道:
「這是水洗顏料,可以輕鬆洗掉的。」她並未迴避他的目光,只是在他的注視下,一如往常地笑著。「我想,或許看到漂亮的東西心情就會變好,你的心情有變好了嗎?」
她將昨夜的事情輕描淡寫地帶過;然後,又為了他,用畫筆留下了已經消失的美麗。
對繪畫美術毫無鑒賞力的他,不可能會因突然看到某幅畫而感動。
「……沒有。」他誠實地說。比起牆壁上色彩鮮艷的畫,他在意的,是她臉上那一點點的顏料痕跡。
聞言,她笑了出來。
「哈哈!」一點也不介意,她愉快地道:「是嗎?沒有嗎?」
他似乎可以想像在她起床之前,她在他門外踱步而等待敲門的模樣。林想歌凝睇著她,之後看向那面牆。
「……你真的很會畫,像小時候一樣。」他記得,國中的時候,他們曾經畫過彼此。
她明顯地停住了一下,然後,笑容變得柔和。
「沒有啦,其實我只能算是基礎而已,賺的錢也很少的。但是,我小時候很努力地畫呢,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什麼科目都不好的我,也是有比較會做的事情。」她雙手放在背後,道:「我沒想到你會記得。」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頰,雖然可以一直坦白又直接地傾訴對他的感情,卻只是因為被他稍微稱讚就露出害羞表情。
她低著頭,輕聲說:
「幸好你沒有不理我,因為我昨晚好像惹你生氣了。如果你不跟我講話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她並沒有做什麼事惹他不悅,甚至她說的都是事實,他是自己情緒不穩,而她,只是想安慰他,即使明知道那麼做討不了好。
明知道那麼做也……討不了好。
「從一開始……你就是想來安慰我?」他注視著她。
金色的晨陽灑落在她身上,把她整個人照得閃亮亮的。
「我哪有那麼厲害。」抬起臉,她看著他,眼神溫柔,輕笑道:「我只是喜歡你而已啊。」
林想歌只覺胸口一陣灼熱,是因為她。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他就是脫口問了:
「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他想要知道……關於她的事。
她似乎感到十分意外,睜大了眼睛,隨即垂下眼簾,掩飾似地拉了拉自己的頭髮。
「我想……一定是從小學就開始了吧。大概是這樣,我才會一直喊你副班長。」她重新抬起臉,傷腦筋地笑著。「那個坐在我隔壁的,一直很想跟他說話,想跟他做朋友的,副班長同學。」
她在他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單戀著他,這種僅有自己一個人的戀愛,她卻執著得如此長久。
這是她最純粹的感情,是她所擁有的喜歡。
一陣風稍微吹亂了她的發,他幾乎是無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擋住她鬢邊飛亂的細發;而她也想將自己的頭髮勾到耳後而舉起手,因此,在她頰邊,他的手指和她的指尖相觸了。
像是觸電一般,她極不明顯地顫了一下。他想起昨夜被她握住手的記憶,她的體溫很高,是個溫暖的人。
她昂首看著他,滿臉通紅。
他只是在想,為什麼她會如此地不知所措。
「……你的頭髮上有顏料。」
他說,然後注意到她用力地眨了下眼睛,碰到他手的指尖悄悄收回,握成拳頭;對於他如此輕微的碰觸,她竟是這般不習慣和怯懦。
「沒關係,常有的事。」她好緊張地說道。
明明在這之前都沒有這種感覺。即使她之前說過那麼多次喜歡,直到現在,林想歌才真正體會到,她真的非常喜歡自己。
她的愛情,是如此單純而直接。他凝視著她,跟著察覺到自己現在的舉措有多麼不適當。
他有所顧忌地收回手。
「抱歉。」
林想歌道歉,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行為。他望見她愣了一下,之後,露出類似他印象中僅見過一次的那種笑容。
帶著一些落寞的、淺淡的微笑。
「沒有什麼好抱歉的啊。」她說。
然後,隔天,她不見了。
下班回到家,他看見客廳長几上放著一籃包裝精美的水果。
像是禮物的水果籃下面壓著一封信。他拿起信封拆開,裡面只簡單放著一張信紙,信紙上誠摯簡單地寫著這段日子真的非常謝謝他的照顧,最後是郭凝純這個名字的簽名。
起初,他讀完信,還沒意識到那是什麼意思;等他上到三樓,想要詢問郭凝純的時候,才發現郭凝純的房間木門敞開著,裡面沒有人,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行李或畫作。
連她畫在外牆上的彩虹也消失了。
這時候,他才會意過來,那封信是她離開的道別。
空蕩蕩的房間裡,她帶走所有東西,卻也不是沒有留下什麼。靠牆的地方,擺著相當於一個人身高的畫板,有張開手那麼寬,用白布蓋著,是一幅相當大的畫。
林想歌站在那幅畫前方,停頓了一下,伸手拿下那塊白布。
那是一間教室,橘紅色的陽光灑在桌椅上,教室裡只有兩個小朋友的背影,一男一女,他們比鄰坐在一起。
林想歌怔怔地注視著那幅畫,許久都沒有動作。
她走了,一如她原先所承諾的,不會賴皮,只是住一段時間,而現在「那段時間」結束了,所以她離開了,就這樣消失不見。
她本來就不屬於這裡的,只是借宿在他的住處;一開始,他甚至希望她不存在。
所以,她走了,對他應該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林想歌像過去的每一天,上班、下班,過著自己的日子——在她出現之前的,那樣的生活。
樓上安靜了,像以前一樣;冰箱變空了,像以前一樣;不再有人趴在窗口等他回家,不再有人愛講話煩擾他,讓他無法應付。
一切都像以前一樣。
然後,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星期。
林想歌坐在櫃檯,望著圖書館的外面,雨聲滴滴答答的。
「喂,先生!」
一位婦人的呼喊令他回過神。替婦人解決了問題、婦人離開之後,他繼續看著窗外,睇著外頭那片不美麗的花圃,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兒童圖書區他獨自建置完畢了,卻沒有絲毫完成的感觸,連成就感都沒有,就只是結束了。下班,他買好晚餐回家,換下衣服,獨自用餐,整棟房子彷彿在深海般寂靜,只有雨滴在屋簷敲出不規則的聲響。
之前他也是被這種靜默所包圍,放空自己,現在他卻意識著週遭的寧靜,不在其中。
雖然明明和以前一樣,卻又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但,到底是什麼?究竟是哪裡不一樣了?
為什麼他會感覺這麼困擾?
光只是坐著已經無法令他擁有平靜的心情,於是他站起身,進入廚房,想找些事,拿出咖啡沖泡。熱氣裊裊上升,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他拿著咖啡,走到客廳,隨即下意識地昂首往樓上看了一眼。
就只是如此細微的舉動而已。
那一瞬間,他卻停住了所有的動作。
他在看什麼?
他想要看什麼?
這裡只有他一個人。
在發現自己竟不自覺地做了什麼事之後,林想歌放下杯子,低垂著臉,用單手掩住自己額面。
究竟是什麼時候,她居然入侵到這樣的程度?
他站在客廳裡,久久不動。
都是……她害的。
全都是因為郭凝純的緣故。
垂眸注視著已經冷卻的那杯咖啡,他的情緒沉澱下來了。
隔天,放假日,他沒有上班,開了兩個小時車到達某處市區中心。在車站附近有一家大型醫院,醫院的後面則是一處高級私人寓所。
他將車子停在那棟建築前面,按下門鈴。未久,厚重的巨大鐵門自動開啟,他走進去,立刻有兩隻大型犬朝他跑近。
毛茸茸的大狗在他褲管邊磨蹭著,一聲口哨將它們召了回去,只見在主屋前方的庭園中,一名男子手上抱著個小女孩站在那裡,一臉微妙的笑意。
「哎呀,它們好像喜歡你,這些傢伙真是太不會看人了。」大狗在男子身旁繞著圈圈,他身後還有三隻花色品種皆不同的狗。在他肩上熟睡的小女孩動了動,男子疼愛地拍拍她的背,隨即對林想歌道:「怎麼,還真是稀客,連新住處都不讓我知道,怎麼會突然來找我?」
面對這個從高中時代就認識的友人,林想歌直接問道:
「郭凝純在哪裡?」
在他喝醉那天,郭凝純準確地道出關於他的那件事之後,他的疑問也同時解開了。重點不是她怎麼知道的,而是她從誰那裡知道的。
他從未將那件事向任何人提及,連家人也沒有說過。唯一知曉的,就只有在他和前女友交往期間,曾多次告訴他前女友別有心思的這個朋友。前女友離開他之後,男子才向他透露,那些批評完全是有來由的;和二哥同樣就讀同所大學醫學院的男子,曾目睹前女友不止一次去找過他的二哥。
男子聞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拍腿大笑,道:
「不會吧……她真的跑去找你了?哈哈!她真的太妙了!」男子一臉的讚賞。「雖然讓你有所期待,不過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在哪裡。」
「你跟她一直有聯絡。」林想歌用的是肯定句。所以她才會知道那件事。
「沒錯啊,我是跟她有聯絡。」男子大方承認,隨即坐下,一手摸了摸身旁的狗。「從高中時領養它開始,她只要有空就會來看看小卷,平均大概半年一次吧,我家所有的狗都認識她了。但是很抱歉,我還是不曉得她在哪裡,她常到處跑來跑去,而且她沒手機的,通常都是她來找我,我沒什麼必要不會找她。你也知道,我早就有老婆孩子了嘛。」最後他是開玩笑說的。
男子雖然態度輕浮,但並末說謊。認識他許久的林想歌至少還能看出這點。
他感覺自己似乎再無法保持平常的冷靜。他並不是要來這裡質問什麼,只是想知道事實。在沉默片刻之後,他道:
「我的事……是你主動告訴她,還是她問的?」
「都有。」男子一點也不在意他是何情緒,答道:「先聲明,我可不是想撮合你們。不過她很喜歡聊你,雖然她本來就愛笑,但只要每次跟她提到你,她就笑得特別開心,老是見到這種反應的我,想當作不知道也難。」
幾乎是立即的,林想歌腦海裡浮現出郭凝純的笑容。
溫柔拍著小女兒的背,男子有趣似地道:
「因為我跟她能有的共同話題,除了狗,就是你嘍。而且你也沒叫我不准講,所以我就把你和優人學長的事情告訴她。她很替你難過,我就隨口說要是有什麼東西能轉移你的注意力那也不錯。」
優人是二哥的名字。
林想歌沒有講話。他只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男子站起來,準備將小女兒抱回屋內,轉身之前,道:
「你的事是我講的,但想要去找你,是她自己想到、然後提出來的。我也講了你應該會暫時失聯,可是她真的找到你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找她,不過如果你沒有跟她一樣的感情,那就省點力氣,不要理她了。」
林想歌更加沉默了。
郭凝純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來到他身邊的?
她不曾有過期待。和她相處的這些日子,從她的言行就能看出,她對他並沒有任何期待,她只是想要把她的感情告訴他,即使明知道會失敗,即使明知道他並不喜歡她。
但她還是愉快地笑著,然後真心對他說出「我喜歡你」這四個字。
思緒百轉千回,林想歌離開男子那裡,回到自己的住處。走進臥房,他看見床頭擺放的精裝書。
他停頓住,走過去,將書翻開。
書底,夾了一張稍微沾了泥土的照片。
看著照片裡的長髮女子,他沒想到自己竟能如此平靜。
是因為郭凝純?
將照片放在桌面上,他步出房間,踏上階梯,打開郭凝純原本住的那間房,按下電燈開關,進去後坐了下來。
他只是注視著那張畫。大大的教室裡,只有兩個人。
那是小學時候的他和郭凝純。畫裡的他們,雖然就坐在隔壁,彼此的肩膀卻又有著無法忽視的空隙。
一直……持續地喜歡一個沒有見面的人,是什麼感覺?即使沒有見面,也持續地喜歡,又是什麼感覺?
那個夜晚,他就坐在那間房裡,安靜又專注地看著那幅畫。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深夜了吧,他起身要離開。在經過畫板的時候,不經意睇見畫的背面好像有著什麼東西。
他一愣,伸手將那夾在畫板背面的信封取下。手繪的信封,裡面放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一個地址。
他看著那張字條,許久都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