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主任?」妙雲驚訝哪裡有個譚主任?
人豪道:「就是去年咱們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個,我打聽了,他果然是音樂系的,而且是前年才退休的老系主任。他不是說讓我們去做客嗎?我打電話了,那老兩口痛快地答應了。」
妙雲知道人豪是「自來熟」,跟誰見上沒幾分鐘,就可以有「十幾年的交情」了;但是她沒那個本領,她不喜歡這樣冒冒失失地去打攪人家,「你去他家做什麼?」妙雲問。
「還不是為了排戲,想聽聽專家的建議,另外,也想從他那裡借盤《梁祝》的小提琴協奏曲。」人豪早就把目的想好了。
妙雲道:「那就一個人去!」她還是不想去。
人豪著急地道:「你必須去!」
被他「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妙雲無可奈何地去了。
老夫妻住在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裡,院牆上爬滿紫籐,如果紫籐花開,一定猶如一塊錦緞一般。妙雲望著那院落,忽然想,有一天,我也可以擁有這麼一個小院,一個家庭,有丈夫、孩子,頭髮花白了,老夫妻兩個一起種花養草,那有多好!
「人豪,你老了,想做什麼?」妙雲問。
人豪的心思沒在這上面,他搖搖頭,「那麼遠的事,誰去想?」
「你現在想啊!」妙雲熱切地希望他和她的想法一樣。
人豪敷衍地說:「老了!我就環遊地球!」
「如果走不動了呢?」
「走不動?我不會那麼慘吧!」他快樂而年輕的大腦裡,從未裝進這些東西。
妙雲一陣黯然。為什麼他沒想到她,想到他老了,有她在身邊。
老夫妻熱情地歡迎了他們。第一次踏進教授的家,妙雲感到拘謹,這裡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佈置高雅、簡潔,漂亮的毛筆字條幅,綠色的大型盆栽,處處顯示出主人的高尚品味,沒有沾染一點世俗的平庸。
這才叫生活!綽綽有餘、從容不迫。
人豪和譚教授熱烈地討論起《梁祝》,從最初的傳說,見諸於史料,到戲曲、協奏曲等等。他們看來聊得很投機。妙雲在一旁認真地傾聽,極少說話。
譚教授夫人林教授向妙雲招招手,妙雲起身隨她去了院子。滿院的菊花,一片金黃,燦爛耀眼,妙雲一進院子,就看到了。此時再仔細觀察,主人還非常認真地為每一盆花,取了名字,做成一個牌子,貼在盆上。花盆都乾乾淨淨的,顯然經過細心的保護。
「這都是我那個兒子種的,每年都種菊花!」林教授笑嘻嘻地說,「他的性格一點不像男生,喜歡花,心細。」言詞間,她非常以兒子為自豪。
離開譚家,妙雲長歎一口氣,人豪不解,問:「你為什麼歎氣?」
妙雲無意地說:「何時我們可以過上這種從容的生活,每天種花、彈琴!」
人豪笑道:「這有什麼難處?你跟著我,就肯定能過上!」
妙雲取笑他,「這麼自信?」
人豪答道:「當然!」
那時學生手裡有單放機的還是少數,沈茜就是少數中的一個。她的單放機據她自己說,是她爸爸去日本帶回來的。於是在她的綽號裡,又多了一個「假洋鬼子」。她向妙雲借那盒人豪送的蔡琴的歌帶。妙雲有些不捨得,這畢竟是他們的「定情物」呀!能隨便借來借去嗎?可是她也不能拒絕沈茜的請求。她只好故作大方地借給了沈茜。
沈茜戴著耳機,抱著單放機,躺在床上,蹺著二郎腿,一副無比舒服、自在的模樣。一邊聽,還一邊哼哼地跟著唱。其他幾個同學正在看書,被她的哼聲攪得煩亂,都拿眼珠子剜她。可是她半瞇著眼,毫無察覺。受氣的同學在心底暗暗地詛咒她的機子。
天遂人願,就聽沈茜「啊呀」地叫了一聲,坐直身體,將單放機摔摔,左看右看,眼珠子瞪得溜直,「完蛋了,帶子被卡住了!」她哭喪著喊。
妙雲的心臟停了半拍。那幾個女生面露喜色,注視著滿臉痛苦的沈茜。
沈茜哭著對妙雲說:「天哪!這下子,孟人豪得殺了我!我弄壞了他送你的帶子!我怎麼老和他犯衝!」
「別急!」妙雲忙安慰她,雖然她也心疼帶子,可是沈茜這麼一哭,她就心軟,「我們一起來修,如果實在弄不好,不就是盒帶子嗎?可以再買。」
采靈插嘴道:「再買怎麼一樣,這可是孟人豪送你的第一樣東西,又是你們兩個都喜歡的蔡琴的歌帶。」
「十幾塊錢的東西呀!蔡琴的帶子又不好買!」另一個女生說。
「不是錢的問題,是帶子的意義。這要是古代就是定情的信物!」
「是啊!弄壞了,多不吉利!」
幾個女生七嘴八舌,故意整沈茜。誰叫她剛才那麼「消遙」!
沈茜淒哀哀地瞅著妙雲,眼淚又流下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這個單放機!」
「我就說過,鬼子的東西不是好東西!」一個女生說。
其他幾個立刻展開「批判崇洋媚外」的話題。
采靈和妙雲看不下去,一起安慰沈茜。妙雲再三說:沒事,沒事。沈茜才稍稍寬心。
於是沈茜、妙雲、采靈三個就湊在一處,使盡辦法要把卡住的帶子弄出來,又必須小心不至於損壞帶子。
「出來啦!」沈茜驚呼。妙雲忙按住她的嘴巴,沈茜轉頭一看,天哪!宿舍那四個都睡得沉沉的,再看表,凌晨三點。
「我們不睡了吧!」沈茜低聲說,她現在精神振奮,「我們到頂樓!」
「好!」采靈和妙雲贊同。
這是一個六層高的樓,六樓開一個天窗通向頂樓,許多女生都在上面曬被褥,也有的跑上來,讀英語。
她們三個坐在黑漆漆的頂樓,夜風吹送。互相閒聊著夢想和生活。
「顧妙雲,你以後想做什麼?」采靈問她。
妙雲回答:「我想做老師,我媽媽就是老師!」也許因為是夜晚、也許因為精神亢奮,她輕易地說出了「媽媽」。這個許多年她都未曾使用的「名詞」。說出口,她就默然了。
「原來你媽媽是老師,她是教什麼的?」沈茜追問。
「英語!」妙雲回答,「我很小,她就教我用英語說早晨好、中午好。」忽然,她感覺談論「媽媽」,也不是件困難的事。時間真的是治療一切傷口的良藥。多少的傷痛,因為時間太久,而逐漸地失去了當初的痛楚,可以雲淡風輕。
五月的校園文化節終於開幕了。人豪和采靈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大獲成功。接連演出五場,還到校外演出,成為整個B市大學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他們也成為B市大學生的著名人物。
孟人豪被評為那一年的「十佳團員」、「十佳學生幹部」。系裡接受了他的入黨申請,他開始聽黨課。下一屆的學生會主席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他重新生龍活虎、成為生活裡的勝利者。同時,他成為絕對的「女生最多暗戀者」。他走到哪裡,無不有熟人,真正男癡女迷。
妙雲真誠地為他高興。他的成功、他的快樂就是她的成功、她的快樂。她這個「校花」已經是昨日黃花。她毫不在乎自己的一切榮耀,只在乎他!
然而看到台上,人豪和另外一個女子互訴衷情。儘管明白是在演戲,她仍舊極度不舒服。她忍耐著看完,接著被沈茜拉到後台。
人豪還穿著戲服,飄逸的魏晉服裝,長長的假髮,燈光下的男人,如此炫目、如此出色、如此遙遠。他是我的嗎?他將永遠屬於我嗎?我是屬於他的,我只知道我是屬於他的。
人豪拉起妙雲的手,一口氣跑到操場,站在空蕩蕩的操場裡,無星無月的夜晚,夏夜的晚風吹送,隱隱有木香的濃郁芬芳。
人豪讓妙雲站好,拾起一根枯樹枝當作麥克風,他輕輕唱起來:「像一場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抬頭看著你,而你並不露痕跡,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友情天地。」
妙雲輕輕為他打著拍子。
唱完歌,他握住她的手,「告訴你一個關於前世今生的故事。一對男女走到奈河橋畔,他們不想忘記這一世,但是他們必須喝孟婆湯,必須忘記這一生。於是他們掏出彼此的一顆心,將自己的心放在對方的胸膛裡。這樣到了來世,僅僅憑借自己的心跳,他就可以找到她,不會迷路、不會走錯方向!妙雲,你就是我的前世今生!」
似乎還沉浸在《梁祝》的悲劇裡,他顯得那樣的傷感、悲哀,彷彿在與她訣別。妙雲感覺渾身的涼意。她撲進他的懷裡,「人豪,我愛你!」
人豪緊緊地摟住她,「記住我的話,顧妙雲。一對蝴蝶不可以飛進墳墓,他們要活在人間!」他也感覺出了涼意,不只是梁山泊與祝英台的,也有孟人豪與顧妙雲的。
妙雲點頭,是的,他們不可以飛進墳墓。他們要擁抱生活、擁抱陽光、擁抱未來。
遙遠處,傳來《梁祝》的低緩曲子:梁山伯與祝英台,雙雙飛過萬世千生去……卻不能擁有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