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溫煦恍若暖陽,她只要不比手畫腳,沒人猜得出她是個有缺陷的姑娘家。在孫家待了這三天來,他發現尹紅在孫家的地位非比尋常。
沈青衣對那個啞巴女孩疼寵的程度遠勝過任何人:她將她的心肝寶貝——孫平雲的生活交給那啞女孩去打理,還要孫平雲待那丫頭猶如親娘一般地孝敬,更要下人們將那丫頭當成主子照顧。沈青衣是真的將那啞丫頭當成親人在對待,她在沈青衣心頭上佔有極重要的一席之地。
而他,沈天放,本是孫家的二公子,但孫家對於他就好像是陌路人一般,沒有牽扯、沒有關聯。
他知道這幾天以來,孫玉庭極力想拉攏他和孫家的關係,讓他感覺他們就像一家人。但是他將一切排拒在外。他,就是要讓孫玉庭不好過。而現在,他發現了另一個讓孫玉庭不好過的機會——他要尹紅!他知道孫玉庭在乎他,試著想去彌補他所失去的一切;而沈青衣她疼尹紅,待她猶如親姊妹一般。倘若——他開口要尹紅,那麼孫玉庭會答應嗎?
天放的目光再一次的移回尹紅的身上。他看到一幅很美很美的畫面,畫面上一個女孩綰著垂雲髻。安恬沈靜地待在湖旁遙望著湖面的波光澈灩。她可知道她日後的生活,絕不會再像這面湖水這般平靜無波了嗎?她可知道她就快成為他沈天放手中的一顆棋了嗎?
「不,不行!我絕不答應。」青衣斷然回絕掉玉庭的提議。「我不能將尹紅交給天放。」
沈天放的個性是那麼的陰沉,他看孫家的目光總是帶著恨,她怎能將尹紅交到那樣一個充滿了恨意而無愛的人手中!
「玉庭,你不能那麼自私,你不能為了留下天放,而犧牲了尹紅這一生的幸福」她不安地來回踱步。「天放若真是有心安定,那麼咱們可以幫他留意別的姑娘,讓他挑選。」
「他只要尹紅。」玉庭知道,天放開口要的東西,他是不會輕易放手。他知道天放不存好心,他是有意刁難。「青衣,我就只有這麼一個弟弟,我虧欠了他很多……」
「所以我們就得犧牲掉尹紅,讓她代替你去還債。」青衣禁不住的抗議。「玉庭,我們怎能這麼自私,你明知道尹紅對我們是全心的信賴,她相信我們是她唯一的親人,相信我們的決定對她是最好地安排,我們怎麼忍心讓她成為你弟弟手中的一顆棋子。」
她鼻酸地吸了一口氣。「尹紅她從小就看盡人世間的悲涼冷暖,飽受聾啞之苦,我們怎能……怎能……」她說不出那樣地殘忍。
玉庭摟過妻子,緊緊地擁著她。「我知道,我知道。但是青衣,你可知道我對天放不只是有歉疚,我還——放心不下他。」
他想起天放這些年的遭遇。「你絕對料不到天放在他養父母去世後的這五年中,他過的是怎樣地一種生活。」若不是請人查過,他是怎麼也沒想到天放過的日子竟是如此飄泊流離。
「沈家夫婦去世後,天放將自己放逐,他加入了所謂的傭兵隊裡,為了錢而賤賣自己的生命,他為了凌虐他自己而將自己放進那樣的生活中。青衣,你告訴我,如果你是我,那你除了孤注一擲,讓天放得到他想要的,試著去挽留他,讓他好好地過日子外,你還能怎麼辦?」
他是真的對天放沒轍了,所以他才會拿尹紅的幸福去賭。他相信天放不是天性就那麼地壞,天放他只是——太倔、太強,童年的過往讓他而有恨。
他對天放與尹紅是相等的關愛,他從沒有要犧牲掉尹紅,而去遷就天放;他只是——只是希望尹紅的溫柔、善體人意能改變天放個性中剛強與陰鷙。他希望他們兩個都能幸福啊!聽到天放曾放棄他自己,將自個兒放逐到那種為錢賣命的日子裡時,青衣動容了。她一直以為沈天放他只是有恨無愛,個性中缺少溫暖的生命力,她真的沒料到沈天放會是那種放棄自己,自我凌虐的人。他將自己投放在那種環境中,去麻痺自己所有的知覺與情感。
老大!孫家老爺、夫人今天倘若尚在人世,知道天放這麼憤世嫉俗,他們可會後悔當初送走了天放,以換取玉庭的生命?
她為天放而感到心疼。玉庭擁著妻子。「答應我,試著讓尹紅去改變天放好嗎?」
「可是——倘若咱們賭輸了,尹紅她豈不是要犧牲她一生的幸福了嗎?」她不能去想像尹紅再過著幼年時那般自閉的生活,她要救天放,但她也不能拿尹紅的一生去賭。
她昂起頭來,眸光泛著水光,問玉庭。「咱們讓尹紅自個兒去決定好嗎?尹紅她若是答應嫁給天放,那麼——我無話可說。」
尹紅聽說了,她聽到那個有關於她和沈天放之間的流言……他要她!那個眸光中沒有溫暖的人竟然開口要了她!為什麼?她僅是一個又聾又啞的孤女,他為什麼會看上她?!
她曾對上他冰冷的眸光幾回,每回他看她,他的眼眸裡只有一貫的冷漠,沒有絲毫的愛意,這樣的他為何會要一個像她這樣一無是處的啞女?尹紅雖知道自己有著很好的外表,但她更清楚自己有著令人慚穢的缺陷。她的又聾又啞是不爭的事實,他怎可能愛上她?!他不愛她,可他卻要了她!她從青衣姊姊那釐清了沈天放與孫家的關係,她敏感地察覺到沈天放的刁難。
他是決意要讓玉庭少爺不好過,他明知道玉庭少爺一直覺得他愧待了他,也知道孫家待她的好,所以他想利用她來讓玉庭少爺為難!
如果讓平靜的孫家掀起波濤,是沈天放的用意,那麼他是真的做到了。這幾天來,青衣姊姊和玉庭少爺明顯的不快樂,他們看她的眼神總是帶著歉意,她知道他們是在為難,在犧牲她與放棄沈天放中為難。他們大可不必這麼為難的,他們倆是她的救命恩人,他們知道她可以為了他們兩夫婦犧牲自個兒的性命,更遑論她的親事。
她覺得她有必要去跟青衣姊姊表明她的心意,她得告訴青衣姊姊,她嫁給沈天放沒有委屈。
「沒有委屈?怎麼會沒有委屈呢?」青衣激動的比著手語。
「尹紅,你知不知道嫁人的意義?你知不知道你若是嫁給了天放,那麼你這一生就跟定了他,縱使是——縱使……他不愛你,存心拿你來報復,那麼身為人妻的你也不能有怨言,你可知道?!」
「知道,這些尹紅都知道。」早在她表明願意嫁給沈天放之際,她便想過她日後種種可能發生的生活。
她知道嫁給帶著太多恨意的沈天放或許不理智,但是只要能讓她的青衣姊姊與玉庭少爺不再為難,那麼她願意做這不理智的事。
「都知道!那麼你為何還要答應?」她為何要這麼傻的去答應這個連她和玉庭都羞於說出口的提議?
青衣的眼直勾勾地盯著尹紅眼中那抹清澄與無怨。然後,她瞭解了——
「你是為了不讓我和玉庭為難是不是?你是為了報答我們當初從那惡霸手中救了你,所以你才答應了這一切,是不是?」青衣的手緊箝著尹紅那纖細的手臂,不停地搖晃她的荏弱的身子。「傻尹紅,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報恩的方法有很多種,你不能用最傻的這一個。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你心儀的男人,你傾慕他、愛他、你甚至會有想嫁給那個男人的想法;倘若這時你真嫁給了天放,那麼到那時候,你可知道你便沒有爭取你愛的權利?」
尹紅淒楚的臉上漾開一抹悲涼的笑。
不會了,她的心早已給了玉庭少爺,此一生,她不會再遇上另一個孫玉庭,不會有另一個孫玉庭用那麼溫柔的眸光注視著她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不會為了救她而得罪別的商家。
她這一生不會再傾慕於任何人,不會再愛上世間別的男人只因為他們永遠不可能變成另一個孫玉庭;而這樣的她其實嫁給世間上的任何一個男人她都無所謂了,真的,她一點都不在乎她嫁的人是誰。
他得到孫玉庭給他的答覆了。他們孫家答應了,答應將尹紅給了他。這樣的結果代表了什麼?代表孫玉庭他真的在乎他,真的覺得愧對他,所以他們孫家決定犧牲掉那個丫頭,只為了留下他?哼!天放嘴裡刁了根草,譏諷的笑浮上了嘴角。原來他們孫家還是一樣冷酷,沒有改變;為了挽留一個,可以犧牲另一個。而那個可憐的丫頭就像當初的他一樣,被孫家給遺棄了。他不會去同情她,對於人,他都已沒了知覺,他又怎會去同情一顆棋子呢?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她對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沒有半點的反抗,聽說,答應這件交易還是她主動提起的?!
那丫頭的心裡到底在打著什麼主意?她圖的又是什麼?她答應這件婚事無助於她在孫家的地位,那麼她為何答應?天放的眸光冷冷地鎖在遠處,望著尹紅臉上那如同陽光般燦爛的笑意而蹙著眉峰,思忖良久。
紅燭火、紅喜帳,映得「醉仙居」裡一片喜氣洋洋。尹紅一身鳳冠霞帔地下嫁給沈天放。身為新郎倌的他沒有按照習俗前去大廳招呼賓客,他迎著尹紅一路回他們的新房,留下滿屋子的客人置之不理。賓客們的嘩然與竊竊私語,他自是聽入耳中,不過他不在意,他將他們留給孫家的人去傷腦筋。
而他,蹺起他的二郎腿,待在新房內審視他的新娘子。他的手粗魯地掀開她的紅巾蓋,他的眼輕佻的端著她瞧。她雙眸低垂,看不見她流轉雙眸時的顧盼流連;但是他瞧見了她嫣紅了兩腮,望見了她手攪著手絹的不安。
她在怕他!既然怕他,又為何甘願下嫁於他?他的手指勾起了她的下頷,讓她清明的眼正視他。
乍見到與玉庭少爺一模一樣的臉孔,尹紅下意識地想展開笑容。但是,他的眸光卻是那樣地冰冷,不帶情感。她倏地才猛然醒悟,他不是玉庭少爺,他是沈天放,是——她的良人。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視線定定地迎向他的眸光。
天放一直知道尹紅長得美,但是此時此刻的她美過任何時候——紅燭光映著她的臉益發紅潤,不似前些時候見她時的白晢。
他的手指畫過她的臉,想看清楚她臉上的酡紅是自然天生,還是脂粉所致。
而他碰觸到的是白嫩嫩的肌膚。「你沒有抹上胭脂水粉?」
她眨巴著眼,很努力的想讀他的唇型,但是燭火太暗,以至於她看的不是很明確。
她衝著他比畫著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她的嘴角浮出一朵善意的笑容,她想告訴他,她會讀、會寫,他們兩個還是有辦法可以溝通。
見到尹紅比著手語,天放猛然撤開了身子。
老天!他忘了她是個又聾又啞的啞巴,她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她也無法開口回答他的任何問題。
尹紅看出天放的震驚。她急急地想向他說明,但是他看不懂手語,他無法明白她的比手畫腳代表著什麼意思。尹紅不顧世俗禮法的站起身,她忙著在屋子裡找尋紙筆。
應該有的,應該會有的,青衣姊姊知道她溝通有困難,知道沈天放看不懂她的手語,她應該會差人放一套文房四寶在她房內的。
她找的是那麼急切,天放下意識地走近她,攫住她纖弱白晢的心手,他又忘情地開口對她說。「你找什麼?我幫你。」話才說完,他愕然住口。
她又對他眨著眼眸,而他竟又忘了她是聾啞的事實!
她再一次的衝著他漾開一抹淒楚的笑,望著她臉上那抹笑,天放的心口彷彿被人狠狠地擊上一拳。「對不起!」歉然之語衝動地脫口而出,他忘了他一向不跟人道歉的,他忘了她根本就聽不到的事實。
尹紅懂的,她懂得他臉上的那抹歉意是因為他擔心他在無意中傷了她的自尊。這個男人他沒有外表那般的冷漠,面對弱者,他有一顆旁人不易察覺的柔情。
她的面容漾著真摯的笑來響應他的抱歉,旋即她又低頭四處找尋他們倆的溝通橋樑,他與她急需要文房四寶來「交談」
最後她在她的梳妝台旁找到了紙筆硯墨。
「你會寫字?」他相當的驚訝,因為聾啞的人大多天生如此,想必她也不例外,既然如此,那麼——她怎可能受教育,怎會識字?
尹紅嫣然一笑,她快速的研好墨,在紙絹上寫著:「我可以寫,可以讀。」
「讀?」他的眉因疑惑而弓了起來。
「我可以讀你的唇型,我會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羞赧地一笑。
「只要你不要說話說得太快的話,那麼我就可以知道你要表達的意思。」
天放看著她娟雅秀麗的字跡。
看來孫家對尹紅很好,他們教她讀書識字,無怪乎這丫頭會對孫家這麼死忠。
他半蹲著身子,勾起她低垂的頭,讓她清澄的眼望著他,他問:「你在學識字時,苦不苦?」他盡可能的放慢速度,一字一句的說,好讓她讀起來不吃力。
她笑一笑,搖搖頭,隨後又在紙絹上寫著:「不苦;苦的是青衣姊姊,她必須教導尹紅最基本的發音與字義,若真論辛苦一字,那麼苦的人應該是青衣姊姊,不是尹紅。」
「你是為了報恩,所以才答應嫁給我的?」他不避諱地開口問。
尹紅愣了愣。
這個男人他怎能將她看得如此透徹?
她在紙絹上寫道:「你在乎嗎?」
「在乎什麼?」
「在乎我嫁給你的原因?」她反問他的感覺。因為她同他一樣清楚,他要她不是因為愛,而是另有所圖。
他當初是為了為難孫玉庭,所以才出了這道難題給孫玉庭的:他沒想到的是,孫玉庭竟然答應了。
這丫頭,她竟然知道他的企圖!
「所以說你是為了不讓孫家為難,所以才答應嫁給我的?!」
這個霸道的男子呵!他忘了回答她剛剛的問題,逕是想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尹紅笑著搖搖頭。「你在乎嗎?」她再一次的將問題寫在紙箋上遞給他。
「不在乎。」他撇見她額前的秀髮因剛剛找尋筆墨而亂了,幾縷髮絲紛亂的落於嫣紅的頰邊,遮去了她秀麗的容顏。
他忘情的伸手為她經輕地撥開。
尹紅慌亂地退開了。
她不習慣讓個陌生人對她這麼親近,就算他是她的丈夫,他的長相同玉庭少爺一模一樣也不例外。
在尹紅下意識的迴避中,天放猛然察覺自己的動作,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收回。
他在做什麼?
他竟然動手去撥弄她的發,讓她的荏弱軟化他的鐵石心腸!
真是活見鬼了!他霍然站起身。「我去書房睡。」既然娶她只是為了激怒孫玉庭,那麼用意得逞了,他沒有那個實質的必要去玷污一個女孩子家的清白;更何況——她嫁給他,只是為了報恩,而非真愛。
她不明白他突然變臉的原因,剛剛不是還好好的?為什麼說不高興就不高興!而且她知道他站起身時,咕噥了一句話,但是他站起了身子,所以她沒看清楚他所說的話。
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襬。
他回眸望向她。「什麼事?」
「你剛剛說什麼?我沒看見。」她飛快地下筆,匆匆遞給他。「你在生氣嗎?」第二張紙絹上寫著她的疑惑。
「沒有。我沒在生氣。我只是累了,想去書房休息。」
「這裡也是你的房,你可以在這歇息的。」
她此時才覺悟到他們倆已是夫妻關係,她羞紅了臉,將頭垂得老低,不願瞧他那相似於玉庭少爺的俊雅面容。他勾起她的下頷,讓她能讀到他的唇型。「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而娶你?!」
她點點頭。
「那麼你便該知道我不愛你。」說這話時,一種怪異的感覺撞擊著天放的心房,一種莫名的酸揪在他的心頭。
不愛她,是真的嗎?
那為何心頭會浮出心疼她的念頭,而不願意讓她受委屈,不願她在不愛他的情況下,而要她履行她為人妻子的義務?
該死的!他到底是怎麼了?他怎能讓一個小姑娘而迷亂了他的心房?他甩甩頭,拒絕相信自己是個有愛的人。
一定是她的殘缺令他心軟,他一定是在同情她的聾啞,所以才會對她特別的。他倏然轉身離開,不願在「醉仙居」多留片刻。這間房透著怪,他一進來這裡就變得不像是他自己了。該死的!孫玉庭他怎能安排他住進他小時候的寢居。明天。他要孫玉庭換間房間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