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吸一口清涼的空氣,讓整夜被濃郁香氣薰得發昏的腦袋清醒清醒。
現在該去哪裡呢?他交抱雙臂,站在「飛鳳坊」外頭。
此時已繁星密佈,對街家家戶戶都已慢慢熄燈就寢,但他身後的「飛鳳坊」卻悠然響起了絲竹樂聲,正要開始熱鬧。
昨晚他干下南靜王府十幾條命案,官府衙門應該已經下令搜捕通緝殺人犯了。
當然,他有足夠的自信,相信沒人抓得住他,但死的人是當今皇上的親侄兒,說不定官府會派出更精銳的捕快搜捕他,若要避免麻煩上身,他就該選擇早早離開京城。
但,昨晚他卻把身上所有的錢都在「飛鳳坊」花光了,現在身無分文,倒是令他有點頭疼。
誰叫他對陪上床的青樓女要求多多,非要夠美,還要不俗,更要那種不是任何男人都能成為入幕之賓的名妓花魁才行。但這樣的條件,自然身價也不低,所以每回總要花掉他大把銀兩。
能到哪裡借點銀子當盤纏呢?
現在陸捕頭一定忙得焦頭爛額,沒空理他。
或許可以找間賭坊贏點錢,不過,他現在連一毛錢的賭本都沒有……
就在他胡思亂想時,一個甜潤柔美的嗓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公子,請問你知道『集賢客棧』在哪裡嗎?」
那蘭回頭,只見一個少女盈盈站著,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帶帽斗篷,微仰著頭看他。
他深深倒抽一口氣,這少女有張絕艷萬分的臉蛋,姿色遠勝他所見過的名妓花魁,而她身上散發的典雅氣質又為她的美貌更增添了幾分。
如此貌美的少女竟然獨自一人在夜裡外出,還敢向一個陌生男子問路,對自身安全分明就毫無自覺嘛!
他不禁想起那些曾經被關在「七里莊」裡的少女們,莫名地感到有些火氣。
「姑娘,你知不知道現在很晚了?你知不知道萬一遇上壞人你就死定了?」他生氣地教訓起她來。
少女愣了愣。
「我不知道該到哪裡找『集賢客棧』,我迷路了。」她的聲音如蟬翼撲翅般輕柔,一下子就把那蘭的火氣撲熄了。
「『集賢客棧』……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在哪裡?」那蘭輕歎口氣。
「那……我再問問別人好了,多謝公子。」少女微微點頭道謝。
「等一下!」那蘭伸臂擋住她。「你別一個人亂走,我陪你去找。」
他看過「七里莊」那些少女們的慘狀,雖然「七里莊」那些惡霸全都被他給殺了,但京城裡多的是小混混和地痞流氓,難保她會那麼幸運地逃過騷擾。
少女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那蘭誤解了她的眼神,急忙道:「我……我不是壞人!你相信我嗎?」
少女不禁微微一笑。
「相信。」
她點頭,淡淡的笑容留在唇角。
其實,她根本不擔心他是不是壞人,因為她並不怕壞人,而且她也早已經知道他不壞。
在一個月前的一個雨夜裡,他們曾經一同在破屋裡避過雨,那個時候她就記得他了,只是他沒有機會看見她的模樣,並不會知道她就是那夜在破屋裡始終背對他的小姑娘。
她就是破屋裡避雨的圓圓,也是嫁進南靜王府的華姬。
「你們小姑娘家不能這樣隨隨便便就相信人!像這個地方龍蛇混雜,來逛妓院的都是些三教九流、色迷心竅的大色鬼,你最好離這兒遠一點,知道嗎?」他像個對小妹妹嘮叨的大哥哥,指著「飛鳳坊」說道。
「可是……我剛剛看見你從那裡面出來。」她的表情有些茫然。
那蘭怔住,耳朵一熱,不自在地暗暗一咳。
「男人的事跟你解釋你也不懂。」他尷尬地轉過身,拉住一個中年男子問道:「老兄,你知不知道『集賢客棧』在哪裡?」
「前面街角右拐,再走個十間店舖就是了。」中年男子往身後指去。
「多謝。」那蘭回過身,看著華姬。「走吧,我送你去找『集賢客棧』。」
華姬抿著唇笑。
那蘭發現她的笑容別有魅力,不禁心神一蕩。
「你去『集賢客棧』找人嗎?」他和她隔著一步的距離走著,暗暗詫異這個少女竟能眩惑他的思緒。
「我的爹娘在那兒。」
她說的自然是謊言,住在「集賢客棧」的是崔叔、崔媽和祁叔、陶媽,他們在將她送嫁到王府之後,都暫時先住在「集賢客棧」裡,而她溜出王府是為了找崔叔和崔媽商議小王爺被暗殺之後,她的因應對策。
「那你怎麼會一個人跑出來?」他誤以為她原本就是和父母住在客棧裡。
「我只是出來走走,沒想到卻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順勢說道。
「以後別這樣,你會害你的父母為你擔心。」他由衷地勸道。
華姬心一動,深深瞅著他,他臉上掛著溫暖宜人的淺笑,暖得像要融化她的心。
他有一張很好看的臉,在破屋那夜她就發現了。
那一晚,崔叔悄悄下了點迷藥,讓他睡得不省人事。
他是她被關在「朱雀堂」內整整八年後所見到的第一個「外人」,所以臨走之前,她因為對他好奇而放肆地將他打量過一遍。
她覺得他長得很特別、很好看,劍眉如畫,眼睫濃長,嘴寬而薄,尤其是他身上的男人氣息,像極了一種迷藥的香氣,彷彿能滲透進她的肌膚一般,令她恍恍然。
方纔她在遍尋不到「集賢客棧」時,無意間看見他從「飛鳳坊」走出來,乍見他時,她不自覺地感到歡喜,情不自禁地靠近他,她也不懂為什麼?
「小姑娘,不要用這種眼神看一個男人,會出事的。」
那蘭被她專注灼熱的眼光盯得有些把持不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閱人無數,竟然會抵擋不了一個小姑娘凝視的目光。
華姬聽得懂他所說的「出事」指的是什麼,她低下頭,耳根微微泛紅、發熱,沒有繼續深想。
轉過街角,那蘭忽然看見前方一隊捕快正在挨家挨戶搜索。
他原不是京城人氏,為避免被那些捕快抓住盤查,他隨即俯身在華姬耳畔悄悄說道:「『集賢客棧』就在前面了,你自己往前走,我還有事,不送了。」
華姬微愕,不由自主地喊出聲——
「公子!」
那蘭轉過頭,帶著詢問的目光看她一眼。
華姬竟不知自己為何突然喊住他,情急之下隨口問了句話。「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我叫那蘭,後會有期。」
他笑了笑,轉身離去,背對著她擺擺手。
華姬見他迅速轉進巷弄中,消失不見了。
他在躲人嗎?她狐疑地猜想。
不過,這個疑惑很快便被她拋開了,因為眼下,她自己有天大的麻煩需要解決。
★★★
「集賢客棧」上房內。
「崔叔,我如今要怎麼做?」華姬神情有些焦灼地望著崔叔和崔媽。
「小王爺都死了,你還能做什麼?」一頭灰髮的崔叔冷冰冰地說道。
華姬低眸,咬唇不語。
「小王爺又不是圓圓殺的,心情不好也別衝著她發脾氣。」一旁的陶媽忍不住插口。
「大哥,會不會有人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計劃,故意從中破壞?」黑大漢祈叔擔憂地說道。
崔叔沉吟著,搖了搖頭。
「雖然不無這個可能,但可能性其實並不大。咱們『朱雀堂』存在這麼多年來都不曾被人發現,所以不太可能有人知道我們的計劃。」
「能一夜之間取走十五條人命,此人功夫極高,雖然王府也有損失錢財,但如此乾淨俐落的手法,並不像一般盜賊所為。」祈叔推理著。
「盜賊沒那麼大的膽量敢洗劫南靜王府的。」崔叔說。
「那就有可能是韋世傑的仇家干的。」陶媽冷冷道。「韋世傑傷天害理的事做太多了,仇家很可能買通殺手去殺了他。」
崔叔歎口氣,臉面難看。
「怎麼偏就這麼巧,在圓圓嫁進王府第一夜就橫死。那南靜王韋放又只生了韋世傑這麼一個兒子,看來這樁計劃必定要失敗了。」
華姬定定看著崔叔,心裡一陣緊張。
計劃失敗,他們打算如何處置她?
崔媽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看透她的擔憂。
「現在南靜王府裡剛出事,皇上為了南靜王,絕對會派人嚴密搜查兇手。圓圓,你不該在此時溜出王府的,萬一被懷疑就糟了。」崔媽不安地提醒她。
「圓圓,你確定沒人跟蹤你?」崔叔盯著她。
「沒有,我很小心的。我給婢女下了迷藥,讓她睡在我的床上假扮我,而我則假扮成婢女從偏門偷溜出來。守偏門的侍衛只有兩個,一點迷藥就足以應付了。」華姬急忙解釋。
「不管怎麼樣,小心為上,一有閃失可是不得了的事!」崔媽厲聲說道。
「是,我知道。」
她的頭深深低下,聲音怯怯的。
「圓圓,在找到兇手以前,你得先按兵不動,留在南靜王府裡當新寡的少夫人,要不然你一旦失蹤了,兇手的矛頭就會立刻指向你,萬一到時候抽絲剝繭查起來,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崔叔的臉色十分凝重。
「所以……我要暫時留在南靜王府裡嗎?」華姬小心問道。
「你現在也只能先留在南靜王府裡了,因為你已經用明威將軍之女的身份在京城露過臉,又有了南靜王府少夫人的身份,就算想辦法離開南靜王府也暫時不能在京城活動,只能先帶你回『朱雀堂』躲個兩年,兩年後再替你做其他安排。」崔媽接口說。
不,我不要回朱雀堂躲兩年!華姬在心裡吶喊著。
「所以你現在只能待在王府裡,好好扮演你的少夫人,絕對不能讓人對你起半點懷疑,否則,小心你的小命!」崔叔冷冷道。
「是。」華姬握緊了粉拳。
她掌心浮起的那道細細的、幾乎看不見的黑線,便是掌握她小命的關鍵。
「你先回去吧,等事情平息之後再聽命行事。我和崔媽會先回『朱雀堂』,祈叔和陶媽就留在京裡,王府內若有任何動靜,你都得立刻告訴他們,絕不可自己胡來或是隱匿不報。」
「是。」
崔叔的命令讓華姬大大鬆口氣,至少她現在暫時有了個方向,不用擔心會被帶回「朱雀堂」,也不用擔心有立時的性命之憂了。
比起回到「朱雀堂」那個冰冷無趣的地方,她寧可選擇留在南靜王府裡當一個新寡的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