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磬掀開中軍帳幕,走近王的臥榻,擦亮火石,點燃帳前的兩盞宮燈,然後恭敬地向著紗帳一揖:「王,請更衣。」
——沒有回應。
庭磬有些訝異,平時王一向淺眠,常常比他這個作侍從的還早起,而且很驚覺,一叫就醒的——今天怎麼——他小進一步,微揚聲:「王,三更了,請更衣。」
——仍然沒有動靜。
看來今天王是不會起了,庭磬心裡想著。——不過這樣也許更好吧。本來也沒有非要三更起身的規矩,是王太過自律,才定下的。每天晚睡早起的,他還一直擔心王的身體會支持不住。現下軍情緊急,城池內外危機四伏,可以說已到了千鈞一髮的地步——連日的勞累下,好好休息一下是應該的。不過少昊大人也太過了,天剛黑就來與王商議軍務,居然到快二更了才離開。
突然記起一進來時感覺到的不對勁,庭磬努力判斷著。是,味道吧。帳內一向是燃著麝香的,可今天空氣中卻飄著一種別樣的味道——某種不知為何居然混合了痛苦與歡樂、溫柔與殘酷、熱烈與冰冷的味道。如果叫他來說的話,他會說是——某種——情色的味道——情色般異樣、情色般曖昧的味道。
也許不過只是王完全熟睡時的暖氣吧,庭磬笑自己的頭昏,王一向討厭女人的,自己為什麼會亂想這些?
靠近吹滅一邊燈火,一個回身,瞥見紗帳後若隱若現的身影,竟有些怔仲——榻上無知無覺的人竟如斯的——麗色撩人。
他臉上不禁一紅。從沒見過王這樣的毫無防備——白色的絲被凌亂地散落著,烏黑的長髮鋪陳於上,黑白比較下,映得更加柔順光彩。榻上的人臥伏著身子,向外露出半個側臉,右手臂裸露著,手腕壓在了頜下。平日嚴峻冰涼的表情也鬆弛下來了,顯得柔美而媚婉——玉樣潔白細膩的肌膚和光裸在外的右肩——構成了某種無聲的誘引。庭磬不敢再看,回頭的剎那卻彷彿見到王被髮絲掩住的肩上似有青紫痕,——是,戰場上的淤傷嗎。
吹滅了另盞燈,悄悄退了出去,心裡卻記掛著剛剛那一眼裡,微微蹙眉——似是極苦極倦的表情。——王,也是會做夢的吧,夢中,是見到了誰、記起了什麼嗎?
………………
「喂喂,別再生氣了好吧?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從宮裡弄出來,高興點吧。」
「你還敢提!!都是你想的餿主意!」
「不會啊,你扮女人很成功——都沒有人能看出來——」
「你還說——」
「不然你說怎麼辦?你長得那麼突出,如果不扮成宮女的話,一眼就被看破了,今天的燈會也一定完了。」
看見蘭陵眼中隱隱的興奮,少昊捶了他一下:「高興的話就坦白點,笑出來吧,別裝了。說起來也怪你——沒事長那麼漂亮幹什麼。從剛剛開始,就有人一直盯著我們。」
「都是男的,有什麼好盯的。」蘭陵回頭看了看,居然沒有注意到少昊說他漂亮的話,對有男人看他的事,似乎也不那麼在意。
「那是因為只有我們才知道這個事實。」少昊小聲咕噥。
「你說什麼?!」蘭陵心不在焉的問。
「沒什麼,你想吃點什麼嗎?這家的小豆糕很好吃的。」少昊立刻岔開話題,將蘭陵的注意力成功引開,他瞟瞟身後的接近的人影——「我只希望,不會有不知死活的人想來證明這個事實就好了。」
「少昊,來看看這個——」
被點名的人望向眼前興高采烈的身影——這個對於自己已經引起的騷動一無所知的傢伙——不知是習以為常,還是沒什麼神經呢?從容地在人群讚歎的目光中走過,少昊挨近蘭陵身邊——「想要嗎?」
………………
早料到結果會是這樣的了。
少昊無奈的望向凍成萬年寒冰的蘭陵——付了買豆糕錢之後,和善的老闆居然附贈一句:「出來看燈會的吧!——真是郎才女貌啊。小姑娘這麼漂亮,穿男裝多可惜,反正一眼就能看出來,有什麼好害羞的……咦,你臉色不太好啊……啊?!男孩子嗎?!對不起啊,我不知道……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奇怪……男的……」
之後又被小流氓調戲,蘭陵幾乎沒把他們打死,幸好自己拉他跑的快,否則也許會被拉去見官也說不一定。這回很難混過去了,蘭陵生起氣來是很恐怖的,不是隨便哄哄就可以的。
而那個時候,蘭陵居然作了件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事——突然站住,然後哈哈大笑起來,且越笑越大聲。而他也似乎被感染了,想想好笑,就和蘭陵並排靠著牆根一起笑成一團,眼淚都被嗆了出來。
好久之後,氣息漸平,蘭陵輕喘著將側著的半邊臉轉過來,滿眼笑意地、認真地、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我一生中最開心的就是今天——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也是活著的;我第一次和人打架;我第一次——」
——
「司馬大人!」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碎了回憶的片斷,少昊抬起頭看向自己的副將,眼神瞬而平靜下來。淡定的神情,仿若他剛剛所想的事只是旁人的經歷。
「都準備好了?」
「是!」
「好。傳令三軍,出發!」
………………
在另一邊,仍熟睡的蘭陵卻不知道也有人在回憶著相同的過去,仍然繼續著未完的夢境。
商量過後,他們決定改走小巷——人稀,偏僻,麻煩自然少。一路說笑,眼看就快到燈會進行的街道了。
「讓開,讓開。」一陣馬蹄聲和車輪輾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倆人側身避開。是很名貴的車,坐的決不是尋常百姓,應是王侯內眷一類,蘭陵由車飾及馬匹的鞍轡如是判斷。車在駛過他們時,他聽見了傳來的低低的輕詫——是女人的聲音,然後馬車很快停下了。
車上下來一個小使女——從她的舉止就能看得出女主人的身份和教養確實不凡——來到少昊面前作了個上車的手勢——顯然他們以前是舊識。蘭陵興味的猜測著,也向少昊瞭然的點點頭。
一會兒,少昊從車上下來了,和對方交談了幾句,走到他身邊。馬車行駛起來時,蘭陵從車上輕掀回望的簾縫間瞥見一張艷麗的面容,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容。
少昊有些歉意地對他聳聳肩:「遇上了熟人——」
蘭陵表情淡然,默默遞過去一條白色絲絹,然後向一臉茫然的男人無奈地說:「先把嘴上的胭脂擦乾淨再說吧。」
等少昊將偷腥的痕跡抹掉,他手一揮:「不用了,丟掉吧。不過——那樣不好吧——」
「嗯?!」
「那個女人是邰安候的妻子吧?」
「你眼睛還真尖——」少昊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力。
「以前在圍獵時見過她在邰安候身邊。但是——你交遊還真廣。」
「謝你美言。我好歹是個正常男人,有美人投懷送抱,怎麼捨得拒絕。倒是你,對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才叫奇怪。」
「我嫌髒。你這樣來者不拒的,才奇怪呢,還敢說人!」
「奇怪的是你啊——」
「是你!!」
一直是——我唯一的朋友,對手,戰友——不是嗎?
為什麼?
——為——什麼?
「他們還真的干了啊——真叫人刮目相看。」
「連進攻皇陵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都幹了,——說明季國的確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不過我們……還有後手——」
「所以,天下人都以為我蘭陵王完了的時候——也就是我改寫天下的時候。」一向不動聲色的臉龐上,交織著驕傲、霸氣和野心,讓時常顯得太過女性化容顏霎時變得驚心動魄的美麗——充滿危險的,邪氣又認真的美麗。
「那我可以請賞了嗎?」少昊有些失神地在這張動人心魄的臉上流連不去。
「開什麼玩笑?你想要什麼不是都喜歡自己去弄到手的嗎?什麼時候,你也會說起『請賞』這種詞了?——不過難得你有這個興致——你想要什麼呢?」蘭陵笑著坐下。
「別的東西我可以去自己弄到手——但是這個——則非你首肯不可。」
「哦,什麼東西要這麼嚴重?」一時看不清少昊眼裡深沉的感情——這傢伙今天,很怪。
「是你。——我要你。」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卻讓蘭陵的笑容僵在臉上。在他還未消化完的時候,少昊連珠炮似的話語已經震了過來——
「你也清楚,今次的計劃如果沒有我的話——你改變歷史的時刻,就變成了你飲恨沙場的時刻——功敗垂成——你也不想那樣吧。」
「你威脅我?!」蘭陵的心霎時沉入谷低,他……是當真的嗎?
「可以算是吧——我不必抗命,只要晚到一兩個時辰——」
「為什麼要等到現在——你本有很多機會可以威脅我的——」冷冷的聲音,是自己的嗎?為什麼感覺不到任何的動搖?沒有任何的情緒——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這麼做罷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多動人的嗎?——從相遇時那麼多年了,不管我抱過多少女人,想要的人還是只有一個,就是——你。所以,我要你。」
「這麼說,似乎是我的錯。」有什麼在胃裡翻攪,似乎把人也翻得熾熱起來。
「是的。而且,是你給了我威脅你的機會。」
腦中的弦一聲脆響,身體驀的燃燒起來——是,就是這種感覺,這種已經好久沒被想起的感覺——身體的某個部分激痛似的灼熱——激起了每個身體部件的反應——排山倒海般的——憎恨——還有,憤怒。
「你——是在說真的嗎!!」
「你,真的很嬌嫩啊,呵呵,輕輕一咬就青了。」
比憎恨和憤怒還要灼熱的,還有——恥辱感。身體的疼痛讓意識也混沌了,恐懼——羞辱——夾雜著不可思議的……快感,讓他整個人昏沉沉的。
「在想什麼——」
……好熱……
「你一向討厭女人,所以,應該是第一次吧——」
熱——重疊了討厭的記憶,彷彿回到了三歲的孩童時代——回到了那個躺在榻上,因高燒而神志不清的自己——
……母后……為什麼不來……
……好熱……好難受……她……為什麼不來……
……誰來……救救……我……
——沒有——人……
……就是這樣——這就是……事實——沒有人……會在我身邊……
……以為可以信任的……以為可以幸福的……自己是……太天真了吧……
……這一次……我……不得不……認輸……
你……贏了。
漸漸平息的熱度,容易讓人在疲倦中昏昏欲睡,隱隱約約的,聽見那個人的聲音在耳邊,似是有無盡憐惜樣的低啞——
「對不起。」
開什麼玩笑!!
蘭陵驀的睜開了眼睛。一室的光華讓他反射性地閉起眼,而欲起身時的痛感卻一再地提醒著他昨晚發生過的事。
——不是夢。自己聽見的道歉,是錯覺吧。不然,以為道歉就能解決問題——你……不會那麼無知吧?——而自己……是在期待什麼嗎?
「王,請更衣。」某個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我,不會再做夢了吧?期待一切都是個夢,並期待有一天能從夢中驚醒,——是不是一直在深心裡這樣幻想著呢——不是……夢。——這,就是現實。——呵,現實嗎?
王……笑的好悲涼,——正在為蘭陵束髮的庭磬見這冷冷一笑,不知為何有了這樣的感受——今天,似乎很多事的樣子。
「傳令下去,各軍修整待命。今天晚上,天黑造飯,一更拔營,靜待點燈為號。燈亮之時,兵分兩路。一路由衡高為將,陸族為副將,徊驊為先鋒,從郡北突圍,走陽山西到互郡。敵人在後追時,不要戰,不必擺脫,到互郡後以南面火起為號,與山侖將軍的援軍會合——前後夾擊敵軍,一舉全殲他們。另一路由我親自率領,綿亙為副將,期申為先鋒,在衡高將軍出兵後半個時辰從郡南出兵,過季山小路,在季山麓與——大司馬所率部會合,結合偷襲季都的宗虎將軍部,直取季都,踏平季國。」
「得令!」
一邊的庭磬送上護甲和佩劍,蘭陵拿起心愛的寶劍乙牒,有些嘲諷的笑了——到了最後,我能握住的,居然是這個嗎?
「王,面具。」
黑色的獠牙鬼面具,在火光下閃著青藍色的幽光,充斥著肅殺和凌厲的氣勢——蘭陵的眼神飄忽起來——
「笑什麼?有那種功夫的話,不如幫我想想辦法——」
「有什麼好在乎的,相貌是天生嘛——而且你不是把那傢伙一劍宰掉了嗎?還不甘心啊!」
「我說的不是這個!在兩軍陣前被敵人嘲笑主帥長得像女人——對士氣有很大的打擊,我的威信也蕩然無存了,這樣要我怎麼帶兵殺敵——」
「啊,威信是吧——有辦法了!……過兩天你就會知道。」
………………
「你看這個——怎麼樣?」
「這個……是——祭祀用的面具吧,你從哪裡弄到的?」
「司壬那裡有很多啊,我好不容易才偷出來的——你戴戴看合不合適——」
「……偷……的……?!司壬知道了會殺了我們——」
從那以後,自己上陣時就一直戴這個面具。而少昊可能也聽說過——從那以後,自己就被敵人叫作——剎鬼王蘭陵。
呵,鬼——是嗎?意外的合適啊——那麼,就讓我變成鬼吧,就從……這刻起——
祁歷270年,初夏。
被困黎陽後第十六天,祁軍突發奇兵,祁國大司馬少昊,將軍山侖、宗虎率部三十餘萬來援。祁軍突圍後全殲包圍黎陽之季軍,另部直搗季都,一夜攻破季之重鎮一十二郡。季王百官齊落祁手,季國三分之二歸祁。僅餘季皇子逃亡在外,投靠單國。
註釋:關於巫術(也有叫法術的)
其實人們對巫術都是很顧忌的,他們認為巫術是歪門邪道,是不應該使用的,但是卻十分信仰祭祀、占卜,還把祭師當做神的代言人——人的是非標準真是……喜好標準吧。
巫術大的可分以下五類(……巫?……五?……?):
御。是驅鬼,飼養妖獸,將死人從墳墓中拉出來、使用符咒控制的一類巫術。優點是好學(相對而言的)易掌握,但是使用者易被反蝕,生命也都很短,是一種邪術。
擊。顧名思義,就是攻擊類的巫術,我就不多說了。有屬性之分,大概是按五行劃分吧——玩過《仙劍》吧,參考趙靈兒的仙術就行了。
護。這個系統的法術可以說是最多的,像是幻術、結界、遁術、護身符,等等都屬於此類。使用的好的話,甚至可以保護一個國家。因此,使用法力的祭祀和禱祝也是護的一種。也包括醫療、驅邪等旁的法術。
咒。也是邪術的一種,不過要用好很難,要有咒引(祭品),咒媒(附著的某物)。而且對使用者「氣」的損傷是永久的,就是所謂用一次少一次的,不成功的話還會反蝕,總之很危險,請小心使用。順便說一下,其中有一種叫「血絕咒」的,可說是必殺無敵咒。使用者將自己的三魂七魄及精血靈氣都化為血咒——即用自己的生命作咒引、魂魄為咒媒——向他人下咒,可以說是一種玉石俱焚的咒術。
見。就是預言,占卜,或稱請神,通靈、通神也是此類的。是巫術裡最難修成一種——除了苦修和恆心,天分是最重要的。不過像這樣的術,是越靈越痛苦的,所以修行的人最好無情無慾,一生清持。一般各國的祭師都是『見』的高手,有的還通曉一些別的——司壬不但是頂尖的見(他使用星占法),而且很擅長『護』系的法術。
以上的,難度和技巧性都是按順序增加的,能修成哪一系的法術,要看修者的『氣』的量和性格了(和個人造化當然也有很大關係)。還有,有時候想使用超過自己的『氣』的法術,必須先訂約——向存在的其他力量借『氣』,成功的話會折幾年陽壽(是幾年就看使用的術有多超出你的能力範圍了),『氣』的容量減半;不成功的話,就……阿門!早死早投胎吧——(也是一種解脫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