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我接到警察的通知。
毆打傑生的那群滋事份子找到了,一共有七個人。
這次穆特蘭沒讓我自己去面對,他陪著我到警局去。
當我看見那群讓傑生躺在醫院病床上,奪走他藝術生命的兇手時,心中滿是震驚。
那群人,不過是十幾歲的青少年而已呀。七人中,年紀最大的不過也才十七歲,年紀最小的甚至才十二,根本都還未成年啊。
警方說他們純粹是酒後鬧事,而傑生剛好被捲進鬥毆中。
這個社會是怎麼了?
大哉問。恐怕連哲學家也沒個解答。
「他們會怎麼樣?」離開警局後,我問穆特蘭。
他開車送我。「法律會寬恕末成年的人——你希望他們被判重刑嗎?」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傑生是因為他們才會變成植物人,我希望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可是他們年齡都還那麼小,我懷疑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的,我想台灣的法律會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但是究竟是什麼造成這一切的呢?」
他沉默了會兒,才緩緩說:「物質、罪惡、冷漠、疏離,這一代,有靈魂的人愈來愈罕見,長久以來文化上的缺陷造成精神層次的崩潰,以及極度的缺乏安全感,使得這個社會愈來愈不適合居住,每個人都在流亡。」
穆特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撞進我心底。他比我想像中還要敏感,對現實世界的觀察十分敏銳。
垂著眼,「我覺得很悲傷。」
他瞥了我一眼,突然撥亂我腦後的發。「不要那麼容易感傷,否則你會天天覺得自己活在煉獄中。勇敢一點,社會有它的黑暗面,就像光總是會造成陰影一樣,沒有什麼是可以單方面獨立存在的,看清事情的反面,但也要明白好的那一面,我們盡力維持它、相信它,這就是價值所在。」
消化他每一句話的同時,我怔怔看著他的側影。「穆特蘭,你真是個謎,有沒有人企圖在你身上尋找謎底過?」
他抿嘴淺笑。「就像你現在做的?」
「傑克、維、一民、小季、朵夏、瑟琳娜,甚至酒館裡的客人,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想必你的故事也是精采的。」
我的口氣像在陳述一個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實。
我們每個人的故事都像一頁頁翻開來的故事書,並沒有刻意隱藏,有心想讀的人都可以讀得到。
但穆特蘭不是這樣,我知道他有故事,但他不是一本展開的書。他是一本附鎖的日記,沒有鑰匙的人無法閱讀他。
「當然,我也有我的故事,但,精采嗎?或許並不。」
「因為經常得不到的緣故?」我還清楚記得那日他對我說過的話。
「看來你找到鑰匙了。」
「我有嗎?」在哪裡?
「你正在讀我,蘇西,你已經在讀我了。但我並不期待你會讀到結局。你擱下書本吧,我的故事裡沒有冒險,也沒有驚奇。」
「但是很哀傷?」否則為什麼他語氣如此絕望?
是的,我們也許都有個不怎麼愉快的故事,但是未來還不確定呀,不是嗎?為什麼對於不確定的故事結局他要這麼寫?
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倏地一緊。「你不要問。」
我愣了愣。「命令?」
「不。」他沒有回過頭。「是懇求。」
「……好吧,我不會再問了。」遲疑地,「可是,如果你要鼓勵我堅強起來,難道你不該以身作則一下?」
他臉部的線條漸漸緩和下來。「我如果不堅強,我是無法請求你不要再追問下去的。蘇西,我正在調適自己的心態,接受生命裡的不完美。」
可是他並沒有調適得很成功。我看出了他臉上的掙扎,但我沒去戳破。隱隱約約地,我的心知道我很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不阻止他。因為換作是我,其實擺在眼前的選擇也就只有那麼多。
有很多時候,上天給的選項不是「好」或「不好」那麼簡單,而經常是「非常不好」或是「極端不好」的這種選項。當然最好的選擇是棄權不選。但是常常連這個選擇也是不存在的。
沒有以上皆非這種答案,我們總是進退兩難。
我的一個選擇是——「我決定送傑生到醫院附設的療養病房。」
「是嗎,你決定了?」
仔細想過後,我知道我無法時時刻刻陪伴他。在療養院裡,有專業的醫護人員可以看護病人,我的負擔會比較輕,也才有辦法放心工作,好賺錢支付醫療費用。
「嗯,決定了。」我不知道傑生有沒有可能會醒過來,但是我不能放棄希望。而我很明白這會是一場很長的奮戰。
「會很辛苦。」
「我知道。」也許得花上很久的時間,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更可能是一輩子。且將無所回報。
「你很愛他。」
「是的,我想我很愛他。」愛過、恨過,到現在又從男女之愛演變成單純的夫妻之情——一種混和著親情的複雜感情。我家族人口稀少,父母是馬來西亞華僑,很早就過世了,少年時期我跟叔嬸生活在一起,但現在他們搬回馬來西亞的老家去尋找自己的根,在台灣,只有傑生是我的家人。
接下來穆特蘭都沒有再開口。
直到我問:「回酒館嗎?」這時候傑克他們應該還在忙。
「不,我想你也累了,他們忙得過來,回去休息吧。」
於是他送我回朵夏那裡。屋裡沒人,大概還逗留在藍月。
車一停妥,我逕行開門下車。
他搖下車窗看著我掏出鑰匙開門。
我把銅鑰匙插進鎖孔中。
「蘇西。」他喚我一聲。
我回過頭。「什麼事?」
他的眼睛嵌在夜色裡,眼底的憂鬱濃得化不開。
「怎麼了?」我走回車邊。為什麼要這麼憂傷地看著我?
「如果……韓傑生一直都沒有醒來……」他面帶掙扎地說。
他想說什麼呢?傑生今天會變成這樣,說來有一半是我的錯。我們的婚姻問題釀成他酗酒的惡習,而後又因為酗酒而導致了一切。
「你還很年輕……」
他想傳達什麼?是的,我還年輕,生理年齡才二十四,但歷經這一連串事情下來,我卻老覺得我已經有八十歲那麼老了。年齡又能代表什麼呢?
「有時候你會覺得時間很漫長,但一眨眼又過得很快,現在你義無反顧要照顧一個或許再也醒不過來的病人,你能確定十年、二十年後你不會後悔虛擲了那麼多寶貴的時間嗎?你有沒有考慮過如果你選擇另外一條路,會比較幸福?」
十分殘酷的問題。我驚愕地瞪著他。
「為什麼要這麼問?」我以為他會懂得的。像他這樣一個男人是應該能懂我的選擇的。
我的忠誠,以及別無選擇。他也明白不是嗎?
「原諒我,我非得問這麼一次。」他別開眼,避開我迎視的目光。「現在我明白了,你把這件事忘了吧。從今以後,蘇西,別再提起這件事。晚安。」
「啊……晚安。」
我目送他離去。心裡很清楚要我忘記這件事不是非常容易就可以做到。
隱隱約約地,他對我的答覆感到失望。儘管他已經不抱著希望在問了,我猜他已經習慣對任何事都不抱期待。
但事實上,我什麼也沒答覆呀,不是嗎?
我根本無法回答。因為他問的是十年、二十年後的事啊。
穆特蘭,你要我怎麼回答你呢?
***
穆特蘭出現在藍色月亮裡的次數愈來愈少,少到連一民他們部開始懷疑究竟誰才是藍月的老闆。
「以前老闆經常在這裡陪著我們的。」
小季跟我一起站在角落,一邊聽今晚的駐店樂團演奏,一邊閒聊。
「他把這裡當作是自己的家——雖然他沒有這麼說過,可是我知道的。他提供這裡給有需要的人當作避難所,他很明白什麼叫傷心,什麼叫空洞。」
我聽著這女孩喃喃敘述她所認識的穆特蘭,同時看見維和一民穿梭在客人當中,替顧客服務。朵夏要準備考試,又不能來。
「但他漸漸不來了,不該這樣的,不是嗎?這裡是他的地方。雖然他以前偶爾也會突然消失一段時間,但那種情況和現在這種情況不一樣。」
我思考著小季的話,慢慢領悟到或許我明白他消失的原因。
「你想會不會是因為我?因為他不想看見我,所以特別避開?」
我注意到他的「隱退」是在我來到這裡之後,一開始還不很明顯,但漸漸地,我看出來了。我的到來與他的卻步,時間上不謀而合。
小季瞪大眼睛,「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她訝異地說:「老闆怎麼會不想見到你?你別想太多。」
我沉默了會兒。等待小舞台上震耳欲聾的鼓音稍息:「這團樂手很不賴。」
「嗯,聽說是老闆舊識,特別從紐澳良請回來的。」
「你在這裡待很多年了嗎?」
「我算中等資歷吧,傑克跟老闆交情最久,維和一民大概是同一年進來的。我是四年前來到這裡,那個時候我才十七歲,剛剛輟學,又逃家,沒地方去,老闆收留了我……」小季的眼神飄渺起來,似在回憶。「不怕你笑,當年我真的很無知,男朋友隨便哄哄就跟著他出來混了,搞到後來被拋棄不說,還差點當了未婚小媽媽。那個時候我根本還沒有當母親的準備,如果帶著一個小孩,情況大概會很慘吧。還好都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是那一段日子讓我徹底改頭換面。」
小季現在白天念補校,準備繼續升學;晚上就回到藍月,她把這裡當成家。
「蘇西,傑克忙不過來了,快去救救他。」維過來召喚道。
「喔,好。」我回到吧檯後,果然看見傑克疲於奔命。
傑克看見我,便道:「蘇西,幫忙調兩杯白色俄羅斯,三杯長島冰茶。」他則正在調幾款手續繁複的雞尾酒。
我立刻洗手加入戰局。
忙了好半晌,才又閒下來。
這個時間客人總是一批一批的。來聽音樂的客人通常點了一杯酒後便坐到散場,只有少數是例外。
稍閒下來,我便坐在吧檯後看著酒館裡的形形色色。
一民捧著托盤回來時,對著我擠眉弄眼:「猜猜今晚又有幾個客人問我要電話?」
這傢伙是萬人迷。在現在流行女大男小的社會裡,他一張娃娃臉和無邪的笑容格外吃香。第一次見到他時,我猜他不滿二十歲,結果當然是猜錯了。這位「史一民」先生號稱六年級生,常常有客人看他「天真可愛」,特地在他經過他們身邊時,攔下他問他名字、年齡和電話——通常是女客人居多。
一個晚上下來,戰果不凡。
「三個。」我猜。
「太小看我了吧。」他說:「五個。」
「你給了?」電話:
他笑著露出那顆小虎牙。我便不難理解何以他這麼受女客人歡迎,他讓人看著覺得開心。
「沒關係,給了十個人電話,大概只有一個人會在回家後還記得打過來。」
看來他也很清楚人們來到傷心酒館只不過是為了短暫地放鬆自己、消磨時間,出了酒館大門後,一切又要化整歸零,重新開始。
在這裡調調情,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遊戲,自有不成文的遊戲規則,人人皆知。
酒館裡的一切對客人來說反而是虛幻的,只對我們而言是真實。這讓我們成為不同世界裡的人。
有時候我不禁猜想,一民之所以格外開朗是不是跟他不怎麼愉快的大學生涯有關?一民的父母親都是名校教授,望子成龍,希望他念醫科,他也如父母願考上了第一志願,卻愈念愈不快樂,終於有一天他崩潰了,從此就不再踏入校門,奔逃出來。
相較於一民的「返童化」,維剛好恰恰呈相反狀態。
他今年只有二十,外表比實際年齡成熟的多。對於自己的過去很少主動提起,大家只知道在多年前的某一天,他被穆特蘭帶進藍月,從此就在這裡安定下來。他對所有人總是習慣性地保持距離。至今仍是。
聽著他們的故事,我無法不想到我自己也是跟他們一樣,都是被帶回來的。
我覺得我們這幾個人好像被丟棄的布娃娃,渾身是傷。被穆持蘭撿到,他帶回我們,然後試著縫合每一道傷口。
這是緣份。
我總以為,一個人會和一個地方結緣,背後必然因著一段故事。
而且故事還在持續進行中。
傷心酒館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我們因為傷心而來到這裡,同時又在這裡找到力量,慢慢醫治自己,也醫治其他同樣遭遇的人。
一群人偎在一起也許無法加快傷口癒合的速度,但是比較溫暖。
比較有力量。
這是一個充滿著力量的地方。
我會在這裡待上多久呢?
***
瑟琳娜是個年齡和行蹤都成謎的占卜師。
她不定期會出現在藍色月亮,每次來都穿戴著神秘的頭紗,手上帶著彩色圈環,每次舉起手腕時都會發出啷當的聲響,讓她更添加了幾分魅惑。
「像個巫師。」傑克對她的評語。
我也同意:「很迷人的巫師。」
藍色月亮基本上算是一個Jazz酒館,不過這裡的作風跟一般爵士PUB不大一樣。一般爵士吧會把精采的樂團排在週五夜和週末,但藍月卻把表演排在星期三這一天,其它時問則通常放放沙發音樂,偶爾會有幾個例外的表演活動安插進來。所以要在藍月找到寧靜和嘗嘗獨處的滋味是很容易的事。
今天是星期四,沒有表演,傑克在唱機裡放了LeonardCohen的歌,讓入夜的酒館裡瀰漫著他蒼老低沉的獨特嗓音。
我們一邊擦著酒杯一邊看著今晚酒館裡的客人三兩成群地眾在一張張小桌子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角落那邊傳來瑟琳娜具有魔力的喁喁低語,像是古老的咒語,在她面前被她吸引住的是幾名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女白領,工作繁忙之餘,來藍月尋求解放。
大約又過了十來分鐘,那幾位女白領哄笑出聲,站了起來拿起皮包離開酒館。
一民和維替她們拉開店門。
「蘇西,幫個忙把這杯酒送過去那一桌。」
回過神來,看見傑克不知何時弄了幾杯綠色蚱蜢。「哪一桌?」
他撇了撇嘴。
「我知道了,我拿過去。」
我把酒放進托盤裡,穩健地朝瑟琳娜那一桌走過去。
近來端盤子端久了,手臂比以往有力,酒汁已經很少濺出來。
「瑟琳娜,辛苦了,喝杯酒解解渴。」
我把雞尾酒杯放在桌子上,順道收拾幾個空了的酒杯。
瑟琳娜揚起眉,拿起酒杯啜了口。「謝了。」看了傑克一眼又轉過來看著我。「蘇西,你來到這裡,有多久了?」
我頓住。「嗯,我沒計算時間。」時間在這裡好像是停頓的,不會前進,日復一日。
「嗯,有半年多了吧?」
半年?「有那麼久了嗎?」我瞪大眼。怎麼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瑟琳娜描繪著黑色眼線的眼看著我。「來,坐下來我們聊一聊。」
「我先把杯子收回去——」
「我來收。」小季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收走我手中的托盤。
我只好坐下來,在瑟琳娜審視的眼光下有些坐立不安。
瑟琳娜勾起漂亮的唇。「想算個命嗎?」
我看著她手中的塔羅牌,猶豫片刻,搖搖頭。
「不想預知未來?」
我笑了笑。「未來,那是太遙遠的事,再說我也已經知道我明天會做什麼、後天會做什麼,知道未來對我來說並沒有任何幫助,因為我已經知道我未來會是什麼模樣。」
瑟琳娜留著長長的指甲,上頭搽著鮮紅蔻丹。「換句話說,你對未來沒有期待。」她一雙眼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蘇西,這是你最特別的地方,你總是看著現在。呵,好在像你這樣的人畢竟不多,否則如果人人都不好奇自己的未來,那麼像我這種人的未來也就沒什麼值得期待的地方了。我會失業。」
這是瑟琳娜第一次向我透露這麼多關於她自己的事。
當然很年輕的時候,我也對未來充滿憧憬,但是歷經了這麼多事,我發現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現在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那麼遙不可期的未來也只是無望的灰燼。
我是連想都不敢去想的。期望愈多,失望就愈多。因為這種體會,我開始能夠明白何以穆特蘭不讓自己有過多的期望。
瑟琳娜靜靜審視著我說:「剛剛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那群年輕女人裡,有人問事業,有人問愛情,有人對金錢煩惱,猶豫著投資計畫,但無論她們煩惱什麼,總是在預期著一份光明的未來,希望獲得晉陞,希望感情順利,希望婚姻和諧,希望股票漲停……我們的時間跨度一直都是放在比現在還要以後的那個『點』,也就是說,現在所作的準備,都是為了能有一個比現在更好的未來。這很俗氣,卻再實際不過,人是應該對未來抱著一份希望的,人們依靠這個希望存活著……蘇西,說說你的希望。」
我的希望……「瑟琳娜,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我也同意你說的話,但是我沒有辦法回答你,我……失去了憧憬……」赫然我想知道,穆特蘭是不是也是這樣?他失去憧憬?
她淡淡一笑,不語,彎下腰將奔跑過來的咪寶抱上膝。「知道它的品種嗎?」
「知道。」咪寶是一隻挪威森林貓,可愛討喜,在店裡很受客人歡迎。
「這隻貓也有個故事。」
「怎麼我一點也不意外呢。」我說。酒館裡不管是人是動物或是一桌一椅,我想可能都有個故事可以說。
朵夏曾經告訴過我,挪威森林貓是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特有的品種,是一種像妖精的貓,經常出現在北歐的神話裡。這種貓生長速度比較遲緩,所以咪寶雖然已經五歲,但算起來才剛剛「轉大人」。此外,她還說了幾個跟這種貓有關的神話故事給我聽。
所以咪寶會有故事,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穆特蘭把它從國外帶回來的時候,咪寶不過還是只剛斷奶的小貓。他養了它一、兩年,後來認識朵夏那小丫頭,才把咪寶送給她。」
聽到這裡,我才發覺瑟琳娜要告訴我的並不是咪寶的故事,而是穆特蘭的故事。
他曾經懇求我不要問,是不希望我知道吧。然而現在瑟琳娜卻彷彿要告訴我一個將震撼我心的故事。
我不確定我該坐下來繼續聽,還是站起來離開。
「雖然,有些事情,局外的人是不該說的,但是如果都沒有人提起,那麼故事湮滅了沒人知道,不也挺可惜的嗎?」她說:「坐下來,蘇西,既然你已經是酒館裡的人了,那麼你也應該知道一些事。」
我安坐了下來。儘管我有一種想要拔腿逃開的慾望。
猶豫地看看四周圍,訝異地發現傑克、小季他們都看著我們這邊。
於是我知道了,瑟琳娜是代表全體的發言人。
「我認識穆特蘭很久了,還不能說完全瞭解他,想必你也發覺到,他這個人像一瓶打下開瓶蓋的酒,看的見酒瓶裡的酒液,卻聞不到、也嘗不到瓶裡的滋味。他不會輕易向人表露自己的感情。」
是的,我知道。他怕失望。
「你對他又有多少認識呢?先從名字說起吧。穆特蘭這個名字,一般我們尊稱對方會怎麼稱呼?」
我直覺回答:「穆先生。」
瑟琳娜笑了。「不對,穆特蘭不姓穆,那三個字是譯音,這是一個蒙古名字,他有八分之一蒙古民族的血統。」
「啊。」所以他看起來像異國人,但是卻又不是西方的那種異國感。如果他不姓穆,那麼他到底姓什麼?
「在認識傑克以前,他就像是遊牧民族一樣,居無定所。台北這個地方從來就留不住他,直到遇見傑克——那年傑克開的工廠發生大火,把他身家財產都燒光了,在龐大的負債下,他那個患有輕度憂鬱症的老婆受不了壓力從十幾樓眺下來,傑克也崩潰了,躲在一間汽車旅館裡,打算開瓦斯自殺。」
天啊,原來傑克也有這麼悲慘的一段過去。他是怎麼好起來的呢?
「穆特蘭那天晚上剛剛好就住在傑克隔壁房間,聞到瓦斯的味道起來查看,因而救了傑克一條命。不過傑克沒有感謝他救他一命,反而還氣得要死,怪他多事,沒讓他好好去,兩個人打了一架,結果穆特蘭打贏了,那個時候他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呢。」
說到這裡,瑟琳娜停了下來。「我口渴了。」她喊。
立刻有人送了兩杯飲料來。
一口喝掉其中一杯,瑟琳娜才繼續說:「因為這件事,兩個人成為朋友,為了幫助傑克重新再站起來,他用了所有的積蓄開了這間酒館,好說歹說請傑克來替他經營。他沒有想到這會變成一種習慣,後來他陸續又遇見一民、維、小季、朵夏這些孩子,為了安置他們,就把他們統統帶回酒館裡來。人們在這個地方來來去去,痊癒的人會離開,但始終都有新的人進來,因為這個世上有太多傷心人,藍色月亮似乎有一種召喚的力量。
「酒館,把居無定所的穆特蘭給留了下來。此後他雖然偶爾會離開,但始終都會回到這裡來。我常常覺得雖然他已經漸漸把這裡當成一個休息的地方,當他累了,他會回到這邊,也許他還沒有把這裡當成家,也許他不承認,更可能是他自己沒有察覺到,但是他對這裡是有感情的。」
我看著瑟琳娜飽含情感地訴說穆特蘭的事。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現任何他不希望我追問的原因。如果所有人都很清楚他的事,沒道理需要只對我一個人隱瞞。
此外,我也好奇,瑟琳娜說了那麼多,唯一沒談到的只有她自己。
我已經知道酒館裡所有人跟穆特蘭的淵源,唯獨瑟琳娜,還是一個謎。她跟他又是什麼關係呢?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事?」
「因為,」瑟琳娜神色複雜地看著我。「只有你還不明白。」
我想我是真的的不怎麼明白。「我不明白什麼?」
「你自己也是他帶進來的,你能夠體會那種感覺嗎?他在你最需要幫忙的時候拉你一把,但是他自己呢?當我們這些被他拉了一把的人看著他瀕臨滅頂,卻只能在岸邊無能為力地替他著急時,那種感覺有多心痛、多無奈,他甚至不要我們救他……」
「穆特蘭……」我想像著瑟琳娜敘述的那景況,心也不由得揪緊。「他怎麼了?」
「他——」
「夠了,別說了。」穆特蘭不知何時來到我們身邊,嚴厲地瞪著瑟琳娜,彷彿怪罪她洩漏他的秘密。
瑟琳娜還想開口。
但是穆特蘭懇求她:「求你,別說。」
我頓時覺得聽了這麼多他不想讓我知道的事很有罪惡感。
瑟琳娜抿起嘴,臉龐憂鬱起來,乍看之下,竟然跟穆特蘭有幾分神似。
穆特蘭轉過頭來,對著我說:「跟我出來。」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吶吶地跟在他身後,感覺其他人的眼神集中在我身上。後背灼熱。
走出酒館,秋風令人抖瑟。
經人一點,我才發覺時序已是深秋,時間並沒有因為我自身的停頓而跟著停上。
證明就是,一度剪短的發,如今又齊耳長了。
我們沿著人行道走,二剛一後,沒人說話,彷彿都在等待對方先行開口。
我輸了。我不夠有耐心。「你很久沒到藍月了……」起碼有好幾個月了吧,或許更久一些。如果自我們從警局回來那天晚上算起的話……
他停頓下來,雙肩微微拱起,像是在深呼吸。
他回頭看我,月光在雲後若隱若現。
這麼一個高大的男人,我對他還談不上非常認識。為什麼我卻不覺得害怕,不認為他會傷害我,而如此信任他?那種信任的程度恐怕分析起來是會嚇壞人的。
「你在怕什麼呢?」我問,
「怕……」他雙臂一斂,突然向我走過來,接近我,直至一臂之遙才停住。「你怕我嗎,蘇西?我這樣靠近你。」
我只覺得略有壓迫感,卻一點兒都不害怕。儘管在經歷過暴力與拳頭後,我對任何人的碰觸都感到畏懼,有威脅感,但不知為何,穆特蘭這樣靠近我,我卻不害怕。
「不,我不怕。」
他咬牙道:「我卻怕——怕得要命,像這樣靠近你讓我軟弱,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
他的坦誠使我震驚。我令他害怕?所以他不來酒館果真是因為我的緣故?他不想見到我,為什麼?
「我……」我昏了頭,亂了心神。「我是不是該離開?」
突然間,我覺得有點冷。我才剛剛愛上藍月酒館,此時離開都覺得捨不得,更何況是比我有資格留下來的他呢。
「不!」他大吼一聲,嚇到了我。我很怕男人這樣對我吼,下意識地,我退後一步。但他快一步捉住我,將我帶進他懷裡。
這回我真的嚇了一跳,忍不住地胡亂掙扎尖叫:「啊、啊!」
「別動,蘇西,別動。」他攔抱住我,溫熱的嘴唇貼著我的耳朵。「就這麼一次,讓我抱著你。」他輕哄道。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察覺到一種悲傷的氛圍。
他也許正在哭泣,以無聲的方式。彷彿如果我拒絕他,就等於捅了他一刀。
我開始能夠感覺到他的絕望,也就不難理解瑟琳娜出於同樣的絕望所說的話。
我停止掙扎,讓他緊抱住我。
也許是他的絕望感染到我,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啊,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我沒有回擁他,給他迫切需要的東西。
「我不要你離開。」他悶聲說。
我也不想他離開。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待會兒……我放開你以後,回家去,然後忘記這件事……」
第二次了。他要求我再度忘記,也不管我做不做得到。我沒答應他。
總是如此,相遇的時間不對。
「你喜歡我?」這就是所有人都想傳達給我的訊息吧。
他抱著我的手臂一僵。
我多希望他說「不」,好讓我繼續接受他對我的好,而不回報,忽視情感天秤上的失衡和不公平。
但他遲遲才道:「不,我愛著你。」
我沒有聽過如此動人卻又如此痛苦的愛語,而這才是他要我忘記的事。
不知何時,他放開我。
我獨自一人在路上站了很久,眼淚一直沒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