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知道我得走。
那一夜我回到藍色月亮,推開門後,沒有意外地看見所有人都關切地看著我。
許久,是小季問:「老闆呢?」
我壓抑住某種不知名的情緒,試著以最平靜的語調說:「我們談了一會兒,他先離開了。」
他總是先離開,以免傷害到其他的人。而我無法在明知他離開的原因後還讓他那麼做。
瑟琳娜走了過來。「都談開了?」
我點點頭,然後看見大夥兒紛紛鬆了口氣。
朵夏總是關心我的感情問題。但她更關心穆特蘭的。
「這樣比較好,蘇西,你都知道了的話,我們也就沒什麼好再隱瞞的了。你可以告訴我們你的決定嗎?」
我憂傷地看著她。「我不能。」然後我便躲進吧檯後面,覺得自己像只鴕鳥。
傑克把我從地底下挖出來,護衛著我。「都別問了,既然蘇西不想說,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難處。」
朵夏很憂慮地看著我。「蘇西,你不喜歡老闆嗎?」
「我……」我不喜歡穆特蘭嗎?不,不是這樣的。那麼是喜歡嘍?我無法逃避這個問題,所以也得有答案,然而我糾結的心卻不知道那個答案可以在哪裡尋找得到。
我開始想起他對我的好。想起他憂傷的眼神:心也跟著他一起絞痛。
我不是完全對他沒感覺,所以我知道我無法欺騙自己。
在淡水街頭,在第一次眼神不經意的交會裡,他的身影已成為我心底一處淺淺的印痕。他的眼神會讓我心跳紊亂,他的碰觸會使我微微顫抖,卻不是因為恐懼。
這個男人,我對他的感覺是複雜的。但我們之間沒有可能。
以前沒有可能,是因為我已經結婚,我先愛上另一個人,在聖壇前說出我的誓言;而現在,同樣沒有可能是因為,我沒有辦法背棄我的責任,放棄傑生,跟另外一個人走。我沒有那種自由。
沒有自由的我,哪來的權利跟別人談論愛?
那是太奢侈的事。
「我……」我從傑克背後走出來,面對所有人。「你們都別問了,我知道我該怎麼做。」
「你要怎麼做?」一民問。
「我想替大家調一杯酒,然後麻煩哪個人告訴我,要怎麼樣才能找到穆特蘭。」
看著燈光下的酒館,我如此熟悉眷戀的地方,終究這裡還是不能成為我重新出發的根。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記憶這一刻。然後替所有人,也替自己調一杯告別的酒。
***
傑克開車帶我找到了穆特蘭。
他住在一間租來的房子裡。在台灣,他沒有自己的家。
我對這個男人所知非常貧乏。除了他對我的感情以外,幾乎一無所知。
傑克把我送到他房門口後,替我敲響他的房門。
一會兒,門開了。看見傑克身後的我,他非常訝異。
「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談談。」傑克說完便離開了。
我看見他身後攤開來的行李。果然他打算離開。
「我……我能不能跟你談一談?」
他看了我很久,「沒什麼好談的。」當著我的面要把門關上。
我嚇了一跳,將手指扳住門。
他立刻將手卡進縫隙裡,瞪著我的手指道:「你的手指會被夾斷!」
我試著笑了笑。「沒關係,反正我不畫畫了。」
他眉眼一斂。「你真要放棄上天賜給你的才華?」
「我沒有才華。」
「誰說沒有?」
話題又扯到我身上,這不是我來這裡的目的。「別談我的事。」我握住他的手,推著他退後,好讓他無法把我關在門板後。「也別把我關在門後,我需要跟你談話。傑生不高興的時候總是把自己關起來,好半天不說話,你也是這樣嗎?」
他不是這樣。我是知道的。
他鬆開手,讓我走進房間。
房裡沒有多餘的擺設,只有一個小冰箱,一台手提音響,一張床。簡單的擺設像是預告著住在這房間裡的人隨時會走,沒有任何可以顯示出他會長期停留的小玩意兒,例如需要澆水的盆栽植物或是養著金魚的小魚缸之類的。
「沒有地方請你坐。」
「沒關係,你坐在哪裡,我就坐在哪裡,站著也無所謂。」
「蘇西!」他懊惱地捉著頭髮,像是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
「我沒有辦法忘記……」我張大著眼說。「你叫我不要記得的那些事……」
他在房裡走來走去,最後十分無奈地從床上捉了兩個靠墊,我們就靠著床緣在地板上坐下來。
沉默許久,他沙啞著聲音說:「暫時把燈關掉好嗎?」
「好。」
他起身熄燈,霎時間,黑暗像層紗一般籠罩下來。
我感覺到他輕手輕腳地又回到我身旁坐下。但原先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那種奇異的緊繃感不見了。
我放鬆下來。
「你不用覺得困擾。」黑暗裡,他的聲音像海潮聲。「我原打算什麼都不讓你知道,就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覺得你欠我什麼。」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的確是覺得我欠了他許多許多。
尤其在知道他的感情後,更無法忽視那一份虧欠。
他說:「我知道感情的事是雙方面的,當一個人愛著另一個人時,不代表對方也一定要有所回應。」
我的聲音在黑暗裡顯得乾澀:「我沒有自由,我什麼都無法給你。」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也使我對這個男人的感覺益發複雜。
他似乎笑了笑。「聽過月桂樹的故事嗎?那個太陽神阿波羅苦心追求的河神之女?為了拒絕阿波羅,她寧願變成一棵月桂樹……那不是我愛人的方式。你儘管安心,我對你沒有任何索求。」
我想我永遠無法忘記他曾經告訴過我的那些話。他說他總是無法得到……
是不敢有?還是害怕即使索求也不會得到?
我也成為傷害他的人之一了嗎?
嚥下一口苦澀。「我沒有什麼好,你忘了我吧,從此我會消失的遠遠的……」
「不要。」他立刻道:「不要那樣做。」
「但是——」
「蘇西,你不明白,你需要一個痊癒的地方。你跟我不一樣,你需要安定的力量,而我不是,我這輩子飄蕩慣了,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我的腳會不舒服。我早該離開——而且,離開以後,我會試著慢慢忘記你……」
他在騙人。我感覺得出來,但是我無法說破。「那……很好,要保證你會慢慢忘記我——你想那需要多久時間?如果很多年以後,你忘記了,我們還有機會變成朋友嗎?」
他停頓了一會兒才說:「你忘記我需要多久時間?」
我想我忘不掉。「十年,或許二十年。」我扯出一個時間。在黑暗裡,我絕望的眼神可以穿透心臟。
「那我要多花你一倍的時間。你會給我這個時間吧?」
我想看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現在的眼神。但他催我:「你會給我時間嗎?」好讓他忘記我,讓我們可以變成朋友,如果我那樣希望的話。
到現在他還是只顧慮著我的感受。我在傷害他,而他允許我傷害他!
「蘇西?」
「不要這樣……」我哽咽出來。
「你在哭?不要哭。」
我深吸一口氣。「說說你為什麼喜歡我?我根本沒什麼好……」
他安靜了許久。「我不知道。」
這是他沉默了一個世紀的答案——不知道?
「那一天,你記得嗎?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在淡水街上,下午,有一點雨,你躲在咖啡館的騎樓角落,眼睛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從你身邊走過,你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麼樣地專注,那一瞬間,我像是被你的專注給凝住了,眼神移不開……」
我的記憶跟著他的敘述回到那個時候。「是的,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告訴自己,這絕對是一張令人難忘的男人的臉,儘管你快步走開,但是我沒有辦法忘記我看見你時的感覺,我想畫你,你身上有一種衝突。」我咧開嘴。「我習慣到處張望,看身邊的人,沒想到後來你常常出現在我面前,我還以為你就住在附近。」
他沒有住在附近。現在我們都知道了。
「那個小弟,真的是你侄兒嗎?」
他淺淺笑出聲。「他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還以為那麼多次的巧遇全是偶然。現在我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了。
「我只是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想再見你一面的心情,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也許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是我卻覺得在那樣的一眼當中,我的靈魂被一雙陌生的眼睛看透。」
他對我揭露他的靈魂,這種全然開放的態度理應是皮開肉綻的,然而我卻感受到有一種真心坦誠在我們之問。
一個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有辦法對另一個人這麼揭示自己?這種談話的過程,像是告解,存在著洗滌的力量。
「你問我為什麼喜歡你?你錯了,我不是因為喜歡你才接近你,我是因為無法移開眼光才想靠近你,於是我知道我愛上了你,然後我才因為認識你而喜歡你。」
這是他的愛情。
我跟傑生的感情卻又不是這樣發展的。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模式?所以當不同的人遇在一塊兒,每個人的愛與付出的方式都不同?
我靜靜聽著他的告白。覺得這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我必須聽他說,他也必須告訴我。
「那天……為什麼你會在那種時候衝進來,救了我?」
「你從酒館倉皇離開,我怕你出事,悄悄跟著你回家,再接著你不再出現,淡水街頭上找不到你的身影,我無法克制住自己想見你一面的衝動,就守在你的樓下,心想即使遠遠看著你也好,直到那天……你丈夫……他是個渾球!」
「對,他是個渾球。」我將臉埋進掌心裡,深深吸著氣。
故事說到這邊,他很久很久沒有再開口。
空氣中瀰漫著某種告白後的解脫,以及從來都存在著的絕望感。
我不知道是解脫多於絕望,還是正好相反過來。
「我沒有想過要把這些事情告訴你……」
是的,他藏得很深。也許說出隱瞞在心底這麼久的話,對他而言是解脫。
我卻無法閃躲地領略到那透進骨子裡的深深絕望。
「蘇西……」
「嗯?」
「如果我能夠早一點遇見你,事情的結果會不會完全不一樣?」
「六年前,你在什麼地方?」
如果我在遇見傑生之前遇見穆特蘭,我也許不會那麼傷心。我相信許多年前的他會跟現在的他一樣,寧願傷害自己也不會願意傷害別人。
他是一個溫柔的人。我會愛上他。
這個男人如果早一步走進我心裡,其他人都無法再佔據我的心。
但是時間無法重來。對不起,穆特蘭,對不起……
「六年前……」他聲音很輕,卻很清楚地傳進我心底。「很久了,蘇西,很久了,我想不起來……」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他的手,握住。「算了,都不重要了,時間不可能重來。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幫幫我,蘇西,如果我必須忘記,那麼你也必須,因為當我看著你的眼睛時,如果你還記得,我就會跟著想起來,你有一雙藏不住秘密的眼睛。讓我們看看,需要多久的時間……」
「你還是要離開?」
「原本就這麼打算的,記得嗎?我總是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再幫個忙,快樂些,還有,如果我們再見面,不要問我是不是已經忘記。等你出了這扇門後,永遠都不要再提起。」
我沒有說話。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無法回報他什麼,所以起碼我得給他時間讓他遺忘。
「穆特蘭,你要保重……」
「我們都要保重。」他回握我的手。「我希望你可以重拾畫筆,蘇西,你什麼都不欠我,你只欠我一張畫。」
***
穆特蘭在天亮之前提著行李走了。沒說去什麼地方。
傑克找到我,我告訴他:「他走了,沒說去哪裡。」
傑克拍拍我的肩。「他一向這樣。來吧,振作起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回酒館……」
「傻什麼,你本來就屬於那裡,你不回酒館要去哪裡呢?走吧,我還有好多拿手絕活要教給你。」
「他是因為我才離開的。」
「那麼你就更不能說走就走,因為他是為了讓你留下來才離開。而且總有一天他會回來,我們要把酒館照顧得好好的,讓他隨時都能回來休息。」
傑克的眼裡有一種看盡世事後的歷練與滄桑。
「好……我知道了。」我也得努力忘記所有令人傷心的事。因為唯有如此,我才有辦法繼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