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地,他將視線調轉,移至賽車場的邊門外——寬闊的人行道上撐起不少鮮紅的陽傘,一個小人兒拖著死氣沉沉的步伐,緩緩穿行在其間。她身穿紅色T恤,扎馬尾辮,脊背沒有生氣地躬著,她不時抬手去摸臉頰,彷彿在擦拭淚水。
他早知道她離去的方向;只是方纔,一直沒有勇氣去看。看到她哭,他會憎惡自己,心中會有股衝動,想推翻自己先前的決定,想跳下看台去捉她回來。
而這股衝動——他硬生生地遏止住了。只是拿深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住她,目送她逐漸走遠。
她走得像蝸牛那麼慢,一步又一步,走出他的生命。
終於,那一點渺小的紅色也消失在他的視野裡了。藍颯吐了口氣,驀然蹲下身子,將臉龐埋入雙掌間,郁躁不堪地抓亂自己的一頭卷髮。
分手其實很簡單,但又確實……比他想像中更要難上那麼一點兒。
杜月聆拖著失魂落魄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大學宿舍。
雙腳剛一邁入寢室,便聽到裡面傳來尖銳的爭吵聲:「四眼妹閃遠一點,別逼我罵粗話哦!」
杜月聆愣住了,「倩妮?」怎麼?何倩妮和羅芳在吵架?
她怔在門口,看見身穿草莓圖案睡衣的何倩妮氣得俏臉通紅,正將雙手伸開,大咧咧地扒住電腦桌不放,而羅芳則一臉怨懟地站在一旁,不停用手去推眼鏡。
這時,琪琪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一把抓住杜月聆的手告狀,「羅芳想上網查獎學金的得主名單,可是何倩妮正在和人聊QQ,不肯把電腦讓出來啦!」
月聆咬了咬下唇,在這樣的一團亂麻面前,她只好暫時壓抑住心裡的傷悲。她看向何倩妮,輕聲道:「倩妮,你可以出來一下嗎?我……有話跟你說。」
「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何倩妮見到杜月聆,口氣並沒有緩和一點,依舊霸著電腦不肯讓,「今天本姑娘還就坐這兒不走了!」她挑釁地斜眼睨著羅芳。
羅芳側過臉,嘴唇蠕動,無聲地咒罵著什麼——優等生的矜持讓她無法大聲地與何倩妮爭執。
「倩妮……」杜月聆哀求地望住怒火熊熊的好友,「求你,出來一下好嗎?」
「咦,杜月聆,你臉色怪怪的哦。」何倩妮到此刻才察覺出她的不對勁兒。奇怪,去了幾天F1,怎麼給搞得病懨懨的?太累了嗎?
何倩妮跳下電腦桌,回頭沖羅芳叫:「算你走運,電腦賞你用五分鐘啦!」然後,她一手攬過杜月聆,兩人並排走出寢室,來到晾著濕衣服的狹窄走廊上。
「怎麼了?」何倩妮開門見山。
「我……」這一刻,望著好友渾然不知的表情,月聆反而不知該怎麼開口。她談了一場為期三天的短暫戀愛,然後被拋棄了——如果這樣說,會不會被好友恥笑?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何倩妮一頭霧水,「這幾天做志願者被人欺負了?」
杜月聆仍是不說話。
何倩妮急了,「小姐,我拜託你快說呀!走廊裡很髒吶,看,肥皂水都滴到我衣服上了!」她甩甩袖口,不滿地抬頭瞪著自己頭頂上方懸掛的濕衣服。
杜月聆隨著何倩妮的目光一起抬頭看。她頭頂上晾著某個女生的花邊內衣,一滴水落下來,不偏不倚滴中她的右眼。
她立刻用手摀住臉,霍地蹲下身去。
何倩妮嚇了一跳,「月聆,你怎麼了?」
回答她的是一陣模糊的嗚咽。蹲在地上的人兒雙肩顫動著,逐漸發出壓抑的抽泣聲。
「喂,你哭啦?」何倩妮徹底傻眼。月聆太誇張了吧?被水滴到就要哭?「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快說啊,急死我了!」她連忙把哭得抽抽搭搭的好友從地上扶起來。
杜月聆流著淚,拚命搖頭。原本不想哭的,只想問問戀愛經驗豐富的好友,失戀了怎麼辦?傷心了怎麼辦?會好起來麼?可以重新快樂嗎?
藍颯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愛人;她那從未愛過的心,被他傷了個措手不及。如今,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呵……為什麼心裡這麼難受,眼淚一直不停流?
「倩妮,幫我……」她抓住何倩妮的手,仿若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抽泣著把這幾天和藍颯之間的一切都如實地告訴了何倩妮。
「靠!」何倩妮聽完後,第一時間發出即時反應,「傻瓜,你被那個男人給騙了啦!」
「什……什麼?」月聆一愣,淚水稍止。
「什麼愛不愛的,那個男人分明是在利用你啊!」何倩妮自覺把這件事看得很透徹,扳著手指說得頭頭是道:「喏,他先是假裝被你吸引,和你談戀愛;然後再扮出一副沒錢的可憐相,暗示你出錢資助他,再然後——錢到手,把你甩掉!乾淨利落!」「可、可是……」月聆張口結舌,只好拚命搖頭。她不相信藍颯是為了錢才接近他,他分明不是那樣的人啊!
「可是什麼啊?這很典型啊,他就是為了騙錢才和你交往的!」何倩妮說得斬釘截鐵。杜月聆也真夠蠢了,連這種把戲都看不透,「你想想看,如果不是別有目的,他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愛上你了?明顯是等錢用嘛!就像當初我主動和你交朋友,也是看在你有很多名牌衣服和化妝品的分上啊!」她說到這裡,尷尬地吐了吐舌頭,「當然咯,相處的時間長了,才發現你人真的很好,不後悔和你交朋友啦!可是,在剛認識的時候,根本就不瞭解對方是怎樣的人,誰會對一個陌生人挖心掏肺的啊?」「是……是這樣嗎?」月聆臉色蒼白。她只知道自己對藍颯的感情發自真心,可藍颯對她……難道不是如此?
她搖頭再搖頭,無法接受也不願相信何倩妮的話。在她眼中真誠美好的愛情,怎麼可能只是個醜陋騙局?藍颯又怎麼可能是騙子呢?
她清晰地記得,當他俯身親吻她的時候,那眼神好溫柔,當他宣佈要留下來陪她的時候,那語氣好堅定,這一切怎麼會是虛情假意?不,他沒有那麼好的演技,他是喜歡她的,一定是。
這時,何倩妮突然表情神秘地湊向她耳畔,小聲問:「月聆,你和那男人……沒發生什麼不該發生的吧?」
月聆迷惘地回視好友,不是很明白她話語中的意思。
何倩妮立刻放心地揮揮手,「好了好了,看你這副『單蠢』的表情我就知道沒出事!呵,不幸中的萬幸……」她感歎著,「被騙錢也就算了,就當付學費買個教訓咯——反正你家錢多得砸死人,不怕!不過下次可別再犯傻了,知道嗎?在每個男人接近你之前,要先弄清楚他的目的才行……」
好友的聲音在耳邊響個不停,月聆默默聽著,沒開口反駁。她垂下螓首,癡望著地上的一攤水跡,雙手緊抓衣衫下擺,像是努力地要抓住某種信念。
她並不是聰明堅強的女孩,被愛傷害了,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痛,而別無他法。可是,她夠固執,固執到願意相信那背棄了她的男人也有著一顆真心,這分手……其實也非他所願。
一個星期以後,杜月聆回到家裡。帶著失戀的傷痛,她來到父親的書房。門敞開著,她仍是禮貌地叩了兩下門板。
杜廣榮正神情專注地看著案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聽見敲門聲,沒有抬頭,單手緩緩移動著鼠標,一邊開口道:「回來了?進來坐啊。」
杜月聆沒有依言走進來,她杵在門口,咬著唇,眼神迷惘地凝視自己的父親。
「怎麼了?」杜廣榮笑了,輕問:「在生爸爸的氣?」
杜月聆搖搖頭。她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她只是不懂——「為什麼?」
杜廣榮操作鼠標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後,整個身子向後靠入寬大皮椅中,長長吐了口氣,「乖,坐下說話。」他眼色溫柔地示意女兒坐到他對桌的位置。
杜月聆坐下了。
杜廣榮點燃一支雪茄,夾在指間,嗆人的味道頓時充滿了整個書房,「別看現在我和你媽媽彼此之間沒什麼話好說,當年,我們也曾轟轟烈烈地愛過一場。」他自嘲地淺笑。
月聆眼神閃動,越發迷惘了。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
「我最初認識你媽媽的時候,還沒有什麼錢,只是個普通的工廠小職員而已。你媽媽卻是個雙手不沾塵的千金大小姐。」煙霧裊裊中,杜廣榮的表情顯得有些遙遠,「但是那時候年紀輕嘛,頭腦發熱愛上了,也就什麼都不顧了。我大著膽子去求你外公把女兒嫁給我,結果被他老人家毫不留情地趕了出來。」
月聆咬住下唇。父母之間的相愛歷程,她以前從來不知道。
「當時,你外公對我說了一句話,『連自己的未來都不知道在哪裡的小子,是沒有資格娶我女兒的。』這句話,我一直記到今天。後來,我賭著一口氣下海經商,算是趕上了好時機吧,賺了點兒錢,也終於娶到了自己想娶的女人。」杜廣榮輕笑著搖頭,「雖然如今的婚姻稱不上有多幸福,但還是要感謝你外公當年曾經不客氣地教訓過我。如果沒有他,也許我到今天還只是個庸庸碌碌的小職員,一輩子也嘗不到家財萬貫的滋味兒。是他推了我一把,我才有機會發現自己的潛力。
「對了,那天——我去見過那個叫藍颯的小子了。」杜廣榮低頭看著桌面,有些好笑地搖搖頭,「模樣倒是長得很帥,不過單看外表,似乎看不出有什麼大作為。」
月聆臉上微微一紅,「他……不僅僅是帥而已……」
杜廣榮打斷女兒為心上人辯解:「那一百萬,我說了只是借給他的,如果他將來真的混出頭了,我希望他連本帶利地還給我。」
「爸……」杜月聆低叫。
「不過即使他失敗了也沒關係,那筆錢我不會追討。」杜廣榮聳了聳肩,口氣很輕巧,「我出一百萬買回我女兒下半輩子的幸福,這錢花得一點兒也不冤。」
「爸!」聽到這句話,月聆陡然變了臉色,「請不要……不要這樣說!我和藍颯在一起,不管有沒有錢都會幸福的!」她愛他啊,愛到即使受苦也覺得是福賜——這還不夠嗎?
「不,不行。」杜廣榮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噴出一口煙,「我的原則就是這麼簡單:沒錢,就沒資格愛我的女兒。」他微微一笑。
月聆愣住:父親這麼說,和當年的外公有什麼分別?這太現實了!這是對愛情的褻瀆,她討厭聽到這樣的說法!
「我、我才不是那麼膚淺的人呢!」她漲紅著臉,有些生氣地反駁。
「這和膚淺不膚淺沒關係,丫頭,你長大了就會明白。」杜廣榮滅掉雪茄,將目光轉回電腦屏幕,「我要工作了,你出去吧。」他語聲和緩地下逐客令。
杜月聆站起身,還想就此事和父親爭出個是非對錯來,「我……我和媽不一樣,我對藍颯是真心的,即使他一無所有,我也——」
「你是真心的,他呢?」杜廣榮語氣淡淡地打斷女兒的義憤填膺,「如果他和你想的一樣,他為什麼會拿那筆錢?」他瞇起眼,饒有興味地看著女兒突然僵住的神色,「好了,去睡吧。叫傭人給你熱杯牛奶,你最近瘦得厲害。」
杜月聆默然了。父親簡單的一句話,直直擊中她心底最難堪的傷口。那是一個她一直很怕去深想的問題——
她是真心的,藍颯呢?
她愛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整顆心都掏出來,不怕陷得太深,只怕給得不夠;可是,藍颯呢?
藍颯的真心,究竟有幾分?藍颯的愛,又表現在哪裡呢?要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證明他的愛,她才有勇氣繼續相信,他的愛真實存在過?
這天晚上,杜月聆在無盡的焦慮和迷惘中失眠了。熱牛奶亦拯救不了她的苦惱,因為她挖空了心思,想要給自己找一個理由,讓自己得以繼續懷念那個傷透了她的心的男子,而不是轉而恨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