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我當時年紀小,未學會帶眼識人。
說我當時頭腦發熱,未考慮最壞結果。
可是藍颯呵,我想,我是真的愛你,才能夠擁有這種力量,想證明你的愛——曾經來過。
——杜月聆
五年後
氣氛熱鬧、人聲嘈雜的港式茶樓裡,靠窗的紅木桌前一對男女相對而坐,表情均是初次見面的不自在和緊繃。
這是一場相親宴。自打杜月聆年滿二十五歲以來,相親便成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大學畢業後,她順利進入父親的公司,從事翻譯工作;幾年工作下來,生活平淡如水,沒有大起大落,亦沒有戀愛。於是,二十五歲大關一過,母親便忙著張羅相熟的富家子弟與她見面飲茶,希望可以早日飲出一段佳話。
比如今天這位,錢姓小生,父親是有名望的茶樓老闆,所以初次約會也選在自家茶樓裡進行了。
杜月聆伸手理了理自己的齊肩直髮,侷促地舔了舔唇。自入座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分鐘了,桌對面的錢生還未開口講足三句話。是對她不滿意嗎?那——不如早早說清楚了解散吧,反正她對他也沒有絲毫興趣……
就在這時,錢生開口了:「你……真的是杜月聆?」
「我是。」她稍稍愣了一下,然後點頭。
錢生詫異地抬眉,本以為房產大亨杜廣榮的女兒該是個渾身名牌、珠圍翠繞的驕矜大小姐——就跟她的母親黃絹一樣;可是萬萬沒想到,面前的女孩居然清麗可人得像個女大學生。一身米白套裝,頸項上繫著粉綠絲巾;直髮垂肩,美麗的面孔不帶妝。剛才他看得呆愣,眼前只閃過「驚艷」二字;沒想到這次原本並不情願為之的相親,還真的讓他賺到了呢!
錢生按捺下心頭喜悅,故作平靜地問:「照資料上寫的,杜小姐……真有二十六歲了?」
月聆再度點頭。
「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啊。」他用評估貨物的口吻誇讚。
「……謝謝。」她有些哭笑不得。
「依杜小姐的條件,身邊應該有很多追求者吧?怎麼會願意來和我相親呢?是家裡人的意思嗎?」評估完貨物,改用面試官的嚴苛語氣繼續拷問。
杜月聆一臉為難地咬著唇。說實話,這男人問出的每一個問題,都讓她感到不太舒服。她別開眼,假裝注意茶樓內的壁掛式大彩電,那裡面播放著歡欣喧鬧的粵語快歌,但突然,屏幕下方快速滾過的一條新聞吸引了她的注意。
著名前F1車手藍颯回國,續寫A1中國神話。
「啪」的一聲脆響,月聆面前的茶碗翻倒了,燙熱的八寶茶水流下桌面,濺濕她的白裙。她低叫一聲,連忙起身跳開。
「杜小姐,你還好吧?」錢生急忙起身上前,慇勤地想要扶她。
但杜月聆臉色蒼白地後退了一步,「我……我突然想起還有事,先走了!」結結巴巴地說完這一句,她便如受驚的小兔子一樣,慌張地抓起包包跑出了茶樓。
杜月聆跑到馬路邊上,立刻從包裡掏出手機,飛速撥下一串號碼。
「喂?」電話立即被接通,那段女子的清亮嗓音響起,背景亦是喧鬧不休。
「倩妮!」聽見那邊嘈雜,杜月聆提高聲音道,「是我,杜月聆!他……他回國了!我在電視上看見了,你那邊有任何消息嗎?」
「什麼?」電話那頭的女子正是何倩妮。大學畢業後,主修現代舞的她在電視台找到一份舞群的工作,雖說收入不高,但熱愛跳舞的她卻也做得不亦樂乎,「月聆,你把話說清楚啊,誰回國了?我是DANCER,又不是狗仔——」
杜月聆深深吸了口氣,平復胸腔中滿溢的情緒。五年了,哪怕只是輕輕說出他的名字,她都覺得心臟跳得厲害。
「藍、藍颯。」微顫的唇瓣吐出幾個歎息似的音節。
電話那端一愣,隨即叫起來:「拜託,你怎麼還在關心這個男人啊?雖然現在他是很紅沒錯啦,可是,他當年怎麼對你的你忘了嗎……」
杜月聆打斷何倩妮的埋怨:「倩妮,你現在人在電視台吧?」
「是啊,在排練。」電話那端應著。
「那可不可以幫我打聽一下,他……什麼時候會到上海?電視台應該會有專人去做訪問吧?」她有些尷尬地懇求著。
「你想幹嗎?」何倩妮立刻警覺起來,「杜月聆,你要是再沒出息我可罵你了哦!你該不會是想去找他再續前緣吧?」
「我只是……」月聆囁嚅著。她只是什麼呢?只是聽到他的消息,便頭腦發昏失去所有主張;只是想知道他在哪裡,想看看他過得好不好;只是……「還想見他一面。」她說出來了。
「你——」何倩妮在電話那頭氣得直翻白眼,「你怎麼這麼死心眼?算啦,我去替你問!我和體育台那幾個老記還蠻熟的,問完了再給你打電話,拜!」說著,電話掛斷了。
杜月聆望著掌中的銀白色手機發愣。倩妮只說會去問,沒說什麼時候給她回音。
她站在原地,突覺身上一陣涼意,這才發現自己剛才匆匆忙忙從茶樓裡奔出來,把隨身攜帶的厚外套給忘在那兒了。
眼下已是深秋,只穿一身薄薄的套裝站在風裡還是很冷的;可是她一回想起方纔那個錢生咄咄逼人的「審問」,就覺得頭皮發麻,實在無法鼓起勇氣再回茶樓去。
算了,改天再買一件吧。杜月聆這樣想著,便踏著人行道緩緩閒逛起來。手裡牢牢抓緊手機,生怕錯過每段鈴音。
她走到一個書報亭前,看見老闆正用夾子把今天的體育畫報高高掛起。見她駐足,老闆熱情招呼:「美女,來份體育畫報吧?我知道你們小姑娘現在都迷這個——喏,F1!」
老闆用略顯滑稽的生硬語調讀出「F1」,令她眼底泛起了淡淡笑意。於是順手接過報紙,然後掏了個硬幣遞上。
她翻開畫報,心臟倏然停止跳動——只見中心通版彩頁上赫然映著那張熟悉的容顏:藍颯——五年未見、意氣風發的藍颯。F1的唯一一位華人車手,賽車界的一個東方神話,廣大女性車迷的夢中情人……這幾年來,報章雜誌從未停止以這樣或那樣的美名來形容他。當初拿了那一百萬,果真是個正確的選擇。如今,他出頭了,不再是以前那個滿手黑油的修車小子,而是憑著努力和機遇,攀上事業高峰,贏得世人喝彩。
月聆怔怔地望著佔了整個通版彩頁的藍颯,心柔軟了。雖然經歷了五年的風吹雨打,可是藍颯的面目仍然俊朗如昔,微微瞇起的深邃黑眸中閃現霸氣神采。這就是她曾經的戀人,短暫交往三天的男朋友。雖然當初他拿了父親的錢而選擇遺棄她,可是這麼多年來,她從未恨過他一絲一毫。她只是以單純的心態去緬懷往日,也懷念他。他是這世界上第一個愛她的男人,給了她一段短暫卻刻骨銘心的愛戀,她感激尚來不及,又怎麼會怨恨呢?
想開了,也釋懷了。杜月聆低頭,唇角微彎抿出淺笑,正在此時,手中的手機強烈地震動起來。
她趕忙接起,「喂?」
那邊傳來何倩妮的大嗓門:「杜月聆,問到了,你快拿筆記下來!藍颯的飛機大約下午五點已經到上海了,晚上八點整,在浦東香格里拉大酒店有一場記者招待會,我們台裡的幾個前輩都會去啦,如果你想進去的話,我可以幫你搞一張假記者證……」
「那個……我不用了。」月聆婉聲謝絕。
「不要嗎?」何倩妮覺得奇怪,「如果以FANS的身份去酒店的話,很可能會被警衛攔在外頭哦!你又不是不知道藍颯現在有多紅,如果每一個都放進去,會把大堂擠爆的……」
月聆微笑著搖頭,「我真的不需要,謝謝你,倩妮。」說完後,她收了線,將手機揣回口袋。走到路旁攔下一部計程車,對前座司機道:「去浦東,香格里拉。」說完後,立即打了個噴嚏。
司機從後照鏡裡瞥了她一眼,忍不住說:「小姐,快入冬了哦,穿那麼少小心感冒。」
杜月聆只得低頭苦笑。她不是不想回家取件外套,可是……她抬腕看了下表:差十分七點,時間不多了。
浦東·香格里拉大酒店
晚上八點不到,原本該是計程車停放處的酒店門口便擠滿了人。他們中有的是扛著長槍短炮的記者,而更多的則是青春可人、手抱巨型禮物的少女車迷,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苦等著想見自己的偶像一面。
杜月聆也夾在這群不時尖叫的少女中間,而且毫不誇張地說,她是瑟瑟發抖得最厲害的那一個。身上的單薄套裝,到了晚上更是形同虛設,更別說只穿了薄絲襪的雙腿了,在冷風中已經冰凍到麻木。
月聆不停地用雙腳輪流跺著地面,以期獲得一點兒暖意,這時,有人從身後輕輕地拍了她一下。
她回過頭,即刻驚訝地瞪大眼,「倩妮?你怎麼會在這裡?」
裹著粉紅色卡通外套的何倩妮衝她璀璨一笑,「既然你鐵了心要來當粉絲,我也只好捨命陪君子啦!待會兒藍颯出來,這群女人肯定像發瘋一樣,你要拉住我的手哦,小心別被她們給踩扁了!」
她話音未落,只聽少女陣中爆發出一聲高八度的尖叫:「啊……藍颯出來啦!就在那裡!」
接著,門口擁擠的人潮快速地朝大堂湧動起來,杜月聆和何倩妮很快被這股力量衝散,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堪,月聆被擠得險些撲跌在地,耳邊只傳來警衛的呵斥和何倩妮遙遠的尖叫聲:「靠!擠什麼擠,擠你個頭啊!」
倩妮可真是虎虎生威啊,可惜她也自顧不暇,更別說來營救她了。月聆苦笑著,為了保命著想,還是急忙避開人群的流向,手腳並用地爬到賓館門口的一株高大盆栽後面躲起來。
然後,她只是稍微一抬眼,便看見了被眾人簇擁著的藍颯。
在這一瞬間,她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喧鬧人群中,他沉默地走來,輪廓分明的臉上因為戴了碩大閃銀墨鏡而顯得有幾分冷酷。他裹著厚厚的黑圍巾,頭低低的,像要把自己藏進衣領;深灰色的風衣衣角翻飛,少女們尖叫著蜂擁而上,拼了命想要拉他一把、碰他一下。而他只是禮貌地衝她們微笑,笑容寡淡而疏離。
藍颯……月聆輕啟唇瓣,默默念著他的名字。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生怕他會看見她。她雙手揪住盆栽的巨大葉片,指關節顫抖。在望見他的剎那,內心所有情感回潮了。當年,曾經多麼喜歡他……
在藍颯身後,緊跟著一名身穿酒紅色長大衣的美麗女子,化濃妝,長髮挽起盤在腦後,纖細的手臂以保護的姿態攏住藍颯的身體,皺眉嫌惡地看著少女們的靠近。
月聆一眼認出那個女人就是岑佩蓉。五年不見,她蓄了長髮,面孔更是明艷得叫人不敢逼視。月聆看過新聞,這五年間,是岑佩蓉一直亦步亦趨地陪在藍颯身邊,做他的經紀人,甚至這一回藍颯和豐田車隊解約,以個人的身份回國參加A1的甄選,岑佩蓉也是一路奉陪到底。
此刻,藍颯與岑佩蓉並肩走著,眼眸交會,不時湊近了低語幾句,連步伐都一致,看上去好般配……
杜月聆的腳步不自覺往後挪了一下。分開五年了,看見藍颯與別的女人一起,應該不會再難過了吧?可是,為什麼就是覺得渾身不自在,覺得那畫面彷彿刺著她的眼?
就在轉身想逃的片刻,身後響起何倩妮嘹亮的聲音:「謝天謝地,杜月聆,原來你沒被踩死,竟然躲在這裡!」
「倩、倩妮,我們走了!」杜月聆一把抓住好友的手,打算將她一塊兒拉出酒店大門。
然而,來不及了。
被眾多女車迷團團圍住的藍颯像是聽見了什麼,濃眉蹙起,眼光銳利地掃向杜月聆與何倩妮所在的方向。
然後,他的目光凝住了。
他身旁的岑佩蓉低低倒抽一口氣:那個躲在假樹後縮頭縮腦的女人是杜月聆吧?當年總纏住藍颯的富家小姐。她樣子變了,可神態沒變,仍是那一副小媳婦似的可憐德行。
「居然找到這兒來了。」岑佩蓉掩飾了自己的失神,微嘲地一咧嘴,然後伸手捏了一把藍颯的上臂,「笑,記者的鏡頭正對著你。」
藍颯沒有回話,只是目光深沉,定定凝視著盆栽綠葉掩映下,那張久違的清麗容顏。
杜月聆。
那五年前總是怯生生望著他的小女孩兒,此刻也正怯生生地望著他。那長長的近兩千個日子的分別,似乎並沒有帶走什麼。
她就站在那裡,距他十步之遙的地方,正偷偷探出頭來,黑髮斜斜流瀉在左肩的位置。
她的眼睛,和以前一樣……
片刻後,他收起過於專注的凝視,朝她的方向點頭致意,唇角的笑容淡漠而有禮,像對待其他的女FANS那樣。然後,他轉回頭,朝酒店的大門外走去。那裡,一部加長型的豪華勞斯萊斯正等著他。
藍颯踏著深紅色織花地毯,大步大步走出去,沒再回頭,岑佩蓉更是像陌生人一樣從杜月聆身邊冷冷擦肩而過。
杜月聆像株盆栽,傻乎乎立在原地。
「唉,真絕情啊……」身邊的何倩妮有感而發,「相見不如懷念——早說了是這個道理啦!」她上前一步,摟住杜月聆的肩頭,勸慰道:「該看見的都看見了,回家吧。」
「好,回家……」杜月聆的聲音微弱如蚊子叫。
何倩妮警覺地扭頭盯住她,「不會吧?你又想哭了啊?」還好,這一扭頭之下,沒見到月聆哭,只見到她目光呆滯好似被雷劈中,身形僵直不肯移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