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聆陷入自己也不甚明瞭的某種迷思之中,把自己關在臥室裡,或倚窗或對鏡,什麼都不做的只顧發呆。
也許……有些思念藍颯。
她輕晃著勾於小指上的藍月掛件,那彎可愛的藍色月亮如鐘擺一般,在她眼前擺過來蕩過去,漸漸催眠了她。
她伸臂打個哈欠,與此同時,樓下門鈴聲響起。稍後,有男人的聲音傳入耳中。是傭人開了門,今日的來訪者,想必又是趁著假期來拜訪父親的吧。
她懶懶地起身,粗略地整理了一下儀表後,便關了臥室的門,步下樓去。如果是父親公司裡的人,那麼,也算是她的「同事」了,打個招呼是必要的。
「謝謝,拜託你了。」
剛走到樓梯拐角,彬彬有禮的熟悉男聲便灌入耳膜中,杜月聆立刻愣住了:這聲音是……藍颯?
幻聽了嗎?
她一凜神,連忙飛跑下去,跑到樓梯口,頓時被眼前景象嚇得不輕——
藍颯就站在她家客廳入口的玄關處,正有禮貌地將手裡的運動外套交給一旁的傭人,讓她拿去掛。
「藍颯,你怎麼來了?」杜月聆脫口叫出,眼睛瞪得老大。
這傢伙……這樣毫無徵兆地突然跑來,讓人很困擾啊!真是太失禮了,她的家人可都在呢!
藍颯看見她,衝她彎唇一笑,道:「別生氣,今天不是和你有約。」
「什麼?」
正茫然不解,自她身後傳來威嚴嗓音:「這小子今天是來找我的。」
她猛地回轉身,「爸爸?」
杜廣榮叼著雪茄站在書房的門邊,透過眼鏡鏡片,目光炯炯地直視門檻處的高大俊朗男子,「你很準時。」
藍颯眉一揚,笑了,「伯父,早先在電話裡跟您說了,今天我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三點以前我要趕回嘉定賽車場。所以,我遲到不起啊。」
「嗯。那就少說廢話,談正事。」杜廣榮表情淡漠地點了點頭。這小子忒囂張了點兒,和長輩約時間見面,居然還規定時限的。
杜廣榮噴一口煙,率先轉身進了書房,「跟我進來。」他簡略丟下一句。
藍颯低頭看看杜月聆,「叫你還是叫我?」
「藍颯,你在搞什麼?」怎麼會突然約了父親碰面呢?杜月聆徹底被他搞糊塗了。
「一起來吧。」藍颯咧嘴笑笑,突然大手一伸,勾住她肩膀,將她摟進書房。
「你不要這樣——」她拚命推他。
兩人以半是拉扯、半是推搡的姿態進入書房,在父親面前這樣胡鬧,月聆窘得快要死掉。
入座後,杜廣榮什麼話都沒說,靜靜抽著雪茄,以深沉目光打量坐在女兒身邊的男子。這張俊美臉龐,近年來在體育新聞裡看了無數次。說實話他有些佩服這個叫藍颯的年輕人,五年前第一次見他時,他只是單純長得英俊而已,並沒有別的特質足以令人牢記。杜廣榮甚至是後來才想起,藍颯是來過杜家大宅、在他舉行的派對上當過服務生、為他端過酒的。
然而誰能想到呢?昔日吳下阿蒙,今朝竟成為光芒萬丈受人追捧的賽車明星。看來當初那一百萬,是他這些年來所做過最聰明的投資了啊——杜廣榮這樣想著,不由搖頭輕笑。
這時,坐在他對面沙發上的藍颯從身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推過茶几,放到杜廣榮面前。
「這是?」杜廣榮抬眉。
「銀行轉賬的手續文件影印本。」藍颯回答,「當初向您借的那筆錢,已經連本帶利匯入你的戶頭中了。」
聽到這話,杜月聆驚訝地低喘了聲。原來當日藍颯說要把錢還給父親,並不是開玩笑的。
「很好。」杜廣榮點了下頭,毫不客氣地當著藍颯的面打開紙袋,察看裡頭的文件。
書房內一陣靜默,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音,嘩嘩響著。約莫五分鐘過去,藍颯終於忍不住了,試探地開口:「伯父,當年的借貸,現在已經全數還清。那麼,當年與您的約定……」
「哦?」杜廣榮似笑非笑地挑起眉,「你還記著?」這小子倒是硬氣得很,居然把當年那筆巨款稱為「借貸」。
「不敢忘。」藍颯低垂下眼神,緩緩地搖頭輕笑,「當年,我也是做出了犧牲的。」
「你犧牲了什麼?」
「我和喜歡的女人,五年沒見面。」他理直氣壯地回答。
杜月聆聽傻了:怎麼……當年藍颯和父親之間立下了某個約定嗎?她怎麼什麼都不知道?而那約定——聽來似乎與她有關?
「你們在說什麼?」她望望藍颯,又望望父親,奈何,沒人願意撥冗回答她的問題。
杜廣榮滅掉雪茄,開始以全神貫注的目光審視著對面的年輕人,「既然真的喜歡我女兒,當初為什麼選擇拿那筆錢?」他清楚地記得當時藍颯接過支票時,連手都沒有顫抖一下。
「那個啊……」藍颯習慣性地搔了搔後腦,半開玩笑地回答,「當時被伯父您說得很汗顏,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成為您的女婿。所以只想狠狠地坑一筆錢,來彌補一下自尊心所受到的創傷。」
「藍颯,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杜月聆再度插進話來。父親和藍颯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著她渾然不知的某事,讓她覺得又心急又迷惑。那究竟是個什麼樣兒的約定?
藍颯轉過頭覷著她,表情笑笑的,卻是沒有說話。他回想起五年前,也是在嘉定國際賽車場,在開著強冷氣的辦公室裡,杜廣榮曾以鄙夷的口吻這樣對他說:「連自己的未來都不知道在哪裡的小子,是沒有資格愛我女兒的。」
當時,他被說愣了,沒想到這個叱吒風雲的房產大亨說話竟然如此刻薄,不給人留半分面子。
他聽得心裡直冒火,可沒想到杜廣榮又涼颼颼地補上一句:「這筆錢,不是無償借給你的,以後記得要還。」
「我這人從來不參與慈善事業;我投資,是希望得到回報。」
「一旦決定了要拿這張支票去兌現,就必須離開我的女兒。」
「在追求我女兒之前,要先稱量一下自己的斤兩啊。我把女兒養這麼大已經很辛苦,現在還要花錢替她養別的男人,你說這叫什麼道理?」
「沒有實力讓自己喜歡的女人過好日子的男人,要女人和自己一塊兒挨苦的男人,在我的眼裡,就像一粒灰塵那麼渺小。」
當時,一句句冷如霜雪的話語劈頭蓋臉朝他砸過來,最傷人的是那一句「就像一粒灰塵那麼渺小。」
而更可氣的是,他啞口無言了,心中恨透這死老頭的市儈和刻薄,但又找不出任何話語來反駁。因為,杜廣榮該死的說得很有道理!
什麼都沒有的他,什麼保證都給不了月聆。即使真的很喜歡她又如何呢?在現實面前,所謂愛情的唯心感受,也許真的像一粒灰塵那麼渺小。
於是,他選擇了接受那張支票。放棄一時的兒女情長而赤手一搏,未必就沒有機會出頭。他與杜廣榮立下君子協定,如果將來帶著榮耀歸來,他希望杜廣榮收回那些侮辱的話,並且允許他與杜月聆再在一起。
而現在,實踐承諾的時候到了。
冷灰色調裝潢的書房內,藍颯瞇起眼,認真地凝視著自己心愛女人的父親,「伯父,我請求您,讓我與您的女兒再度交往。」他說得很有禮貌,但也很有力度,「當年您許諾過我的,希望您現在能夠兌現。」
杜月聆聽得驚呆了。原來……父親當時的許諾,竟是答應讓藍颯與她再續前緣嗎?
「藍颯,這話你不該問我。」杜廣榮懶洋洋地揚了揚眉,下巴朝著杜月聆的方向一抬,「你問她啊,問她還要不要你。」
「爸爸!」月聆的臉瞬間爆紅。
「聽說,伯父目前在安排月聆相親?」藍颯以眼角餘光掃一眼身旁紅著臉的小人兒,不疾不徐地說,「既然如此,相親名單裡——可以多算我一個嗎?」
「你?」杜廣榮略感意外,「相親?」
「藍颯,別鬧了!」杜月聆連忙伸手拽他袖子。天啊,在爸爸面前討論這種事,她覺得好尷尬。
他轉眼看著她,「那你現在要和我交往嗎?」
「我……」她說不出話來。得知五年前的那個約定,她心裡全亂了,大腦一片空白。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叫她怎麼回答?「你看到了,伯父。她死要面子,不肯。」藍颯遺憾地把手一攤,「所以,唯一讓她能有個台階下的辦法,就是相親了。」
「藍颯!」月聆羞窘大叫。
「你倒是非常瞭解我的女兒。」杜廣榮唇邊漾起一絲淺淡笑意。
「爸!」她又大叫,真是尷尬死了。
「既然是這樣的話——」杜廣榮將雙手橫於膝上,表情陷入沉吟。半晌,他緩緩點了下頭,「安排你們相親可以,不過,我要追加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藍颯一揚眉,有些不爽了。這老奸巨猾的奸商,還真懂得得寸進尺。
「藍颯——」杜廣榮直視那雙年輕驕傲的黑色眼眸,一字一句問出,「你願意放棄賽車嗎?」
此語一出,藍颯和杜月聆同時僵住了臉色。
半晌的沉默之後——
「爸……」杜月聆輕聲開口,「別說不可能的事。」這太強人所難了,而且毫無道理,藍颯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她瞭解藍颯。
「我是在問他。」杜廣榮略一抬手,阻止女兒繼續說話,將目光定在沉默不語的藍颯身上,「你的答案呢?」
藍颯的臉頰輕輕抽動了一下。片刻的思忖後,他挑了挑眉,很認真地回答這個問題:「不行。」
杜廣榮點點頭,「那你可以走了。」
「伯父,您不說理由嗎?」他不走。賽車是他的命,他永遠無法割捨的情懷和愛戀,可是,此刻坐在他身邊、眼神怯怯呆望著他的女孩兒對於他而言——也非常非常重要。
「月聆是我的寶貝,千金不換的好女兒。這麼好的女兒,全天下只有一個。」杜廣榮道,「我絕對不會把她的後半生交給一個賽車手。從事這種危險職業的男人,是沒辦法保證給她一輩子的幸福的。」
「可是伯父——」
藍颯企圖反駁,但被杜廣榮以堅定的語氣打斷:「如果你哪天被撞死了,我的女兒要守寡嗎?如果你不幸成了植物人或是殘廢了,難道我女兒要反過來照顧你一輩子?」杜廣榮緊蹙著眉,刻意把話說得很重,「我女兒的人生裡頭——不允許出現這種可能性,連萬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行。藍颯,你可以選擇退居二線承擔教練的工作,或者是乾脆轉行。你目前的財富積累已經勉強夠得上我的標準,今後的日子裡不需要再拿命去換錢。我要我的女兒好好的,不能受苦,不能傷心,你明白嗎?」最後一句,他以嚴苛的口吻問著。
「我明白。」藍颯鄭重地點了下頭。為人父母的心,哪可能不明白。
杜月聆心悸地揪住前胸衣衫。方才聽到的一席話,令她眼眶紅了。爸爸他……是以一種近乎獨裁的方式在保護著她啊!為她今後的人生鋪路,為她掃除每一個可能發生的障礙,只是,爸爸卻不知道……
「那麼,藍颯——你的最後答案呢?」杜廣榮把這句話重複問了一遍。
「不。」
杜廣榮神情一頓。不?
他轉過臉,有些措手不及地望向聲源,「你說——不?」
他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剛才,月聆竟然說了「不」?
這丫頭搞什麼?幹嗎替藍颯回答?
「爸爸,別逼藍颯做那種選擇,太過分了。」月聆的眼睛紅了,望著父親,心中感動於父親對她的寵愛和保護,但是——「真的太過分了……明知道藍颯最喜歡賽車,你卻硬要逼他放棄,你這樣做,讓我很為難啊!為什麼要他再一次在我和賽車之間做出選擇呢?不管他是選了我,還是選擇賽車而放棄我——不管是哪種後果,我都承受不了!」說著,她憤而站起身來,眼淚隨著起身的勢子而從臉頰上滑過,滴落腳下地毯。
「你別這樣。」藍颯試圖拉她坐下,奈何這丫頭一旦較真起來就難以說服了。
她甩開他的手,轉而生氣地朝他吼:「你不要坐著不動啊!我爸剛才在講的,明明是你的夢想不是嗎?你怎麼還可以這麼平靜?你現在連夢想都失去了嗎?」
「杜月聆。」藍颯臉一沉,「你不要鬧,我們還沒談完——」
「談什麼談!我的未來,為什麼要由你們兩個來談?幹嗎隨便替我決定我該和誰相親,我該和誰交往?」她真的生氣了。原來自打五年前開始,她就一直被蒙在鼓裡!當她因為失戀而心痛得六神無主的時候,藍颯是有夢想的吧?抱著能夠成為車手的夢想,抱著能夠與她再在一起的夢想——有夢想的他,決不可能像她那麼痛苦吧?太過分了,這太過分了!「藍颯你聽好了!這次回國你是打算要參加A1的甄選,如果選中就代表中國出賽,我說得沒錯吧?」
藍颯被她難得一見的怒火嚇住了,呆愣片刻,緩緩點了下頭,「沒錯。」
「很好。如果沒有贏得比賽,請不要再來找我。」杜月聆語氣冷冷地吐出決然字句,「以前,你選擇放棄我;而這一次,換我選了。」
說完後,她不再看他一眼,轉過身大步流星地飛跑出書房,轉瞬消失在藍颯的視野裡。
杜廣榮靜靜坐在沙發上,神情甚至頗為悠閒,點燃了另一根雪茄,對這一幕,他不想發表任何言論。
藍颯目光灼灼地盯著書房的寬大門板——杜月聆跑掉了,他只好看那塊門板。就這麼毫無表情地盯著那扇門看了片刻以後,他突然以手輕敲額頭,低低苦笑出聲,「真是的,壓力很大呢。這回不贏不行了。」
藍颯與杜廣榮簡略告別之後,並沒有直接離開杜家大宅,而是疾步走向三樓臥室,打算去拍杜月聆的門板。
杜廣榮也許是天底下最開明的父親了;見到一個男人試圖擅闖自己女兒的香閨,他非但沒阻止,甚至還以有趣的眼神目送藍颯的背影上樓。
這小子……雖然仍舊和五年前一樣是不服輸不認錯的臭脾氣,但看起來——還真是比當年可愛多了。杜廣榮搖頭笑笑,罷了。年輕人之間的事,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