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留下來加班,卻能表現得很開心的人大概沒幾個吧?從來沒見過必須加班,還保持滿臉笑容的夏傑,蕭翊灃突然對他的笑容很介意──介意原因。
放下檔案夾,一手撐在夏傑的桌上斜側著身體的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在高興什麼?」
為了那個男人嗎?
一想到夏傑滿臉春風的原因,極可能是為了那天見到的男人,蕭翊灃就極為不爽。就他所見,那個男人很普通,長得雖然還算能看,卻一點個人風格都沒有,看上去就像個平凡的上班族,他不懂自己哪點比不上對方。
「我沒有在高興什麼。」被突來的陰影嚇一跳,夏傑直覺地否認。
怎麼可能告訴蕭翊灃,他之所以心情好,是因為朱炎展露久違的笑容,是因為昨天一掃近日來的陰霾,跟朱炎解除緊繃關係的警報。怕引來他人的臆測,他下意識往空蕩蕩的辦公室快速掃視,發現同事都已下班才稍微放心。
嘔死蕭翊灃,他不會有任何好處,只會更被刁難而已。
工作逐漸進入狀況,跟上司卻處於愈來愈緊繃的狀態,讓他感到很無奈。蕭翊灃雖然不用課長的身份脅迫,私底下卻總有意無意做些小動作,簡直跟職場上的性騷擾沒兩樣──好比現在,對方一手撐在桌上圍住他半個身體,一手還搭在他的肩膀上。
座位不夠寬敞,他連閃躲的空間都沒有。
夏傑突然能夠瞭解,女人被性騷擾時所感受的無奈。然而他是男人,要是被同性碰幾下就往上面告,上頭不對他「另眼相看」才怪。
沉吟了會兒,蕭翊灃直接蓋上他面前的文件道:「今天你不用加班了。」
「為什麼?」面對應是正常的事,夏傑反而奇怪。
進公司兩個多月,他還沒有一天不需要加班過。
想起朱炎說今天會來接他,要去項家慶祝崇恩和梓泉公開在一起,不用加班而讓朱炎等當然是好事,可是他還是覺得這等好事不太可能發生。
「你沒發現辦公室裡的人,今天走得很乾淨嗎?」蕭翊灃好笑地低下頭。
工作競爭,人人自危嘛!平常,最少會有三、四個人自動留下來加班,不曾例外。老闆看工作表現踢人踢得凶,在不景氣下想保住飯碗,大家自然更賣命。
「是喔……為什麼?」夏傑慢半拍想到,剛剛只覺得鬆口氣的情況的確怪異。
既然不用加班,他的手自動自發收起桌上的東西。
能讓朱炎少等一會兒都是好事吧!
問為什麼,卻不等知道原因就收拾起來,這小子就這麼想回家?看他收拾得差不多,蕭翊灃才拉他往外走道:「一起走吧,晚上有迎新會,大家都已經先去,再慢我們就要遲到了,待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上頭的人白眼,你就自己看著辦。」
「嗄?」夏傑頓住驚恐的腳步。不會吧……「晚上有──迎、新、會。」怕他聽不清楚,蕭翊灃很好心的重複。
從他的表情,不難猜出他晚上有計劃,所以才會一臉糟了的慘白神情。驀地,他突然生出壞心眼的好心情。反正他的計劃一定和那個男人有關,要他不幸災樂禍也難。
夏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因為知道不能不去,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辦。
依稀有印象,總經理在前幾天的早會上好像說過,為了凝聚工作同仁之間的向心力,所以這次的迎新會不只新進同仁,各部門的主管都不可缺席。可想而知,要是他沒有足夠嚴重的缺席理由,恐怕以後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被蕭翊灃拖著往電梯口走,夏傑頭痛得想消失在地球表面上。
唉,真要命!朱炎那邊怎麼交代呢?好不容易才解除警報的……※※※
又是他!
朱炎的眼神,伴隨著兩人走出辦公大樓的清晰度,愈見犀利。他原本的好心情也已煙消雲散。神情木然的望著暫時留下上司,跟對方說了幾句話之後,正走向自己的夏傑。漸漸地,他的唇線抿緊成一直線。
「你要告訴我『壞消息』嗎?」等夏傑站定,朱炎嘲弄地問。
很顯然,蕭翊灃在等夏傑──代表他們有約。
「他是……公司裡的上司。」唉,如果對朱炎來說是壞消息,對他何嘗不是呢?夏傑回頭看了蕭翊灃一眼,第一次主動提起他的事,頗為無奈地承認:「對不起,我忘了今天公司有迎新會,我不去不行。」
「跟他一起去?」朱炎逐漸沒有表情。
「我說了,他是我的上司,直屬上司。」夏傑忍不住強調。
「光是上司?」朱炎的口氣,帶著些許審判的味道,冰冷懾人,「除了上司和下屬的關係以外,沒有其他糾纏或超出其他關係的可能性?」
因為反感,朱炎沒有好口氣。
真沒有什麼,就沒有不能說的事吧!
不喜歡被蒙在鼓裡的感覺,而夏傑幾乎沒有跟他多說的打算,教他怎麼能夠不掛記在心上,而對蕭翊灃的存在感到嚴重威脅。
不乘機問清楚,夏傑對那程咬金的心意,他難以安心。
這傢伙,愛不愛也不說清楚,還用審犯人的口吻對他說話?
被咄咄逼人的口氣激怒,夏傑沒好氣道:「又不是我的什麼人,你有什麼權利管他是否只是我的上司?再怎麼要好的朋友,也不需要熱心到管對方那麼多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
愛他,並不代表他必須忍氣吞聲,連基本的人權都放棄。
雖然他是很內疚自己沒記牢迎新會的事啦!可是這兩件事是兩碼子事,朱炎現在根本是不可理喻的狀態。光想到質問他和上司的關係,是不是私底下有一腿,也不想想得參加公司應酬,而不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的他會有多悶。
啐!要是那麼隨便,他早被別人勾搭走,也輪不到蕭翊灃來追了。
喜歡上朱炎以後,他才明白什麼叫做「守身如玉」哩!對像是朱炎的話,他根本不想守啥身,不懂要個玉名拖著幹嘛……當隨身寶啊!
偏偏朱炎不開竅、不領情,死命當他的柳下惠。
「朋友?」很慢,朱炎才緩緩重複了兩個字。激動霎時從他的黑眸裡撤去,轉換成一種讓人匪夷所思、難以解讀的深奧光芒。
原來,他只當他是朋友。
那種層層糾結的光芒,幾乎令夏傑懷疑朱炎極可能以為他們本來就是一對!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事!要是他們早就在一起,他就有更正大光明的理由,可以拒絕上司的糾纏,也不會弄到眼前得和他針鋒相對的狼狽模樣。
誰能明白,他心底的千百個不願意?
其實他的心意清楚明白;這麼多年來,跟朱炎在一起的時候,他只想緊緊抱著他,感受所謂的幸福而已。他不想跟他吵架,更不想惹他生氣。
「朋友。」點了點頭,朱炎轉身上車,丟下尚反應不過來的夏傑。
※※※
心情鬱悶,夏傑在迎新會上多喝了點酒。
醉得一塌糊塗,努力避開蕭翊灃的接近之後,趁他被主管們拉去拼酒,他便從迎新會上開溜。反正慶祝會已到尾聲,總經理也醉得差不多,哪可能知道誰溜了。
溜到外面吸口新鮮的空氣,一陣酸味便從喉嚨湧上來。
惡!
不到幾秒,夏傑當場蹲在路邊抓兔子,吐得一塌糊塗。
等他唏哩嘩啦吐完,搖搖晃晃的走到某個熟悉的地方,已經是凌晨一點。老實說,他全憑下意識往前走,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這裡來,為什麼會趴在電話亭的電話上,毫無印象的由著手指在電話上按下幾個數字……在半夢半醒間聽見電話的音樂鈴聲,本來不打算理會想繼續睡下去的朱炎,在鈴聲不肯放棄大響數十聲之後,終於抓起擺在床頭的手機。
「哪個混帳,三更半夜擾人清夢?」不管對方是誰,睡眼惺忪的他劈頭就罵。
反正公司裡的上司,也不可能會在這種見鬼的時間打電話給他。
話筒裡始終沒有聲音……「說話,不然我掛電話了。」等待後,以為是無聊的騷擾電話,朱炎終於感到不耐。不是第一次接到這種不出聲的電話,所以他以為又是哪個無聊的花癡,睡不著打了惡作劇電話。因為單身,不少女同事頻頻對他示好,過份的幾個的確會打騷擾電話。
等了一分鐘,對方還是沉默不出聲,火大的朱炎準備掛掉電話。
「炎……」
在他按下通話鍵之前,手機裡終於傳出微弱的聲音。
楞了一下,朱炎才不確定的問:「夏傑?」
「嘿嘿……」
「嘿你個頭,你在哪裡?」搞什麼?冷靜下來詢問後,他皺緊的眉頭也打了千千結。聽出是夏傑的聲音,也聽出他喝醉了,朱炎不禁下床開燈,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凌晨一點多了?
這麼晚了,這小子不會還在外面遊蕩吧?還喝醉了!
「在電話亭裡啊……」停頓幾秒,茫然望著所在的電話亭,夏傑又嘿嘿笑起來。
重重閉上眼皮,朱炎只手按摩著太陽穴,咬著牙道:「還笑!你這渾球在幹什麼,竟然讓自己醉成這副德行?」
一點也不懂得自愛,存心讓人擔心不成!
在做什麼?嗯……「躲過一劫之後,我就在這兒打電話給你啊……」
或許是用力思考後,腦袋愈見昏沉,夏傑的聲音不由得虛弱了些。
「躲過一劫?」聽見牛頭不對馬嘴的答案,朱炎靠著自制力才能忍住火氣,試圖問夏傑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是不是在迎新會上、還是之後被人怎麼樣了?
這醉鬼,簡直是想急死他!
「嘿嘿……你不知道有多驚險……咯……呵,我差點因為腳軟跑不動,被課長帶回家吃了耶……」夏傑努力集中注意力,讓幾乎癱軟的笨重身體靠著電話亭,四肢卻逐漸無力的任由身體滑下地面。他仍帶著模模糊糊的醉意,一個勁兒對著話筒猛笑。
聽見朱炎的聲音,讓他有種安心的感覺。
一安心,他就漸漸困起來。只是他無法告訴朱炎,因為兩個人又鬧情緒,弄得他整個晚上的心情奇差,差到只能用笑容對公司同事掩飾,猛灌著酒不去想他。
誰知,酒喝得多了,身體不勝酒精負荷,但腦袋卻好清楚。
清楚地想著──為什麼要受這種折磨?
「夠了,告訴我你在哪裡,看看你周圍有明顯的標的物沒有?」愈聽心愈涼,五指勒緊手機的朱炎只想知道,這醉鬼現在把自己搞丟在哪裡。
常常一起喝酒,他竟然不知道,這小子的酒品如此差。
有什麼話,他決定找到人再弄清楚。
「老大……你這麼晚還不睡啊?」喊著從前的稱呼,夏傑望著突見光亮的房間問道。
喝醉了,感覺還是這麼沮喪,真是一件討厭的事……「你管我晚了睡不睡,你到底在哪裡?」用肩膀夾著手機,朱炎已經開始穿起外出服。如果夏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會去大街小巷把他翻出來。一想到夏傑已喝醉了,還露宿街頭會有多危險,他整個人都快要抓狂。
還叫他老大哩!死小子!
「你家的燈全亮了啊,好浪費……」抬起頭,夏傑又呵呵地笑。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替我操心我家的電費。」這小子真是醉昏頭了,他是被他的電話吵起來才開燈,而且只開房間的燈而已……「等等……你怎麼知道我家燈亮著?」難道他──「呵……我好睏,要睡了……你也早點睡吧……」打了個愛困的呵欠,他再也睜不開酸澀的眼皮,連電話都沒掛回去,就在低喃中放任自己緩緩進入夢鄉。
話筒,就這麼垂掛在電話亭裡的一個醉漢身邊。
「喂?傑?夏傑──喂……喂!」
睡?教他等著做整晚惡夢嗎?聽見電話裡細細的打呼聲,朱炎抖著拿著電話的手,瞪著手機,火到幾乎想掐人,然後沒好氣的把電話摔在床上。
若不是有個眉目,朱炎八成會更火。
他倒好,竟然自己睡著了!
※※※
果然在這裡!
匆忙跑下公寓,朱炎直接衝向離公寓最近的電話亭。心情複雜的站在電話亭外,喘著氣的他,透過玻璃望著裡頭渾身凌亂、像個流浪漢醉倒在電話亭裡的人。
確定夏傑是安全的,他真的鬆了口氣;一安心,火氣又慢慢堆積在胸口。
緩緩打開門,朱炎按捺住多年不見的火氣走進電話亭,神色複雜的蹲在熟睡的人眼前。只有這傢伙可以挑戰他脾氣的極限,害他幾年下來面對工作挑戰所培養出的冷靜全然崩潰。他的心臟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如此劇烈起伏,因害怕而糾結緊窒。
無論機率多小,他都不能不擔心夏傑出意外的可能性,光是想像,就快要了他的命。
伸出手,本來想搖醒沉睡中的醉鬼,然而他停在夏傑額頭上的手卻頓住,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沿著夏傑的輪廓撫下,最後停在他有些青白的唇瓣上。
真不知道是冤孽還是孽緣……須臾,他沉默著把夏傑抱起,朝公寓的方向走回去。
※※※
一直到把夏傑安置在床上,替他脫掉一身凌亂的衣服,還拿毛巾替他簡單擦洗過之後,才發現夏傑絲毫沒有醒過來的跡象,朱炎無法不佩服他竟能如此安然熟睡。替夏傑換上睡衣後,他便在床沿坐下,忍不住再次輕碰夏傑酣睡的臉龐。
朱炎格外溫柔的舉止,顯露出平常被隱藏的眷戀。
「唉……」心情慢慢平復下來,他縱容著自己不去壓抑情感的宣洩。
知道夏傑喝醉後,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他,有再多的悶氣也隨著一聲歎息漸漸淡去。
醉得如此徹底,讓人不知該羨慕還是惱怒好。
無怨無悔,活該他這輩子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