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的巴黎街頭,我問他:「高朗秋,你有什麼情傷?」
§§§
九月,在巴黎街頭,我遇見了高朗秋。
教我這個向來不怎麼相信命運的人也不得不開始相信了。
剛剛到達巴黎,我便扛著行李到市區裡找了一間小旅館。
巴黎這個城市講求無可救藥的浪漫,我為了這份無可救藥的浪漫,放棄舒適的大飯店不住,特意到一家一晚只要七十法郎的小旅館下榻,為此行營造平時絕對要不得的浪漫氣氛。
巴黎有太多窮困潦倒的詩人和藝術家,街頭更有終其一生沒沒無聞的畫者,他們的存在是一種無可救藥的浪漫宣示,我的來到則是為此浪漫下註腳。
轉秋的巴黎融合蕭條與繁華,散發出一種強烈的吸引力。
我一下飛機就感受到這股誘人探尋的味道,一時忘了時差所帶來的倦意,急著擱下行李,在旅館櫃檯索取了一份簡便的市區地圖後,便帶著小背包匆匆離開旅館,當個稱職的觀光客去。
嗨,巴黎,我來了。
§§§
儘管已入秋,巴黎街頭依然蔓延著春天的氣息。
提到巴黎,就不能忽略香榭大道上隨處可見的露天咖啡座以及在遮陽傘下坐著的悠閒人們,這已經跟凱旋門和艾菲爾鐵塔一樣成為巴黎的地標了。
露天咖啡座的前面是人行道,再過去才是車水馬龍的車道,咖啡座的後面則林立著飯店、航空公司、旅行社、報館以及各品牌服飾及香水的名店。
巴黎人身材都很高大,說起話來帶有一種軟軟的口音,雖然他們並未高聲吶喊,但空氣裡依然存在著一種會讓人耳朵搔癢的幻覺。
走在流行時間尖端的巴黎,還是秋天,百貨公司就已經推出明年春季的新裝。
氣候涼得不適合再穿短衣、短裙,但是一眼看去,沿路上的法國女郎沒有一個已穿上保暖的厚重外衣。
美麗的法國女郎有著高高的顴骨和直挺的鼻,或蜜色或白金色的頭髮剪成時下流行的造型,穿著高跟鞋逛街的她們竟然依然有辦法優雅如王后。幾番觀察之下,我不得不深感佩服。
反觀我這一身隨性的裝束,大概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來的,而且才剛來不久,還沒有準備好融入這個金粉世界中。
巴黎人顯然有著奢侈的性格,他們不囤積金錢,非常著重品味與享受。
這種面貌是一個民族與文化所造就出來的,換作其他地方,絕對看不到呢。
在東南亞地區待久了,臨時決定飛到歐洲來,第一站就選擇在法國落腳,不禁讓人有來到另一個世界的感受。
既來者,則安之——已成認我近來最常提醒自己的話。
入境隨俗,就算無法融入,也絕不以既定的價值觀去審定是非。何況這世間原就沒有絕對的是與非,是是非非,是人們所加諸,不是永恆不變的真理。
從香榭大道轉進幾條小街,會發現許多精緻考究的小咖啡店。
我不知道法國產不產咖啡,但巴黎街上到處都可以看到不時飄出甘醇咖啡香味的咖啡館。
不同於大道上林立的名牌商店,小街裡形形色色的小店讓人更想尋幽訪勝,每一家店的櫥窗都佈置得讓人驚奇,我忍不住駐足欣賞起來。
我從一家玩偶店逛到了一家鐘錶店,又從一家香水店逛到一家皮革店,一路逛下來,頗有身在異國的情趣。
當我停在一家麵包店的展示櫥窗前,看著店裡陳列的各式糕點,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有了一個重大的發現——我餓了。
從下飛機到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天,機上的食物我吃不慣,因此只喝了果汁和吃了一個黑麥麵包,而初來乍到的興奮又讓我暫時忘了飢餓。逛了一下午的街,麵包店裡令人垂涎的傳統法國糕點喚醒了我肚裡的饞蟲。
擦拭晶亮的櫥窗就像是一面鏡子,我往前靠近櫥窗一些,順手撥了撥行走之間弄亂的散亂長髮。
離開台灣以後,我就一直沒有上理髮廳修葺這一頭亂草,現在它己經長得雜亂無章了,若非長期束髮讓我頭皮疼痛,我不會放任它如此狂野地披散在我肩膀上。
我對著如鏡面般光滑的櫥窗塞好頭髮,同時驚奇地發現這櫥窗清楚地映照出對街的景致和往來的行人,感覺上就像是在看一部步調詭異的老式電影。
一時間,我被這倒映的畫面所吸引,然後,我訝異地掩住嘴,看著出現在櫥窗玻璃上的人影——
映在玻璃上的那個人影站在對面的街上,距離太遠使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為了確認我看見的和我認為的是否一致,我轉過身,在穿梭的人群中尋找現實世界裡的真實影像。
然後我笑了,我向他用力地招手。街上行人太多,他沒注意到我。
我看了看麵包店,又轉頭看他,然後,我穿過街道跑向他。
見他轉身要離開了,我連忙出聲叫喚:「高朗秋——」
是時他轉過身來,看見了我,眼裡有那麼一抹訝異和不信,如同我剛剛看見他時的感覺。
不知是不是身在異國的關係,看見他,我有種意外的欣喜。
我小跑步跑到他面前,氣息不穩地笑說:「呼……又見面了,雖然人海茫茫,但這個世界真是小,是不是?」
他那雙內斂深藏的眼眸看著我,聳聳肩,笑說:「在命運安排我們第四次不期而遇之後,恐怕我也不得不承認你說的沒錯。」
「很高興能再遇見你。」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高興。
「開始感到流浪的寂寞了?」
「也許。」我說。
他挑了挑眉——這真是他的招牌動作。我噗哧一笑。
他問:「笑什麼?」
我學他挑了挑眉,然後指著右邊的眉毛說:「我常看你這麼做,顯然你屬『右派』。」
他也笑了。「思想跟行為是兩碼子事,我是不左也不右的獨行客。」捉了把我的頭髮,他說:「瞧你,一團糟。」
他扯痛了我的頭皮,我連忙拉回頭髮。「對於一個半年沒上美容院的女人,你能苛責她什麼?」
他給了一個答案:「真懶。」
我才要反駁,但肚子裡雷鳴似的咕嚕聲在我們之間突兀地響起。
他又挑了挑眉。「你該不會連吃飯也懶吧?你比上回我見到你時還瘦,想當樹也不是這樣。」
我抗議道:「我不用想當就已經是樹了——姓齊的樹。而且我沒有連吃飯都懶。」只是長期旅行在外太耗費精神和力氣,用掉的體力遠遠超過我所能補充的。
他看了看表。
我問:「在等人嗎?」
「對,他遲到了,我想我已經等得夠久了。」然後他問說:「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這是個不錯的建議,但此刻我一心想回頭去剛剛那家麵包店消費,於是我搖頭說:「不了,我要去買麵包。對面有家麵包店,我剛剛原本要進去的,但我在那家店的櫥窗看到了你。」
他望向對面去,說:「你確定你要為幾塊麵包放棄一桌子道地的法國菜?」
我看著那家麵包店,意志堅定地點點頭。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我餓得發慌,買麵包是填飽肚子最快的方式。
「真可惜,」他惋惜地說:「我認識的那個廚師堪稱法國料理的第一把交椅。想想,在燈光、氣氛極佳的餐桌上享用一餐讓人連盤子都想吃掉的美味料理,又不用花半毛錢,我真不敢相信有人會為了隨處可見的麵包放棄這樣難得的機會。」
他真下定決心要讓我陷入兩難了。
「我……」我看了看麵包店,又看了看高朗秋,猶豫地說:「要不然,我們先去買幾塊麵包,再去吃法國料理,你覺得怎麼樣?」
「你有那麼大的胃可以容納全部的食物?」
我說:「我餓得可以吃下一整頭牛。」
他懷疑地說:「如果你吃了點心以後,吃不完正餐呢?」
「那麼頂多換我請你嘛。」
他妥協了。「好吧,去買你要的麵包。」
他一同意,我幾乎是飛奔地跑向麵包店。
§§§
羅亞的確是個頂級的法國籍廚師。
他非常、非常的年輕,很難相信二十八歲的他做菜的功力已有六十歲老師傅那樣純青的火候。
他在亞樂區一家名叫「幻覺」的飯店擔任主廚。見到高朗秋的時候,他非常熱情地擁抱了他一下,然後他注意到我,花了三分鐘左右的時間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然後笑瞇瞇地給了我一個比給高朗秋更熱情的擁抱。若不是我阻止,我懷疑他會給我一個熱吻。
之後,羅亞用法語跟高朗秋交談起來,並且不時地朝我投來好奇與暖昧的眼光。我雖然不懂法語,但我覺得他們的談話跟我有不少關聯。
這種全世界共通的肢體語言,讓人一看就明白,他顯然以為我是高朗秋的什麼人,並且正在調侃他的朋友。
在羅亞第三次用那種令人費解的眼光看向我之後,我忍不住扯了扯高朗秋的手臂,用國語告訴他:「隨便你們聊什麼,但是別扯到我。」欺負我不懂法語,我就說國語把你欺負回去。
高朗秋笑著說:「想知道羅亞對我說什麼嗎?」
「如果是很令人尷尬的話,不必告訴我。」
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笑。「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尷尬——羅亞是問我,你是不是我的女人。」
這傢伙,他比羅亞還令人尷尬。我的臉無端發熱起來。「告訴他,我不是。」
他聳聳肩,說:「我也是這麼說的,但是……」
「但是什麼?」
「他不相信,於是呢……」
「於是怎麼樣?」
他攤攤手,說:「我說,如果你不信的話,你盡可以去追求她。」
我瞪大眼。「你別開玩笑了。」
他一臉無辜地道:「我總得證明我們的『清白』。」
我咬牙道:「謝謝喔!」
他拍拍我的肩,說:「別生氣,這傢伙人不壞,只是對東方美女情有獨鍾而且他不像澳洲土著一樣只喜歡胸脯大的女人。」
我用力瞪他一眼,更大聲地說:「謝謝喔!」想想,我又補充一句:「你不能把34D稱作『小』。」
他饒富興味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也沒說他不喜歡。」說完,他咧嘴一笑。
他的嘴巴真的、真的太壞了!
我氣得捶他。「謝謝喔!」討厭。
他哈哈大笑出聲。
這回輪到羅亞把他拉到一旁說話了。
我警告他說:「不准你亂翻譯。羅亞會說英文吧?我會自己問他。」
法國人泰半懂得一點英文,只是他們的驕傲讓他們認為法文是世上最優美的語言,而排斥帶有腔調的法語和外文。不過我想羅亞會很願意用英文跟我交談。
他笑說:「放心吧,小姐,我一向尊重原文。」
「謝謝喔!」我翻了翻白眼,開始懷疑為了吃一頓頂級法國料理而跟著高朗秋來到這裡究竟正不正確。
後來,羅亞的廚藝消除了這一點疑慮。
高朗秋沒誇張,我真的差點把盤子都吞進肚子裡。上回在台北請瀾沙吃的那一餐已經是非常好吃的了,但跟羅亞的比起來,根本就無法放在同一個天秤上衡量。
羅亞的手藝真的沒話說。
吃著「紫蘇局蝦」的時候,我差點沒感動地說:我可以為了羅亞的手藝嫁給他。幸好我沒真的說出口,畢竟吃飯歸吃飯,感情歸感情,這可是不能弄在一塊的,何況目前我並不是真的想那麼做。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低著頭猛吃。
§§§
在羅亞的餐廳吃了頓令人回味無窮的晚餐後,我開始覺得有些疲倦,便向羅亞告辭。
羅亞追著我問什麼時候再見面,我呵呵一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得支支吾吾地說:「唔,我才剛來,還會在巴黎待一陣子……」
高朗秋在這時笑笑地插了一句話:「她的意思是你隨時可以去她下榻的飯店找她。」用法語。
什麼?只見羅亞笑容滿面地在我手背上印上一吻,我睜大著眼看著高朗秋,疑惑他究竟跟羅亞說了什麼。
一離開餐廳,我立刻就問:「你剛剛跟羅亞說了什麼?」
他笑著告訴我他叫羅亞隨時來找我,我愣了愣,然後說:「以後別再這麼做,我喜歡羅亞,不想傷害他。」
他靜靜看了我一眼,說:「別擔心,他不知道你在哪裡下榻。」
我不以為然道:「他難道不會問你?看來我最好別讓你送這一程。」
他笑道:「別擔心會傷害羅亞,他頂多只是會有點失望。」
我喃喃道:「最好連失望也不要有……」
§§§
高朗秋送我,我們搭了一段地鐵,覺得肚子撐,便下車走走,幫助消化。
晚上十點以後,巴黎的夜生活才正要開始,沿街璀璨的燈光將這城市裝點得耀眼輝煌。
老早想去看看紅磨坊的夜總會,但今天實在太累,還是乖乖回旅館休息的好。
大街上並不安靜,白天那種隨處可見的悠閒步調彷彿消失不見了,熱鬧取而代之,甚至可以說是喧騰的。但與高朗秋並肩走在一塊,我的感官全然無法正常運作,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場景和喧鬧的聲音彷彿被一道透明的牆隔離,我唯一能夠清晰感覺到的,是身邊這個男人的吐息。
在我們之間存在著一種必須立即打破的迷咒,我以為我會先開口說話,但他早我一步。
「自從上回在機上遇到你,也已經過了半年了,這半年來你回過台北嗎?」
我搖搖頭。「沒有。」話一說出口,我才發現先前的迷咒並未打破,反而更籠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為什麼在國外流連這麼久?」
「我沒告訴你嗎?」
他反問:「你認為有嗎?」
我笑了,說:「我在替一家旅遊出版公司寫稿,簽三年約,這三年裡,他們付我旅費讓我到處去玩,當然我得定期向他們回報一些工作進度。」
「是這樣,我還以為……」他突然頓住。
而我知道他頓住話的原因。「以為我為了過去在放逐自我?」
他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色。「你是嗎?」
我肩一聳,老實地說:「我是。」
他低笑出聲。「你不一定得要這麼誠實。」
我踢開一粒小石頭。「我只是不想欺騙自己。」
他突然不說話了。換我問他:「這回怎麼沒看到大衛他們?」
「這趟來不是為了工作。」
從他對巴黎大街小巷的熟稔,我猜測:「你常常來?」
「有空的時候會過來看看。」
「看什麼?」
「什麼都看。」
換句話說,什麼也都不看。「那麼是舊地重遊了?」
他沒有回答我,我就知道我猜對了。他不老實,說出來的話都是經過汰選,他認為無關緊要的。
我說:「你非常懂得保護你自己。」
他說:「你則太容易受傷害。」
啊,是的,他說的沒錯,不過——「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覺真不好。」我瞅他一眼。
「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問我不想回答的事情呢?」他冷漠地說。
「不然你覺得我們該談些什麼才不會造成你的尷尬呢?你倒是教教我。」
他不疾不慢地說:「今天天氣很好。」
我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出來。鬼話,今天天氣不算好,天空灰濛濛的,只因為是晚上,所以看不太出來。
「那麼,」我模仿他的口吻說:「你吃飽了嗎?先生。」
「我吃飽了,謝謝關照。」
「今晚的菜色還合你的胃口吧?」
「非常棒,很美味。」
「你認為明天會出太陽嗎?」
「早上可能會有霧,要見到太陽應該沒問題。」
他一本正經地跟我搭配唱雙簧,逼得我不得不甘拜下風。
我有些賭氣地閉上嘴不說話,他發覺後,說:「不開心了?」
「沒有。」
「這回你沒說實話。」
「跟你學的啊,我得保護我自己。」
「我不會傷害你。」
我公式化地說:「預防甚於治療。」
這回輪到他笑了。「怎麼預防?不跟我說話?見面時裝作不認識?」
「不要瞭解你。」我說,然後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我說了什麼?不要瞭解他?難道我真正的意圖竟是瞭解他這個人、他的靈魂?
隨著他的沉默,我打哈哈地說:「又觸著你的尷尬點了,是不是?」我抬頭不經意地看了看天空。雲層又把剛採出頭的一絲月光遮住了。我歎了歎,說:「天氣真好。」真是難過,兩個人之間唯一的安全話題竟然只有天氣和三餐。
不說話好一陣子,他點起菸,微弱的紅光在夜裡閃爍,讓我們之間的低氣壓更低。時間越久,我越受不了。我豁了出去,大聲地喊出來:「這也不能講,那也不能說,你真的有那麼多禁忌?你所受的傷真的無法癒合嗎?」突然,我眼眶濕了起來,緊接著,眼淚潸然落下。
心底,我是明白的,我對他講的每一句話其實都是在講給我自己聽的,但是我不願意承認,所以才把箭頭指向他。我對他不公平。
我抹著眼淚道:「對不起。」
他丟開剛點燃的菸,伸手把我擁進他懷中。
一時間我腦筋錯亂,無法思考,只能感受他的體溫、味道和他的心臟在我手掌下跳動的感覺。
我埋首在他懷裡,看不見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的心。我猶豫了會兒,吶吶地問:「高朗秋,你有什麼情傷?」
察覺到他的身體驀地僵硬起來,我推開他溫暖的懷抱,轉身往旅館的方向走。
我低著頭一直走。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不遠處,我知道,但我現在不想道歉,也不想接受道歉,只想早點回到旅館,早點上床休息。
這一趟路彷彿走了很久,我的雙腿早已麻痺得感覺不到酸痛了。
眼見著旅館終於要到了,我精神一振,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起來。
「亞樹!」他突然叫住我。
我先是一愣,而後才回頭。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我的名字從他嘴裡喊出來,那低低沉沉的兩個字彷彿便有了魔力,在我心頭撩起一陣陣蕩漾的漣漪。
他走近我,在我面前一公尺處停下。
我聽見他說:「我住在富槐飯店八○二房。」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我張大著嘴,想叫住他,但是一直無法叫出口。
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我心頭又浮現數月前在峇裡島那個分別的夜——
惆悵的一夜。
§§§
當第二天羅亞來敲我房間的門時,我開始懷疑我來錯了地方。
巴黎是戀人之都。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讓這個雅號「名副其實」,巴黎的男人無可救藥的浪漫。以前只是聽說,現在實際感受到了,才不得不相信傳聞是真的。
到巴黎的第二天,羅亞帶了一枝玫瑰花來敲我門。為了那技玫瑰花,我跟他在塞納河畔閒晃了半天,剩下半天便耗在凡爾賽宮的參觀上。
第三天,羅亞帶了兩枝玫瑰來找我,這回他帶我參觀了羅浮宮、聖母院和巴黎的兩大地標——艾菲爾鐵塔和凱旋門。在羅浮宮時,我們與一堆參觀遊人擠在蒙娜麗莎的畫像前,看著畫中女子那抹神秘的微笑,臆測令她微笑的原因。
我笑著問說:「你想她為了什麼原因笑得那麼神秘?」
站在身邊的羅亞用他那雙深情的眼眸看著我說:「當一個女人看著她所愛的男人時,就是那種神情。」
我的笑容當場僵住,不目在地轉過身,裝作沒聽懂羅亞的暗示。
一部盧貝松的電影剛上映,第四天,羅亞帶來了三朵玫瑰來邀我去看電影。我告訴他找不懂法文,他說沒關係,有英文字幕,我只好棄械投降。
第五天是花園和公園之旅。
他每次出現,手裡的玫瑰就會比前一天多一朵。
鬼都看得出來他在追求我,但是看看我,我不修邊幅已經很久了,每天身上千篇一律做襯衫加牛仔褲的打扮,異國的旅程早磨去了我僅存的一點點女人味,而羅亞居然「看上了」我,簡直荒謬!真想問問他是不是該換一副眼鏡了。
羅亞是巴黎人,有他當嚮導當然是很好,可是問題是他老是用他那雙含情脈脈的藍眸看著我,又老帶我去一些年輕情侶常出沒的地方,遍地是熱情擁吻和擁抱的情侶,叫我尷尬之餘,也只能在心裡暗暗詛咒高朗秋這個大嘴巴。
吃了一口手裡的冰淇淋甜筒,我掩住臉,深深歎出一口氣。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不能傷害他,我不能再裝作我不知道他的意圖。
羅亞的俊臉湊了過來,用不帶腔調的英語說:「你不高興,為什麼?」
羅亞的英文非常純正,法國人真是語言天才,只是他們常常高傲地不願意說其他民族的語言。
我抬起頭,看著羅亞的臉說:「羅亞,我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冰淇淋?」
捉在手上的冰淇淋因為沒有在第一時間吃完,已經開始融化,液體沿著卷餅流了下來。
「不是。」感覺手上黏黏的,我一口氣把香草口味的冰淇淋吃掉後,在一個暫時沒在噴水的噴泉裡掬了些水,把黏膩的感覺洗掉,然後就在噴泉旁邊坐了下來,掏出面紙擦手。
羅亞那雙深情的眼眸鎖住了我。「那麼,你是不喜歡我?」
「不。」我捉住羅亞的手說:「我喜歡你,羅亞,但是我不喜歡我沒有辦法回報你所有付出的感覺。」
羅亞霎時柔情滿溢。「甜心,回報不是你的義務,你沒有必要為它煩惱,你只要用心感覺我為你做的一切,我會一天比一天對你更好。」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我瞪大著眼說:「不不下,千萬別這樣。」
「為什麼?」羅亞不明白地問:「你不要我對你好嗎?」
我皺著眉說:「羅亞,我不久之後就會離開這裡,我不可能留下來。」
羅亞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說:「這有什麼關係呢?甜心,我對你好是因為我喜歡你,這跟你明天或者後天要離開一點關係也沒有。愛情不該是不求回報地付出嗎?你能讓我陪你到處逛我就很開心了,你是不是能夠愛上我,跟我愛你根本是兩回事,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煩惱。」
「即使我只是把你當成一個朋友……」
他紳士地向我鞠了個躬。「親愛的,你願意讓我當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榮幸。」
我看著他,久久說不出話來。他看起來是這麼的正經,彷彿那就是他的信仰,他的態度、他的堅持,叫他丟下工作不計酬的來陪伴一個隻身行旅的過客。
我納悶地問:「這就是巴黎式的浪漫嗎?」想愛就愛,絕不辜負自己的感覺。
羅亞笑著對我眨了眨眼。「親愛的,看來你已經懂我的意思了。」
我站起來,輕輕抱了抱他。「你是個浪漫的男人,可惜我不是。」
羅亞笑著說了好幾聲「no」。「不,甜心,這沒有什麼好可惜的,你還沒離開,而我還是有機會得到你的愛,不是嗎?」
我大笑出聲。真是服了他這個樂天派,輕描淡寫就把愛情這麼令人尷尬的話題給談開。
見我笑了,羅亞也笑,我們在噴水池邊分享了最真摯的告白。突然「刷」的好大一聲,休眠中的噴泉醒了過來,一道直衝天際的水柱灑了我們一身濕。
欸,巴黎,連噴泉也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