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手輕巧地攏上柴扉,困難地踱出這塊淨土,秋霜點點露華濃,她卻堅持著,被月影拖曳的身影如煙似霧,只一會兒便消失在黑暗的樹林裡。
草廬在片刻後燃起暈黃的燭光。
「師父?」
衣著整齊的郭問坐在竹椅上,神色淡漠,彷彿對胭脂的私自離去早在意料中。
「她可有留下什麼?」
「一封信。」無鹽恭敬地拿著裘胭脂留下的告別信,等著他定奪。
「毀掉它。」
「師父不看師姐留下的信?」她知道自己醜陋,說話總低著頭。
「她會再回來的。」
無鹽絕不懷疑郭問的話,就算他說天空會掉下一隻豬,她也絕對點頭稱是。
對她師尊,無鹽不是盲從;他是一代奇人,所經之處常常創造出許多奇跡來,她相信他。
「無鹽知道!」
「我曉得你不放心,跟去吧!」她臼頭肥首雞胸深目圓鼻,不堪入目之至,俗人卻不知她有顆善良的心。
她深厚的眼窩閃過愉悅光芒,不再死氣沉沉。
「謝師父!」
他合眼,不再言語。
☆☆☆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胭脂十分明白她現在做的就是這樣的事。
才踏入山莊範圍,或明或暗就已經發現好幾路人馬紮營在流離森林中,登高遠望,明目張膽監視山莊的一切舉動,偌大的帳篷全鑲嵌皇室的徽章。
嚴密的守衛,滴水不漏。
然後,她看見了策馬出現的石虎。
他怒髮衝冠,一臉不善,直抵主帳篷所在。
「奉我家三少爺的令諭,請諸位離開隸屬私人的土地。」
「請你們家少莊主出來說話!」
「我們家少莊主在夫人失蹤後也不知去向,虧得你們不是布下天羅地網嗎?怎麼連我們少莊主離家都不知道?」呸!一群明知故問的黑心人,要唱大戲,他石虎可沒空搭理。
「胡說,前夜我麾下還有人看見他半夜大叫狂奔四處,這不全是你們的障眼法嗎?」
「要不是咱們家三少爺一再交代,我石虎可不屑跟你們這些無恥之徒說上一個字,呸!」他一口痰落地,「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快快滾出咱家地盤,時間一到,莫怪我們不客氣了。」鏗鏘話語一言畢,石虎頭也不回地吆喝著馬兒離去。
胭脂再也沒有心思去研判事情的發展會變成怎樣一種情況,他說袁克也離開山莊,到底是障眼法還是事實?不回山莊一探究竟,她不會死心的。
抱住樹幹,她沉重地喘著氣,抱傷顛顛倒倒走來,已經費去她十分氣力,眼看天色微曦,她還有氣力繞過層層暗哨明崗由後山溜回主屋嗎?
顯然是有心無力了,力氣終於和意識一同告馨,胭脂的身子失去自主地往下滑,螓首一偏,昏迷了過去。
☆☆☆
凜冬來得早,初雪在黑夜白晝交替間無聲無息地鋪蓋整片大地。
草廬裡,燒炭的暖爐烘焙著熱氣,胭脂和無鹽相對碾著藥材,幽幽夜空,只偶爾聽得屋脊的落雪和爐炭燃燒的爆裂聲,人無語,夜也依舊。
秋去冬來,胭脂回到草廬已有一季之久。
「師父遠遊去,明明說好這幾日就會回轉,眼看大氣就要變壞,怎生是好?」無鹽將胭脂碾過的藥材分門別類,忍不住抬頭眺望窗外的天色。
「不用擔心,義父一定會在下一場瑞雪飄下之前回來的。」胭脂微笑。
現在的她仍然會笑,笑容也依舊甜美,但是,在她心中有某些東西崩壞了,即使過著尋常的生活,原本屬於她的四射活力卻冬眠了。早在她和袁克也被硬生生拆散的時候——
「胭脂姐姐……」無鹽欲言又止。
「我們姐妹有什麼不能說的?」胭脂想努力說話,惟有如此才能分散她飢渴相思的火。
她怕夜深人靜,怕單獨一人,怕想起他的面容、他的聲音、他的溫柔多情。只要攸關於他,她都怕。
「我想知道胭脂的夫君是怎樣的一個人?」受到鼓勵,無鹽大膽提出懸宕已久的疑問。
胭脂放下手邊的工作,眼神迷離起來,唇邊噙笑:「他呀,我說不出來,愛是很奇怪的東西,喜歡就是喜歡了,喜歡他的壞脾氣,不修邊幅,他專心做事,談起未來一副眉飛色舞的模樣,點點滴滴,就這樣,把他的一舉一動、懊惱快樂統統收藏,這,大概就是愛吧!」
無鹽若有所思地聆聽,眼光不由飄向空無一人的窗外。
真的嗎?愛是那樣牽腸掛肚,纏綿徘惻,面貌奇醜如她,會有人肯愛她嗎?
她黯然長歎,這無疑是癡人說夢。
「叩叩!」木門被敲響,粉碎一室清寂。
無鹽雙眼猝然發亮,迫不及待走出藥房,越過客廳趨前開門。
門外,不是郭問,是個全然的陌生人。他滿臉疲累,覆帽、肩膀全蓋著雪,想來是走了十分漫長的路。
「冒昧打擾!因為大雪,我錯過了宿頭,可否讓在下暫宿一宿?」
就著銀地雪光返照,來人可以清楚地看清無鹽的面貌,但是他表情一如之前,只把她當成平凡至極的鄉村野婦,既沒有鄙夷,卻也沒有第二種情緒。
這令長年遭人視如怪物的無鹽欣喜若狂,可是她仍硬下心拒絕:「對不住!荒郊野外原該請君子進來歇息,但是,這幢草屋只有我和姐姐兩人,男女有別,實在不方便。」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好進人打擾,只求叨來一杯熱茶御寒。」他並不強人所難。
「真是失禮,請進來吧!」草廬方圓數十里不見人煙,連杯熱茶都不願施捨,也太不近人情了。
他頷首,只一步就跨越門檻走進屋裡。
小巧的屋宇,長什物無幾,倒也收拾得乾淨利落簡易可喜。
他一踏進屋裡,無鹽才發現他的高大,燭火照著他的臉,除了塵土外,他長得還真是好看。一種全身充滿男子漢味道的好看。
無鹽徑往後面沏茶。
「無鹽,是義父回來了嗎?」布簾微掀,纖纖素手和一縷青絲擄掠了袁克也的視線和呼吸。
這般熟悉的音律……他霍地肅立。
倆倆相望,是前生,是今世,抑或蒼茫中的錯影——
「袁郎?」
「胭脂。」
她失蹤後,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過日子的,人活著卻像行屍走向,心如槁木死灰,心腸已冷,而她似乎也沒比他少受一點罪。
他狠狠地捉住她,她的手腕不盈一握,輕輕一扭便會折斷似的,他冷硬的眼瞳湧入暖意:「為什麼不回來?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
她墜落的山坡幾乎被他翻得寸草不生,不肯死心的他由她的失蹤地點呈放射狀地搜索,日日夜夜。
「我不能。」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有苦難曰。
「是不能還是不願?」夫妻相見不該是久別重逢的悲喜交加嗎?為什麼是這般咄咄逼人?
「你居然這麼說!」胭脂揮拳往他胸膛便是一陣亂打,「沒良心的人!要不是忌憚你的安危,我何必一個人苦守在這裡,克也是笨蛋、笨蛋!」
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因為她的出現給整座山莊帶來災難,她寧可委屈自己不跟袁克也見面,這樣一來搜尋她的官僚能夠死心,也間接保障了大家的安全,就因為她太明白這層利害關係,才能在草廬住下,忍著思念的煎熬不回山莊去。
袁克也縛她不安分的小手,另一隻手箍住她腰枝,飢渴的唇攫奪了她的。那是他日夜想念的紅唇,他像垂死的病人乾涸已久,一碰上她的唇,再也不放,輾轉汲取吸吮直到胭脂全身癱軟偎在他身上。
端茶而來的無鹽乍見這等狀況,恍然大悟之下紅著臉退了下去。
「跟我走罷!」他動手脫下自己的厚氅,往胭脂身上披。
「我……」她想,想隨他到天涯到海角到任何有他在的地方,把所有的顧慮全拋到九霄雲外,「好,你去哪兒我也去。」
凝視著令她魂索夢系的臉,他臉上的每一條細紋,每個習慣性的小動作,他的體味,構成強烈吸引的網,就算他的胸膛是火,她也想飛撲,即使燃為灰燼也甘之如飴。
她又是他的了。袁克也欣喜若狂,幾乎想仰天長嘯。
「哈哈哈!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也讓我們找到你了,」尚未來得及溫存的鴛鴦被驚擾了。
翻飛的雪花挾帶冷徹骨髓的寒流撲人溫暖的小屋,炭爐經此一役,余炭化為嘶嘶煙絲。
闖進的不速之客,個個都是一身貂皮毛帽,原來就長得不怎樣的臉,因為長時間潛伏在冰大雪地中被凍得更顯猙獰。
寶劍龍吟出鞘,袁克也怒焰燃眉:「我還以為已經斬盡你們這些令人生厭的雜碎,不料,還有漏網之魚。」
「很可惜你殺的全是端王爺的人,我們兄弟可不會蠢得整天在你身邊打轉,鷸蚌相爭,我們可是聰明的漁翁哩!」來人洋洋得意,屁股翹得比鼻子高。
「是嗎?」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平常的他不難相處,若是有人惹他動怒,非死即傷,「凡事不知進退,逼人太甚。」
他曾以少年之姿遊走江湖,踏遍三山五嶽,靠的便是一身超凡武藝,人不犯我,我不犯他,如今……殺無赦!
沒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劍出招,耳聽兵器碰撞錚鳴不絕,燭火映著劍光閃爍,人影亂晃,然後一切歸於靜寂。
草廬傢俱依舊完好無缺,人也無恙,惟獨那些闖入的人全部失去蹤跡。
袁克也還劍入鞘,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霎時,一群不速之客已全部被擺平,像垃圾般躺在屋外的雪地上。
「克也?」胭脂從詫異裡恢復,「你殺了人。」雖說是自衛,但是以暴制暴的手段總是過於殘酷。
「大雪會湮沒血腥味,無妨。」
「我說的不是這個。」她跺腳。
「你指的是殺人償命吧!」他自若坦蕩,就像在述說天氣一般,「為了你,我什麼都不在乎。」
「這話錯了!」瀟瀟聲瑟無比清楚,郭問頎長瘦長的身影驟然出現。
他慢條斯理放下手中的孔明燈,然後又抖落身染的雪花,尋椅落坐。
無鹽馬上倒來一杯熱茶。
「義父。」胭脂福了福。
兩人恭敬的態度讓袁克也明白這看似仙風道骨、一身隨意的男子就是胭脂經常掛在口中的郭問。
他青雅得令人驚訝,袁克也起先以為他必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怎麼也想不到是英雄出少年。
這下可為難了,胭脂是他的妻,她都開口稱他為義父,就算他年長於他,又怎好……罷了,叫就叫吧!
「在下袁克也。」
「唔,坐!」他脫下毛氅的同時,手腳利落的無鹽已將熄滅的炭爐重新點燃,小屋慢慢恢復暖意。
郭問示意胭脂也坐下。
兩人相視一瞥,他的手很自然握住她的。
他們之間微小親呢的動作,沒能逃過郭問看似什麼都不知道的眼。
兩人交睫,各自一凜。
袁克也發現郭問在舉手投足間,游刃有餘地盈蘊著令人信服的力量。那不是霸氣,是無以名之的魅力,人人信服於他,彷彿是大地間最自然不過的事。
郭問面對袁克也微微頷首。這算是半子的女婿算是入了他的眼。
「你的出現比我預計中的早了些。」
「你知道我會找到這裡來?」
「何奇之有?」郭問又啜口清茶。
「那麼,你也知道我所為何來了?」
郭問點頭:「胭脂不會跟你走的。」他斷言。
「就算你是胭脂的義父,也不代表有分開我們的權力。」袁克也不悅。
郭問很不適時地抿唇微笑。
「拆散你們的是『時不我予』,我,區區一個凡人,如何讓比翼分飛?你太抬舉我了。」
袁克也沉默。他沒有咄咄逼人,也沒有拂袖而去,只是深深凝視著郭問。
這布衣打扮的男子無所不知,看來瀟灑如清風明月,腹中卻有素燭千盞。袁克也明白自己背負整個山莊的責任,若選擇了摯愛,又怕延禍親人,他的敵人可以是皇室帝家,可以是為利益不擇手段的江湖中人,甚至聞訊也要分杯羹的名門正派,但是要他放棄胭脂倒不如一刀殺了他。
他頑固地搖頭,拂逆郭問一片苦心。
「即使終生遭人追殺、永無寧日都無所謂?或者,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郭問一針見血道出事情的癥結。
「我願意。」一直凝注袁克也,內心百般掙扎的胭脂說出她的答案,「只要能夠留在他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情愛無罪,為何他們就必須為了他人的利益熏心而失去彼此?這不公平啊!
「那麼,我無話可說,要是我一再堅持,有人要嫌我不通氣了。」郭問毫無刁難的意思。
胭脂喜上眉梢。
「無鹽,拿茶來。」他雙眼澄澈,奇黑如墨,說話不見火氣,依舊是淡悒的春風。
無鹽迅速執行命令。兩杯甘香醇厚的清茶被放到袁克也與胭脂的面前。
「酌茶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他漫吟,喝乾杯底的茶液。
袁克也和胭脂也雙雙喝下茶。
☆☆☆
人間亦有癡於我,
豈獨傷心是郭問!
一紙筆勁清瘦淋漓的詩題釘在袁克也起身就能一眼看見的牆壁上。
他憤懣地撕下,風也似的席捲而出。
屋外一輪明月冷冷照著雪地,雪地遼闊空曠,是一個冷與冰交雜的銀色世界。
他再次奔回屋內,一室無語。
他被騙了,就這麼簡單。那杯茶就是導致他昏睡的罪魁,他又失去了他的小妻子……
他仰天長嘯,嘯聲連綿。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郭問!
誰懂他的癡,誰懂他的狂,又誰懂他傷心懷抱?
他要是真懂他的癡,為何偏要帶走胭脂?郭問啊郭問,他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
皚皚白雪上,有踽踽而行的兩條人影。
「師父,我們這麼做妥當嗎?」無鹽屢屢往後眺望,眼中隱著一抹於心難安。
「你想說什麼?」他腰下挾著昏迷不醒的裘胭脂,在雪上如履平地。
「無鹽看得出胭脂姐姐與那袁公子情投意合,他們又已然結髮,師父你又何必硬生生拆散他們?」
「你覺得我是在破壞一件好姻緣?」
「不是嗎?」
郭問迎風而笑,神秘萬分:「你說是就算是嘍!」
無鹽咬唇略加思索,輕搖頭:「我不相信師父會是這種不分是非的人。」
那邪意來得飛快,未曾在郭問的眼中駐足,便又逝去。
「你錯得離譜,拆散他們正是我的本意。」
「師父!」她輕喊。
「白雲出岫本無心,流水下灘非有意。想明白個中曲折,你等著瞧吧!」他恍如明鏡無波,情緒不生。
他說話的方式像極頑皮的孩童,幾分淘氣,幾分惡作劇。
無鹽不懂,其實清楚地說,是她根本沒懂過她師父的行事方式,從來都沒有懂過。
她惟一明白的是,在她身邊這人半邪半異,餘下八分全是不可捉摸。若是有人奢望瞭解他,恐怕比登天還難。
「今夜就在這裡歇下。」他們至少已經奔出三百里外,可以停下歇歇腿了。
「就這破廟嗎?」
「難不成你有更好的主意?」
當然沒有,荒郊野外能奢望啥;有破廟可棲身,就要偷笑的了。
所謂破廟還真破得徹底,沒了香煙,年久失修,由裡頭可一望無際地瞧見滿天星斗,聊勝於無的就只四面牆壁,找個牆角窩上一窩,足堪安慰的了。
郭問將一直挾帶的胭脂放下。
「師父,咱們就這樣一直往前走嗎?」無鹽的心頭有無數疑問。
「誰說的?」他席地而坐,盤起腿,準備入定打禪。
「那麼……」
「話太多了。」合上眼簾,他結束對話。
每次都這樣!只要她想追根究底什麼,她師父就嫌她多舌,不過,她捫心自問,自從她的胭脂姐姐回來之後,她似乎真的變長舌了。
她師父最不愛多話的人,下次一定要記住才行。
☆☆☆
天明。
胭脂被颼颼的寒風給凍醒。
看清眼前的景物,她的心宛如瞬間被人揪住。
「你可醒來了。」郭問神清氣閒地由廟口轉進來。
她感覺自己睡了好長一覺,但明明他們在草廬裡喝茶嘛……
「義父!」她不敢相信他會用那種下九流的手段對付她和袁克也。
「不用懷疑,事實就如同你的想像一般。」他無意隱瞞。
胭脂蜷縮著,用雙臂抱住自己,眼中除了極度彷徨還是彷徨。
「為什麼?」
「為你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為我好就該讓我跟他走,為我好?義父不是我,怎麼知道什麼對我最好?那應該是由我自己來下決定的吧!」
「說得好!不過,事已成定局,袁克也早就走了。」
「我要去追他。」
郭問側身:「請便!」
胭脂掙扎幾下,忽然掩面。
「還有力量生氣倒不如拿來恨我,或者你的心情會痛快些。」
「我不要恨你!」她並非不知輕重,但是……為什麼老天爺要安排他們見這一面?她寧可不要見面,或者生活容易些,如今,心湖又生漣漪,叫她如何自處,如何再重新過一遍沒有袁克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