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太太,輪到你嘍。」護士小姐催促著。
單南荻扶住妻子,走進診間時,他咬牙低語:「別以為你拿離婚威脅我,我就會同意讓你再懷寶寶。」
診間裡,白髮瘦小的醫師等著他們。「單先生、單太太,好久不見。」這對夫妻每次來找他,氣氛都不大好,他只好努力多擠出一點笑。「單太太——」
「那見鬼的驗孕棒出錯了。」單南荻粗魯地打岔。
「是有可能,但機率不大,單先生,當初我也提醒過你們,單太太雖然不適合懷孕,但還是有可能——」
「我結紮了,她不可能再懷孕!」他的怒火又開始沸騰。他就是怕她再懷孕,寧可自己挨一刀,醫師跟他保證男性結紮的避孕效果比女性更好,後遺症也少,為什麼她又有孕?!
「結紮也不是百分之百保險的。」醫師解釋。「結紮後,十年之內懷孕的機率有百分之一,也有夫妻都結紮後,依然懷孕的,這些都是真實案例。」
「我知道,結紮後三個月內,精液之中仍有精子,需要射精十五次左右才能清空,但我不是結紮短短三個月,我結紮四年了!」
這位先生做足了功課喔,醫師欣慰地點點頭,這樣就免得他多費口舌。「人有兩條輸精管,結紮就是紮起這兩條,斷絕精蟲的輸送道路,但有時醫師綁錯地方,或者有異位性輸精管,也就是有第三條,這些都是有可能的。」
「要是醫師沒有扎錯呢?」單南荻臉色陰沉。
他是在暗示她跟別人有染才懷孕嗎?柏千菡氣極。「說不定不是醫師的錯,是你的精蟲有任意門,照樣能直達我的子宮。」
他瞪她,她冷冷回瞪。
「經驗豐富的醫師不會弄錯,但確實有特例,有些男士在結紮後,隔了幾年,輸精管自行接通的,這個實在是不能怪醫師啊。」老醫師呵呵笑。「你可能就是這種天賦異稟的男士啊,單先生,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單南荻以暴躁惡犬的口氣問著。
老醫師尷尬地搔搔頭。「抱歉抱歉。」趕快轉向親切溫柔的單太太。「你現在覺得如何?」
「什麼感覺也沒有。我前幾次懷孕也是這樣,一開始沒有感覺,兩個月時才會有害喜的症狀。」
「我再幫你安排詳細的檢查,這是你第四次懷孕了,你的狀況雖然比較麻煩,但只要步步為營,還是能平安產下寶寶。」
「好,我會很小心的。」她好高興,無視身邊男人渾身散發震怒的反對訊息。寶寶在她肚子裡,他管不著。
單南荻冷眼旁觀,聽醫師笑咪咪說:「你有看過新聞吧?有一位切除半個子宮的女性,也懷孕產子,你雖然先天不足,也不要悲觀喔。」
他臉色越來越黑,醫師還在鼓舞她。「我去年才接過一個案例,她生了三個兒子,是在做健康檢查時,才發現子宮發育異常,但她懷孕生產都很順利,你說不定也會這樣,放寬心就好。」
他隱忍著暴怒,額角青筋暴露,醫師還在講。「你很勇敢,只要做好保護,要多生幾胎,不是問題——」
「夠了!」單南荻忍無可忍地揪住醫生掛在胸前的聽診器,衝著對方咆哮。「你敢再說一個鼓勵她生孩子的字,我就把你從窗戶丟出去!」
老醫師嚇傻,所有護士聞聲跑進來制止盛怒的男人。
柏千菡再三道歉,護士將他們請出診間,等單南荻情緒平復再繼續看診。
夏香芷也過來關切,柏千菡保證自己能處理,讓茶園的女員工先送她離開,而後來到診所附設的小休息室裡。
單南荻獨自佇立窗邊,望著窗外景色,不看她,冷漠地以背脊對著她。
她感到與四年前相同的困境。「你要逼我墮胎嗎?」
「如果可以,我會這麼做。」他口氣森冷。
她心一痛,他的無情點燃她的怒火。「幸好,我們就要離婚了,你無法干涉我。」
「只要證明寶寶是婚生子女,我就能干涉。我是他父親。」
「不要孩子的人,還有臉自稱父親嗎?」
他霍地轉身面對她。「你為什麼非要生不可?」
「你以為我不怕生產困難?你以為我一再失去寶寶不會心碎?」是什麼令她堅強,是什麼令她勇於承擔為母的責任,他難道還不明白?
「那就放棄,我從來沒勉強你做這些事。」
她咬唇,彷彿咬破了自己的心,淌出鮮紅傷痛的血液,倘若她說她的努力是出於對他的愛,他也會要她放棄嗎?
她淒楚低語:「有個像我這樣的妻子……讓你很痛苦,是吧?」
「你明白嗎?」他疲憊。「沒有孩子,我認了;瞞著你去結紮,你生我的氣,我也認了;你拿走所有物品,割掉婚紗照,如果這樣會讓你高興,我也認了;如果離開我,你才會真正得到平靜,我……全都認了。」
他哽咽,積壓多年而不懂如何傾訴的感覺,終於崩潰。
「我知道,你堅持要孩子是為了我,我都懂,可是……為什麼要用傷害你自己的方式來愛我?我只希望你健康平安,我們過得平凡一點,過得不完美一點,這樣……真的不行嗎?」
她被他痛楚的語氣震懾,握住他的手,發現他在顫抖。一直以為他是堅強可靠的丈夫,從未發現他也會傷心恐懼,但她失去的寶寶也是他的小孩,他陪她告別無緣的孩子,親眼看她飽受身心折磨卻無能為力,他該有多絕望無助?
她想起夏香芷的話:其實他也承受了你的全部啊,在你暗自委屈難過時,或許他也為你扛起了一些事,卻沒讓你看見……她其實都看見了,卻耽溺在自己心力交瘁的悲傷裡,對他視而不見。
現在,她凝視他,學習去體會他的感受,在他真心的剖白裡,重新覓得被關懷惦念的窩心,一絲溫存的濃情滋味是她以為早已失去的,被愛的感覺。
四年前,若是她能暫時擱下自己的情緒,會不會早點發現他說不出口的徬徨?她歉疚而後悔。
「對不起,我忘了顧念你的感覺,但如今不同了,這次懷孕,我們——」
他猛然抽手,態度強硬。「你最好是詢問醫生,趁早做人工流產。」
「你真的要我墮胎?你要扼殺我們的孩子嗎?」
他咬緊牙根,呼吸混亂,她兩次流產而大出血的情形,歷歷在目,再目睹一次,他會發瘋,絕對不行。
「我保證……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他低頭瞧她,她淚光瑩然,動搖他的決心,早已決定不再用自以為是的做法,不是嗎?可是回想過往,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放寬底線是正確的做法。
保護她與滿足她心願的念頭拉鋸了好半晌,他終於讓步。
「我有三個條件,第一,絕對配合醫囑,我要帶你去看其他醫師,多聽一些意見,只要半數醫師都認為你的身體無法負荷,必須終止懷孕,你就得聽話,你同意嗎?」
柏千菡蹙眉。她不同意,她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她並非盲目嘗試,是真的對懷孕有信心,可惜身體不配合——罷了,醫師的說法比她的感覺更能說服他,她已讓他操太多心,就依他吧。她毅然頷首答應。
「第二,無論這個孩子能不能保住,我會再去做檢查,查清楚為何有『漏網之魚』,再徹底做一次節育手術。」
這次她明白,他的本意是為她設想,並非狠心剝奪,她輕道:「這樣,你不是太委屈了嗎?」挨那一刀,他斬斷的不但是她當母親的可能,也是他成為人父的希望啊,而他的回答更讓她鼻酸,深感過去只顧著自憐,太不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