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令海關人員驚鴻一瞥後隨即目瞪口呆的超級美男子走出空橋,在層層黑衣人牆戒護下,轉入僅供國家元首及各級首長使用的快速通關道。
這位美男子渾身張揚著一股驕氣。他不是總統的兒子,跟五院院長也沒關係。
台灣就這麼點大,長相像他這般俊美的權貴出入機場,相信沒有女人會忘記。
精於捕風捉影的八卦雜誌,是她查緝毒品之餘的休閒讀物;她確定自己沒看過關於這個美男子的報導,不管關於財經類或是緋聞醜聞八卦類的,統統沒有。
這只表示一件事——這個看起來頂多二十啷當歲的貴公子,若非本身行事低調,就是權勢大如天。從這位公子爺的儀表與驕性外放的氣質,在海關緝毒組工作八年,她可算閱人無數了。坦白說,她並不認為這位帥弟是行事低調的風格。
他看起來不僅缺乏警覺心,甚至可能沒想過應該戴上墨鏡預防偷拍。
因此,結論是帥弟後台超硬嘍。那麼……正在核對貨號的十根手指頭,轉而在鍵盤上以行雲流水般的節奏輕盈飛舞,輸入一層又一層的通關帳號與密碼。
姊姊妹妹,來吧,讓我們瞧瞧俊美弟弟的盧山真面目,他是誰——呢?
食指輕敲下去,嘟一聲,一份屬於機密文件的頁面彈跳出來。
利用職務之便,女海關人員調出私人飛機的飛航申請表,好奇窺探起來。
男海關人員分神的目光從通關走道瞥回房間,低低長長吹了一聲口哨,拿起美工刀割開紙箱。「這是繼全球首富之子造訪台灣之後,我所看過最高規格的通關模式。備受禮遇哦。」逐一清點違禁品,無意間瞥見頂頭上司走出辦公室,迎向俊美男子一行人:男海關人員臉上有著掩不住的詫異,對埋首在電腦前勤奮建檔的女同事嘖嘖稱奇:「世界奇觀!美美,你轉頭看看,現在對那個斜眼瞄人的臭小子鞠躬哈腰的老頭,真是咱們喜歡強調眾生平等的鐵頭嗎?我沒有看錯人吧?」
依言望去,「你的眼力被美眉洗得不錯喲。」
「講這樣。我以為不管美國總統,還是英國首相入境咱們這裡,他都會堅持他『青樓女子』的可笑論調,說什麼他不幹倚門賣笑、送往迎來的勾當,然後又藉故溜之大吉。嘖嘖!真教人失望,鐵頭不滅神話終於破滅,什麼不為五斗米折腰。」
「遲到總比沒到好。他終於開始學做人,你應該為他老人家高興,他陞官發財有望,咱們說不定也能雞犬升天呢。」損人的眼瞳流露不帶惡意的微笑,從玻璃窗外將視線瞥回來不及瀏覽的乘客資料,她嘴上依然打趣著:「陞官發財,跟上禮拜沒收的越南紫檀木小棺材,不曉得有沒有關連……」眉頭微微鎖起,聲音漸小。
「你想得美哦。那小子是哪來的三頭六臂,居然能讓鐵頭折腰,真神奇。」
一看見申請人的姓名,女海關人員心頭一陣驚悸,臉色遽變,但又抗拒不了血液中的好奇天性。在男同事暫時忙完他手頭的違禁品清點工作,朝她這裡走過來時,憑著過目不忘的天賦,她神速瀏覽一遍俊美弟弟的基本資料。
出於自衛本能,短短五秒,她的手指流暢無聲地輕擊滑鼠數下。
「這小子是哪個大老闆的寶貝敗家子,你查出來沒有?」伸頭到電腦前,看見螢幕上出現一堆他剛剛盤點過的物品。「咦!你沒查?今天吃錯藥還是沒吃藥啊?」
「查什麼?」假意滿眼茫然,她抬起頭,順著男同事的視線,望向走道,蓄意怔忡一下,她佯裝意會過來。「你在說笑嗎?調閱飛航申請單要過五關斬六將,今天查到的違禁品是平常的兩倍,你自願留下來加班,我考慮向老闆提出調閱申請。」
「哦,免了免了!我上有高堂、下有妻兒小妾待養,拜託好心姐姐饒了我。」
兩人心知肚明,這麼一申請下去,他們絕對會有一頓很精采的排頭可吃。
他們的好奇心,搞不好會直接反應在他們可能很難看的考績上。因為他們的上司是黑白分明的鐵漢,出身特警隊,這輩子沒幹過偷雞摸狗的勾當。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她知道姬家老太爺是將門之後。他年輕時,曾經被他官拜上將的嚴父,丟到法國傭兵學校而非美國西點軍校,待過一段時間。
行伍出身的人,行事作風都和石頭一樣硬,姬家老太爺就是其中翹楚。
她丈夫是外事警察,經常接觸國際刑警,這幾年聽說姬家的子孫過得不大平靜。姬老太爺在「姬家飯店」建了一座固若金湯的軍事堡壘,監聽設備之精良先進,直追美國軍事情報局。姬老太爺還透過人脈,請求與他有同袍之誼的英國爵士幫忙。
這位老爵士是正統皇家子孫,殘而不廢,絕對是留名青史的一號人物。
英國首相隨時可被取代,這位爵士卻是英國上流社會的精神領袖,他的存在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目前在國際上頗富盛名的「英國傭兵學校」,便是這位滿懷抱負理想的老爵士親手創建,而隱身幕後的金主團,姬老太爺據傳就是其中一員。
掌理姬家安全部的頭頭,是由法國傭兵學校的教官轉任,所有人員都是由他親自挑選;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均由特種部隊和特警隊退役,素質不輸給三角洲特種部隊。姬家的防護設施和類似個人軍隊的建立,是在政府默許下進行。
不至於囂張到目無法紀,分寸的拿捏很恰當。她丈夫說。
不把執法人員——不論國內或國際刑警——放眼中也是實情。她丈夫又說。
科技時代,無法船過水無痕。如同刑事監識專家強調的,凡接觸必留下物證。
她利用職權,調閱不屬於她業務範圍的檔案資料,雖不算是侵犯隱私;偷窺欲本來就是人類劣根性中極難控制的一環,只要無傷大雅,鐵頭信得過他們這些老同事的人格,對她偶爾調閱飛航申請表當八卦雜誌閱讀,他從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是這次不一樣。時機不對,對象也錯了。
姬家近來風聲鶴唳,散居海外的子孫群在姬家老太爺一聲令下,近期陸續返抵台灣接受集中保護。這門顯貴,這陣子已達草木皆兵的地步,極之神經質。她今天好奇窺探的對象,偏偏是姬老太爺最為看重的第三代儲君。
這位人稱姬東宮的英俊弟弟,聽說是讓姬家人日子不平靜的根源所在。
事情末明朗之前,她老公基於職業道德,沒有明講姬家究竟發生何事,使得他們一家老少如臨大敵。總之目前是這家人的多事之秋,她能閃多遠就閃多遠。
窺探姬家太子的出入境記錄是無法消除了,航警局那邊已留下記錄。
留下查閱記錄事小,尚有因應之策。萬一她把姬家太子今天入境台灣的事情,當茶餘飯後的八卦與同事談開來,他再把話聊出去,閒話在彈丸之地流來流去,事情鬧大,變數不可逆料。就算人不是她殺的,苦主惱羞成怒之餘,難保不會栽她個伯仁因她而死的罪名,到時她可就倒大楣了。
何苦?
不如現在防患未然,假裝什麼都沒瞧見。等一下找個調閱飛航資料的理由,先向鐵頭打聲招呼,打打預防針;然後她會開始祈禱俊美弟弟長命百歲,不要有個萬一,否則她將因一時太好奇,無可避免地被列為涉案嫌疑人,幾番偵訊下來,她的飯碗鐵定也不保了。
時機歹歹,而歹年冬就多小人。
但願好奇殺死貓的蠢事,不至於降臨她這個無辜小老百姓身上。
端著投幣式冰咖啡,女海關人員信步走出逃生梯的轉角,迎面而來的是飛機引擎排出來的嗆人廢氣。她掩鼻走避,想退回位於三樓邊角終年不見天日的辦公室,突然看見一支烏鴉部隊行經她正下方。
俊美弟弟身穿極具英式風格的衣著,時尚的紫藍皺紋上衣,搭配腰間綴滿一排銅扣的深色長褲,在他俊美奪目的儀容增添一抹英國紳士的獨特優雅。可惜,帥弟令女人看得團團轉的完美儀表,被他腳上的拖鞋破壞了。
小心避開朝她這裡漫不經心投來的警戒眼神,女海關人員藉由喝咖啡的動作,瞇眸打量被帥弟褲管蓋住的拖鞋。
室外陰雨綿綿,沒有放晴的跡象。氣象局預測這場雨會持續至六月下旬。
姬家太子走進飄著煙塵的灰色陣雨中,一臉睡眠不足;所有人依著他慢吞吞的步伐緩慢前進,走向一輛堅固程度顯然不輸國家元首的頂級防彈車……老天!姬家人的座駕竟然直接駛入停機坪!
讓姐姐拜託一下,帥弟弟,你絕俊的外貌引發人神共忿,你今年才二十四歲,你家財大氣粗,你雙親是台學醫界史上絕對會留名的活菩薩,他們把畢生所學貢獻給醫療資源缺乏的第三、第四世界貧苦百姓,為你累積不少功德。
你有呼風喚雨的本錢,如果你少爺想要惡搞,你還可以排山倒海;我們這種死老百姓汲汲營營一輩子未必能夠達成的事,你只需一個點頭搖頭就成。看,你的人生多麼令人艷羨!所以在姐姐歸西之前,你千萬千萬不要出事呀!
在姬家太子弓身坐入車後座的驚鴻一瞥,女海關人員瞄見他腳上的拖鞋竟然是一隻——
松鼠。可愛到不行。
絕對不符合一個多金美形貴公子的格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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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來的屋簷,無來由一歎。
「悠霓姊?」
沒聽見跪在紫薇樹下整理花園的女孩,聽聞歎息之後一怔,滿眼關懷。
沿著滴水線看上去,她的視線落在不知何時轉暗的天空,忍不住又是一歎。
「表姊?」
依舊沒發覺坐在門廊上、拿著花鏟幫忙松土的小男生也加入疑惑的陣容。
從前院的仿古地燈,望向圍牆上隨風起舞的樹影,她再興一歎。
「小姐?」
負責運土的魁梧女人穿雨衣、戴斗笠,扛著一袋有機土自後院大步回轉。
望著今天立志做文藝女青年的主子,長吁短歎著飄過眾人面前,歎息聲就這麼綿延至櫻桃樹下。阿烈把女孩要用的有機土,斜靠在花開滿枝啞的紫薇樹下,抬起她雄壯左臂抹去頰上的汗珠,眼中的狐疑愈堆愈高。
觀望行為反常的背影良久,阿烈得出結論:傷春悲秋,真的不適合她家小姐。
「阿烈,請問表姊怎麼了?」小男生扣好雨衣,捧著松好土的盆栽走過來。
「我也不知道啊。又聖少爺,您今年才九歲吧?」
「還沒滿,十一月才有滿。」縱然較同齡小孩早熟穩重,小男生終究只是一個九歲孩童,聽不出阿烈暗示他像小老頭的弦外之音。把滑落鼻樑的圓框眼鏡頂回原位,小男孩後轉頭,看見樹下的女孩按照自己做事的節奏,不疾不徐完成移株工作,臉上噙笑,起身將膝蓋上的泥塊拿掉。「小紫姐姐,是不是表姊想去姬家玩,姑姑不讓她去,她們吵架了?」
阿烈不敢領教地撇嘴啐道:「你表姊敢跟你姑姑大小聲就好嘍。」
「小紫姐姐,阿烈是什麼意思?」小男生聽不懂,只覺得阿烈似乎在生氣。
男孩個頭太小,沒瞧見他發問的對象正以一個搖頭,輕柔制止阿烈一吐為快。
「阿烈只是開玩笑。陳奶奶在向我們招手了,該吃晚飯了,你先進去洗澡。」深諳小男孩有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好學天性,丁紫摟著他肩膀,蓄意問道:「你姑姑和表哥有說今天要回來吃晚飯嗎?」
小男生像個小學究,表情一本正經地重複他姑姑央秘書打回來的電話:「姑姑說她今天要跟高階經理人開會,爸爸和表哥都要參加。」尾隨眉睫漾笑的丁紫轉身,兩人同時被屋後開了滿滿黃花的風鈴木吸引。
藍白相間的建築物共有三層樓高,是雙併格局,座落在黃澄澄的花海中。
藍與白,象徵愛琴海的碧海藍天。
類似的異國建築物,在這座門禁森嚴的高級住宅區內,比比皆是。她在這座社區出生,曾經有一度,她以為她就要永遠離開這裡,她以為,她將不再屬於這個所謂的金字塔頂端群居之地,將被驅逐出境了。
結果十七年之後,她卻依然在這裡。
那個她曾經擁有的家,並未離她太遠,始終近在眼前——
「小紫姐姐,你說我書房外面那棵樹叫什麼名字?」小男生的眼神順著丁紫出神的凝視,越過圍牆,看向對門,望著他家庭院中一棵高聳入雲的大樹。
那棵樹枝繁葉茂,種在小男生的書房外。樹上綻放的紫藍花朵一串蓋過一串,幽美綺麗,將霪雨中顯得極不真切的深幽大宅,妝點得美不勝收。
「是不是叫藍花?」
池又聖沒把握的聲音,帶有幾分羞澀,將丁紫自往昔美好的日子裡喚回現實。
「又聖的記憶力真好。只差一個字,那種樹叫藍花楹。」輕聲說完,丁紫依稀聽見一個滿是憐惜的聲音親吻她額頭,以一種熟悉的溫暖語調回答年僅四歲的她——
藍花楹是紫葳科落葉喬木,產自巴西。這種樹開的花,跟……
「那種花的顏色跟紫小姐的名字一樣,所以丁先生才會種它。」對丁家歷史如數家珍的阿烈,半彎腰收拾泥濘的地面,聽見一大一小的對話,她忍不住插嘴幾句:「丁先生……丁先生就是紫小姐的爸爸,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好人。又聖少爺,你博學的小腦袋除了書本以外,還記得這個我跟你提過的大好人吧?」
見踏上門廊的小男生點頭表示他記得,不僅嗓門大,神經也粗大,阿烈沒發現大門打開,只注意到她推崇為世紀大好人之女神色有異。
不喜歡在丁紫臉上看到的漠然,阿烈逕自就藍花楹的存在意義,誇大其詞著對小男生說明:「那棵樹是二十二年前,你小紫姐姐出生那個夜晚,丁先生頂著強風豪雨種下的。丁家三個小孩誕生的時候,丁先生都有類似的種樹儀式,我和你表姊都有出腳幫忙踩平。又聖少爺,你長大後要有丁先生一半深情就好了……」
「什麼是深情?」
「深情就是哦……」把落花殘葉掃成一堆,徒手大把大把的捉進布袋。「就是像丁先生很愛他太太一樣。阿烈今年四十歲了,套句又聖少爺的話,這個月剛滿四十歲。我跟你表姊周遊列國多年,還沒看過哪個男人這麼愛一個女人的。你家院子裡那片紫丁香,是丁先生為他太太種的,因為這種花的名字剛好包括了丁先生的姓,還有他太太的名字。」
小男孩腦筋轉得飛快,「紫香嗎?」
「錯!要顛倒過來,她叫香紫。你爸爸沒有為你媽媽種過一根草,對不對?」
抓著脫下來的雨衣,男孩聞言表情一窘,「沒有。可是爸爸對媽媽很好。」
「督英少爺對路人也很好。他眼裡只有工作工——」
「阿烈,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把有機土拿回後院?」
阿烈看一眼希望她就此打住的丁紫。
她烏黑的長髮飛瀉在纖巧雙肩上,刻意削得參差不齊的劉海被雨水濺濕,服貼在她瑩白的額頭上;她讓男人覺得在她面前必須展現男子氣概的盈盈水眸,以回異於她柔情小女人形象的堅定眼神,與阿烈莽撞的牛眸暗暗較勁。
回頭看見池悠霓晃上涼亭,望著九重葛失神,沒察覺院子這頭起了變化。
阿烈固執地瞪大雙瞳,望回丁紫臉上,決定這次再也不順從她不願談及她父親的心意。她要一次說個痛快!輕率轉向年僅九歲的池又聖,阿烈的粗嗓全開:
「根據我和丁太太相處兩年的經驗,她是個溫柔和善的大好人。個性雖然鑽牛角尖了點,對於某些事情太執著了一點,可是阿烈憑良心講,丁太太真的是大好人。你聽過物以類聚吧?」見男孩完全聽不懂,只能愣愣點頭,阿烈口沬繼續橫飛:
「所以說啦,丁先生是大好人,以此類推,讓他一往情深的女人一定也是大好人一個!這就為什麼丁太太不小心把公司搞垮了,不見半個員工出面抗爭,她是一個罕見負責任的好老闆,台灣多的是把投資人的血汗錢掏空,全家人逃往國外享福的垃圾敗類兼夭壽不得好死的人渣廢物!在丁太太心中,公司員工至上,丁先生也無條件支持她,讓她無後顧之憂,所以丁太太可能覺得她的『孩子』應該也會支持她的理念。」蓄意瞄瞄臉色僵硬的女生。「身為女人,丁太太絕對是幸福的。」
「為什麼?」
「女人要的無非是一份歸屬感。」雖然早已決定要將她的一生貢獻給她家小姐,終身不嫁,但是談到關於女人的幸福,阿烈臉上不免流露出一絲讓小男生無法適應的嬌羞。「丁先生就是丁太太的歸屬。丁先生一直深愛著她,為她種花還不夠,連他兩個寶貝女兒的名字,都各取了丁香和丁紫。你瞧瞧,這個男人多愛他太太。我敢打賭,到現在,丁先生一定還深愛著他紅顏薄命的太太……」
淚意模糊了視線,丁紫霍然走入雨中,想要收拾放在紫薇樹下的除草工具。
走經大門時,她忽然驚愕地瞥見有一個女人僵在門外。
一向予人臨危不亂、精明練干形象的女強人,臉上依舊上著完美的淡妝,可是她美得令人屏息的面容卻一片煞白。丁紫掉頭,直覺想要阻止阿烈繼續歌詠她只羨鴛鴦不羨仙的雙親,門外表情空白的女人已經優美地移動她的雙腿,舉步推門而入——
「現在幾點了,為什麼全在外面逗留?」
沒有重量的質疑,隨著池優花優雅的步伐,冷冰冰砸入池家大院。
院子裡四個人,最先被這個聲音嚇醒的,當屬靈魂出竅至已臻渾然忘我境界的池悠霓,其他三人屢喚不回魂。池家女主人只消淺淺涼涼吐出一句話,就把池悠霓出遊一下午的魂魄,嚇得瞬間全部歸位。
池優花的背脊繃得又僵又直,像在竭力撐持她遭受嚴重打擊的自信心。
「你記得自己是池家大小姐嗎?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與池悠霓類似的鳳眸滿是挑剔,冷瞪濕淋淋的獨生女一眼。
母親眼中的冰霜蔓延至臉上,看得池悠霓膽戰心驚。
眾人小心地收斂眼神,不敢沒規沒矩亂瞟動,以免和池悠霓一樣無端挨罵。
一舉一動牽動所有人神經的當家主母,在門廊上脫下高跟鞋之後,忽然回頭冷冷瞥視只剩雨聲浙浙瀝瀝的靜寂大院。
丁紫看見那雙好勝的鳳眸在掃經她臉龐時,突然進出一簇近似於憎恨的怒火。
「阿烈,用完餐後,你到我書房來。」
摸摸池又聖乖巧的小腦袋,說完,高傲如女皇駕臨的身影隨即隱沒在紗門後方,留下聽得一頭霧水的池悠霓,還有臉上寫著「我闖禍了」的沮喪阿烈。
「媽媽好像很生氣。為什麼?」池悠霓發慌,不知道她難得一次心神不寧,害她錯過了什麼。以前阿烈做錯什麼或是說了什麼媽媽不愛聽的話,媽媽從不叨念阿烈,因為她覺得女人嘮嘮叨叨的樣子最可憎;所以媽媽以前生氣,頂多瞪阿烈一眼,以池家人點到為止的內斂風格,警告她好自為之。
但是這次不同,她感覺得出來,媽媽很生氣……
「阿烈,你是不是因為媽媽禁止我去姬家,又跑去數落媽媽一頓?」
「沒有啦!我只有數落……」心虛地瞥瞥走出大門的丁紫,她似乎急著找誰。
雖然粗枝大葉,這回阿烈也明顯感受到老闆的態度不同於以往。她有些懊喪又有些扼腕,嘀咕著伸手把最後一點落葉掃成堆,捉入布袋。「這次我來不及替小姐申張正義,老闆就出現了,然後整個人好像在肉品加工廠的超低溫冷凍庫冰藏三年一樣,我也搞不懂她……」及時把「是哪根筋不對勁」以最模糊不清又不會委屈自己的超低音量含混過去,以免雪上加霜。
「我聽見了,阿烈。不許你說媽媽的壞話。」白阿烈一眼。
眼看從保鑣口中問不出個所以然,池悠霓只好跑出去找丁紫問明白。
這種時刻最好的狀況是:她哥哥也回來了——
腳才跨出大門,池悠霓便撞上一堵男性胸膛。她喜出望外,抱著對方張口開心大叫:「哥哥!我——」
「讓你失望了,我不是晴雍。」池督英鳳眸半垂,淡淡凝睇聞言連忙跌出他懷中的外甥女,眼角捕捉到一個顯然也遍尋不著池晴雍的女生從車庫走上來,池督英這才公事公辦地回答池悠霓:「香港分公司有案子出問題,晴雍過去處理了。」
「爸爸?」把父親當偶像瘋狂祟拜著,小男孩進屋之前聽見父親的聲音。
他以為自己聽錯;他父親是個大忙人,自他懂事以來幾乎不曾和父親吃過一頓晚餐,就算過年也不例外。池又聖看見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挺拔身影,聽見他的呼喚之後,修長雙腳跨過門來,邪魅的鳳眸落向他喜出望外的小臉,問著他:
「媽媽回來了,問你要不要陪她一起用餐。」
「我要!」池又聖樂瘋了,等不及脫下雨衣就興匆匆跑過去,同時主動向做事注重效率的父親報告:「我功課寫完了。可是我手很髒,還沒有洗澡。」
「我要回家換衣服,你也來吧。」
「小紫姐姐,我今天不能陪你溫習英文了。」池又聖跑到一籌莫展的女生面前,向丁紫告假,得到她許可之後,他看向總算恢復正常的池悠霓。「表姊,你心情不好嗎?」
「又聖,媽媽一個人在餐廳,別讓她等太久。」池督英逕自走回位於池家對門的深宅大院,後面跟著聽見父親提醒,急忙尾隨過去的小男孩。
父子倆容貌出眾,站在垂滿紫白花朵的門簷下,美得更像畫中人。
池悠霓看得目不轉睛。眼前這對親人跟她雖有血緣關係,她天天在看,但偶爾依然會有像現在這樣看閃神的時候。照理說,她身邊多的是俊男美女,光是姬家一門就以多美男而聲名大噪。
大家都說蓮冬很俊美,可是他的臉她從小看到大,除了舒服自在,她沒有其它感想。不像舅舅,她就覺得他長得真的很好看,很成熟很男人的感覺。不過別人說她哥哥溫文儒雅,脾氣很好,她也深有同感。
「督英少爺,永遠是那麼美麗。」兩個女孩的頭頂,暈飄飄地灑下一大串沒什麼緊張感的熟女輕歎。「結婚以後,他更迷人了。」
果然耶,沒有女人逃得過舅舅充滿魔性美的成熟魅力。相信小紫也——
「小舅。」丁紫沒時間、也沒心情品味池督英驚人的美色。幾經考慮後,她終於在他步入家門時喚住他,並為池悠霓主僕倆缺乏危機意識暗暗頭痛。「她聽見多少?」
「不想讓人聽見,就應該管好自己的嘴巴。」示意兒子先進去洗澡,池督英說著,轉頭凝視對門三個女人,門上的花影烙印在他幽魅不明的臉孔上。
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勁,池悠霓望回丁紫臉上時,突然被她眼中的忿怒嚇一跳。
丁紫掩飾不住的怒氣,終於讓池悠霓有大難臨頭的真實戚。
小紫是他們家裡最溫柔的人,更何況她有氣喘病,幾乎不動怒……池悠霓神色緊張,雙眼在丁紫和池督英之間看來看去,深恐又漏聽了什麼重要的訊息。
「晴雍明天回來,還有其它問題嗎?」
「沒問題了。小舅,晚安。」丁紫看著她曾經擁有的家門,在池督英旋身入屋時,被他順手關上了。
就算有問題,這個大人也不會幫她解決。
因為他很護短,因為阿烈這次無意中踩到他姊姊的痛處,因為他姊姊愛她爸爸許多年,所以恨她媽媽許多年。這個男人很保護他的家人,他不會輕饒任何傷害他姊姊的外人。包括她,包括……
「小紫,事情真的糟了,對不對?」看見行事一向很有定見的丁紫居然一臉不知如何是好,她雙眸泛愁,瞅著似乎有壯士覺悟的阿烈。淚水滑出池悠霓驚懼交集的臉頰。「為什麼?阿烈她說了什麼?」
認真說來,家裡知道優花阿姨愛著她爸爸的人並不多。他們這一輩,只有晴雍哥和她隱約察覺這份情意,畢竟從年輕愛到老,愛得這麼深這麼久,就算縱橫商場的女強人,偶爾也會有情緒失控的時刻。
女人,也許真是敗在衣服與感情上。
「你別著急,悠霓姐,等一下我打電話給晴雍哥。」雖然挽回的機會很渺茫。
「我馬上回房間打電話給哥哥!」池悠霓像陣旋風般刮進屋裡。
阿烈這回踩中優花阿姨最禁忌的地雷了,她真的不該在池家歌頌她母親的美好。可是這也不能全怪阿烈,她並不曉得優花阿姨對她媽媽的心結。其實連她自己也不懂,不懂優花阿姨為何答應她爸爸讓她寄居在池家;既然優花阿姨對她母親那麼深惡痛絕,而她的臉又似乎是她母親的翻版。
這只說明了,優花阿姨對她父親的愛意,勝過對她母親的恨意。
「阿烈,如果你還不餓,花園還有東西要收拾,你幫我一下好嗎?」
肚子咕嚕咕嚕響著,阿烈曉得丁紫有意拖延時間。她對丁紫溫柔的笑臉點點頭,跟她走回主人性冷、院子也冷清清的池家,蹲下來收拾放在樹下的花肥和有機土壤。池家佔地二百坪的前院,倆個體型差距極大的女人穿著雨衣,蹲在雨中,背對背,兀自安靜幹活。
「紫小姐,你會氣我故意提起丁先生嗎?」
小小的雨帽擋不住今夜的斜風細雨,聽見阿烈強忍淚意的鼻音,丁紫的臉被雨水淋得濕答答,水珠從她臉上彙集至她小巧的下巴,形成一道滴水線掉落土中。
「會啊。」丁紫老實回答,「說不會就太虛偽了,我不想騙你。」
「我這人就這脾氣了,只要我認為對的,就算被殺頭我還是要講出來。」
「我明白。」淺淺的微笑掛在丁紫臉上。
想起十六年前丁毅臨行前勸她的一席話,深覺辜負恩人的阿烈眼眶一紅,斗笠壓低,不想讓老闆瞧見她頹喪的哭臉,讓人以為她在沒品求饒。「紫小姐,就算你會生氣,就算老闆會不高興,我還是要再提一下丁先生。我知道老闆今晚生氣和你爸爸有關係,我只是不曉得是為了什麼。反正現在也無所謂了。」
「阿烈,優花阿姨也許只是公事太忙——」
「你別安慰我了。霓霓小姐今年二十四歲,我認識老闆也有這麼多年了。以前我頂撞老闆,多虧有你好心的爸爸在,丁先生每次都幫我解圍。十七年前,丁先生把你和霓霓小姐交給我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難過得突然哽咽失語。
暫時捐棄對父親的心結,丁紫低柔問道:「他對你說了什麼?」
這是丁紫第一次主動對她爸爸的事感興趣,阿烈大吃一驚,用力擤了一下鼻涕,唯恐天下不知的她把握時機,趕緊把丁毅的善行擴散到全世界的每個角落——
「你爸爸是熱心助人的大好人,這句話我不想再強調了。當年若沒有丁先生,我今天搞不好已淪落到討債公司當殺手和圍事了。當年是丁先生贊助我一路讀到警校,雖然我沒念畢業,只差一年而已,還讓丁先生賠了一筆錢,他沒罵我,只說人各有志。後來,我游手好閒,好幾次跟著人家出去談判,每次都負責和人家打架,常常跑給警察追,我的奸身手就是這樣鍛煉出來的。」阿烈對於年少精采絕倫的往事,愈講愈感到驕傲。「後來,有一次我和人打架被設計,失風被條子逮到,是丁先生去保釋我出來……」
丁紫知道阿烈在孤兒院長大,卻不知道她與她父親有這段淵源。
阿烈忽然沉默不語,丁紫的目光從樓上池優花的臥房溜回,納悶道:「阿烈?」
「那天,丁先生看著我說,我讓他很失望。」阿烈奮力抹開瞼上羞愧的雨水,隗疚不已的聲音,粗嘎得猶如烏鴉開口說著人話:「紫小姐,我當著丁先生的面難過得哭出來。讓一個你很喜歡、崇拜得要命的人,親口說對你失望,那種感覺糟透了!爛透了!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情願面對彗星撞地球,也不要失去丁先生對我的信任。妳知道那種感覺,有多麼他媽的毀滅嗎?」
丁紫一怔,只是淡而簡短地回了一句:「我懂。」
慷慨激昂的話聲驀然靜下,造景燈的昏黃亮度被雨水打散,院子又黑又靜。
針般細雨漸漸落大,雨點劈劈啪啪打在兩人背上,已經會痛。
兩人背對背,僵在原地許久沒吭聲,似乎各有雜亂的心緒待平抑。
「阿烈,妳會來池家當悠霓姐的保鑣,是我爸爸推薦給優花阿姨的嗎?」
阿烈不曉得丁紫為何突發此語,不過……「妳怎麼知道?這件事我只跟小姐提過一次,小姐答應我要替我保守秘密的。難道……」牛眸狐疑瞇起。
「不是悠霓姐告訴我的,是我自己亂猜的。我會替妳保守秘密。」
紫小姐跟晴雍少爺的感情很好……「妳也不能告訴晴雍少爺哦!」
丁紫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我不會告訴晴雍哥的,不論他是否拿槍威脅我。」
「晴雍少爺是全台灣,不,全亞洲,不,全世界最斯文的紳士,他連水果刀都不會拿。晴雍少爺是僅次於丁先生的好男人,外面有數不清的野女人在覬覦他,妳要好好把握他,這樣我也可以走得安心了……」
聽見阿烈肚裡有幾聲雷響滾出來,丁紫一笑。「我這邊好了,妳那裡呢?」
「我也好了。」阿烈捶一下丟臉的肚皮,站了起來,抖抖雨衣皺褶處形成的幾窪小水塘。「紫小姐,我不喜歡讓我喜歡的人對我失望……所以我很少對人說起往事,因為我每次都會想起丁先生曾經對我失望的事。每次想到這件事,我都他媽的難過得要命!妳看,我難過到髒話都出籠了。今晚實在因為情況特殊,現在不說,我怕以後沒機會了……」
「沒事的,妳不要亂想。」
不像阿烈孔武有力,一個人扛著兩袋有機土一袋花肥,還能健步如飛。丁紫愁鬱的臉色明顯輕鬆起來,兩隻手拎著有點重量的鋁制工具箱,天雨路滑,她小心看著泥濘的路面,跟在阿烈身後朝後院走過去。
走在前頭的雄壯背影有一股丁紫說不上來的落寞,以及自責。
「紫小姐,妳知道嗎?今晚讓我最他媽的難過的,不是我無意中說了什麼老闆不愛聽的話。她不想聽什麼、禁忌什麼,應該明明白白說出來,不該搞曖昧,讓人老是捉不著頭緒,她以為我們是她肚子的蛔蟲啊!所以關於這點我才不甩她。」
丁紫無聲地歎了口氣。她一直希望阿烈不要聯想到這方面,她也以為自己已經成功轉移阿烈的注意力,想不到責任心重的她終究是察覺到了……
「不管怎麼說,我是失職了。今天幸好是老闆,萬一不幸是什麼槍擊要犯闖進來,我不是該一死以謝丁先生栽培之恩了?枉我身為保鑣,領人家的薪水,竟然沒有半點警覺心。這是督英少爺剛剛沒說出口的,雖然他那雙眼睛美得不像人類會有的,一看就忘了我是誰,可是憑我和池家人相處二十四年,這點意思我還猜得出來。」
丁紫知道她深受打擊,沒有慰留她的意思,只問:「妳打算怎麼做?」
「我必須在職進修。」阿烈堅毅挺起的雙肩,瞬間頹下。「可是我沒有管道……」
想起池晴雍前天向她透露,為什麼池優花突然對女兒下了禁足令,不許她涉足姬家一步,據說這件事牽扯到一件姬家的家族秘辛。丁紫放下工具箱,在阿烈擺好土壤要從廚房後面進屋時,她揮手要高出她一百六十五公分至少一顆頭以上的魁梧女人低下頭。丁紫附在阿烈耳旁面授機宜著:
「也許,妳可以這麼做……」
人聲窸窸窣窣,很快就被雷電交加的暴雨吞沒。
「小紫!我找不到哥哥!」一條驚慌失措的人影從前院找了過來。池悠霓全身濕答答,卻渾然不覺,好像忘了下雨天該撐傘或穿雨衣。「怎麼辦?媽媽叫妳們進去吃飯,我問媽媽打算怎麼做,她說了一些話……很討厭的話……」衝到一半,她猛然停下來,失控地掩面怒喊:「我不接受!拒絕接受!拒絕拒絕!」
丁紫和阿烈不曾看見這麼激動的池悠霓,兩人愣在原地。
「小姐……」至此,阿烈知道事情已成定局。
她知道她的小姐有多愛她母親、多麼維護她的母親;從小到大,小姐不敢忤逆她母親半句話,老闆簡直是小姐的剋星;就算老闆期許小姐像個大家閨秀,常常拿外表氣質天生就像千金小姐的紫小姐跟小姐比,經常將小姐比得遍體鱗傷,小姐總能以樂觀的心性堅強熬過來。
因為小姐深愛她母親,也將紫小姐當親妹妹疼愛著。
她看重親情,不願與家人計較。
小姐敬畏老闆,只要老闆眉毛一皺,她就嚇得發抖。哪有強弱這麼分明的母女關係呀?紫小姐就不同了,她外柔內剛,關於自己的事情她大都有自己的想法,不管老闆眉毛怎麼皺,紫小姐一旦心意已決,就不會隨便改變。她也察覺出來,老闆對紫小姐的感情很矛盾,有時候似乎非常欣賞她,有時候對她又恨之入骨。
老闆對兩位小姐的差別待遇,一度讓她懷疑小姐其實不是她親生女兒,紫小姐才是。要不是她們兩個相差兩歲,她真的嚴重懷疑老闆跟丁太太抱錯孩子了。
「我會保護小姐!」阿烈對今生唯一的主人慷慨激昂地發誓,「我答應丁先生,這輩子絕不離開小姐一步。我阿烈會信守承諾的!」
言猶在耳。隔天,在池家任職長達二十四年的某保鑣就被解除職務。
阿烈被開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