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幹嘛要知道?」
在姬家二樓起居室焦慮踱步,聽見堂弟突然開口,中年男子冷不防愣住。
過去半個小時,他說的十句話裡頭至少有三句是「你知道嗎?」他這個家族排行最小的堂弟,全程保持緘默,好像他這個大堂哥根本沒來過,只顧著餵食桌上那三隻任何人都可以一掌拍死的小鳥!不對,他堂弟剛有回了一句話——
「把老花眼鏡戴起來,看久一點,你就會明白牠們其實是貓頭鷹。」
然後這小子就溜了一串鬼才聽得懂的阿拉伯話,說是學名。OVER!
目無尊長的臭小子!真當自己是太子爺啦,他這個姬家長孫還沒死呢!
「蓮冬啊,你別看咱們家裡事業多,我好像什麼都應該懂,其實不然,隔行如隔山。拿你四堂哥和六堂哥來說吧,同樣做餐飲連鎖,他們的KNOW——HOW完全不同,這是價格策略與市場區隔不同所致,也是經營理念不同造成的落差。」
「他們的事業他們搞得懂就好,我沒興趣瞭解。」
他沒興趣瞭解?這真的是狂妄到令人咬牙切齒的一句話。
蓮冬何必瞭解?為了讓他日後順利接班,老人家幫他吸收了一群智囊,日後他們自會幫他這個頭頭分憂解勞、排除萬難。因為爺爺毫無理性的放縱與寵愛,沒人敢管蓮冬,造成他驕縱難馴的死個性。
這小子,早晚被爺爺寵成扶不起的阿斗……
看著無聊之下逗起鳥來的姬蓮冬,大堂哥立刻火速修正他心中的想法——
這小子,已經被他爺爺寵成姬家的阿斗了!
除了孔明,這個時代沒有人肯為一個笨蛋作牛作馬一輩子,愚忠是舊時代、封建思維下的產物。現在是信息爆炸的科技時代,人類的思維正在全面起飛,老闆本身缺乏領導才能,光靠錢是留不住人才的。
時代已經不同了。真的不一樣了……
思及近日來,自己正是吃了時勢所趨的悶虧,大堂哥自負高傲的表情不禁黯淡了一些。他現在只慶幸他的蓮冬堂弟,跟他父親一樣有著阿斗不問世事的出世特質,父子倆對姬家遍及全球的事業體沒有野心。沒有企圖心就不會勾心鬥角,不會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和人脈而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他喜歡帶著妻小到二叔家走動,陪二叔二嬸聊聊天。二叔家裡,是姬象中唯一沒有銅臭的地方,在這裡他總是輕鬆自在,不必擔心人心難測。
商場上,連自己的親手足都不能信任了,何況外人。
他這陣子不就是被自己的親弟弟連累了嗎?想起他有本事闖禍、沒能耐蹲下來擦屁股的混蛋弟弟,大堂哥的膝蓋到現在還會氣得打顫。到嘴的鴨子眼睜睜看牠飛走不打緊,那混蛋居然還被牠拉了一臉屎尿!害他這個大哥必須負有連帶責任,涎著一張老臉,跑來對阿斗「執壺賣笑」!
笑容益發地和藹可親,大堂哥傾起身軀,把滾動著晶瑩小氣泡的香檳注入姬蓮冬面前的香檳杯。不過說了半天……倒香檳的動作不疾不徐,大堂哥掀高一眼,暗中觀察讓人伺候習慣了、一點都不覺得客人幫主人服務有何不妥的姬蓮冬,不曉得他是真的聽不懂他這個堂哥的來意,還是在裝傻?
經商二十餘載,自認為閱人無數,大堂哥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他從姬蓮冬一派嬌貴的俊美臉孔,評估到他斜躺著喂鳥的敗家子姿態。看來看去,除了驕縱、被寵壞、聽到有點想睡覺之外,在姬蓮冬身上,大堂哥再也看不見其它訊息。
看來他根本沒聽懂,只好再加把勁了……阿斗,唉……
「年輕人哪,你知道嗎?你在英國讀書這幾年,恰好是台灣產業環境變化最劇烈的時期。整個過程你沒有親自參與,無法深刻體驗競爭可以把人性激化到什麼樣醜陋的程度。這幾年,航運界有一批投機取巧的年輕人加入,我剛才提到的,近來扯了咱們家不少後腿那個年輕人,他也是其中一員。」
「你不是說最近有人在扯你後腿?」有陌生面孔在場,三隻鳥嚴重缺乏安全感,不敢閉上眼睛睡覺,姬蓮冬於是伸出兩根手指頭試著幫牠們把眼睛合上,一面說道:「人家扯的是你的後腿,跟其它人沒關係吧?」
大堂哥被姬蓮冬的話堵得愕然無語,心情突然複雜起來。
他既希望對面的堂弟,不要一直對他這個客人視若無睹,在他說話的時候偶爾給點反應;可是一旦他堂弟真給反應了,他卻又矛盾地希望堂弟繼續當個無聲的聽眾,在他離開這裡之前都不要開口說話。
有求於人,也只能忍一忍了。大堂哥圓融笑道:「我說的這些小伙子,一個比一個更擅長美化財務賬面,花招百出,稍微一個不留神就落入他們的圈套。李爺爺你記得吧?他常來我們家陪爺爺玩棋,像他這麼厲害的商場老手,去年也栽在同一家人手中。還好咱們家人多,出了事兒,彼此照應一下也就過了,團結力量大嘛。」
不想太著於形跡,大堂哥話鋒一轉,老成地低笑兩聲:「今年難得大家都回台灣了,老人家心情也好。你四堂哥娶老婆之後,家裡好久沒熱鬧熱鬧了,所以下個月,他老人家壽誕當天,我們將會邀請一些老朋友到家中聚聚。你可別像去年,跟著一個來路不明的野丫頭,自個兒跑到不知名的荒山鬼混去。」
大堂哥的意思是說,他們今年要把老頭子的壽宴當成國家慶典辦嘍?
「我們回台灣是避難吧。」三隻貓頭鷹堅持睡覺中不進食,也拒絕閉上雙眼,姬蓮冬感到無趣了。他拿起濕毛巾緩緩擦掉掌心上的玉米粒,邊抱怨道:「無緣無故的,幹嘛搞得像沖喜,你們這些人真是麻煩。」
想起家裡近來大敵當前,姬家子孫天天生活在恐懼中,大堂哥差點命人拿膠帶封住姬蓮冬百無禁忌的嘴巴。還好!他及時想起他父親前幾天透露的事情,鬧得姬家人雞犬不寧的那個人,公開點名要對付老頭子最重視的孫子。
那個幸運的孫子,當然不會是他。
望著縱然整個人被陰影遮住,掩蓋不住滿身耀眼光輝的俊美堂弟,大堂哥莫名鬆了口氣。衝著二叔夫妻對他全家人關懷備至,他忍不住又想數落缺少危機意識的堂弟幾句:「知道有人衝著咱們家而來,你就忍耐點,別像在英國一樣今天跑丹麥、明天跑德國法國的,整年跑得不見人影。」
找不到人,到頭來還不是累及他們這群倒霉的堂兄弟!「爺爺脾氣不好,你也知道的。你呀,不要惹得一個高齡八十三歲的老人家成天繃了張臉,教人看了難過。還好,都是一家人,兄弟們能為你做的也真的有限,頂多爺爺發脾氣的時候,盡量幫你美言兩句了……」
九彎十八拐,使盡商人的本色迂迴前進著,總算要進入今天來訪的重點。
大堂哥緊張得停下來,喝口香檳,順手抓起一塊餅乾就要往嘴裡塞。桌上那三隻似狀睡著的小東西突然振翅而起,在挑高的天花板盤旋了一會兒,才不約而同地降落在姬蓮冬線條優美的雙肩上。
三雙圓滾滾的鳥眼睛全部瞪開,一致鎖定大堂哥手上味道誘人的餅乾。
「你拿到牠們最愛吃的餅乾了。」姬蓮冬決定略盡告知的義務,「要不要還給牠們,隨便你。不過上禮拜,五堂哥硬是吃掉牠們的餅乾之後,下場不是太好。」
原來老五臉上坑坑疤疤的傷口,不是車禍造成,是這麼回事!
大堂哥的背脊湧上一陣惡寒,幾乎看見三張鳥嘴朝他臉上啄過來的可怕場景。
在不驚動三隻猛禽的情況下,他悄悄將牠們最愛的餅乾擺回原位,並且順勢從公文包拿出一隻木製雪茄盒,在姬蓮冬面前晃一下,表示他要出去抽根煙。
有一匹經常凶性大發的惡馬,三隻沒事亂啄人的惡鳥,一個看見堂哥來訪連聲招呼都不打的惡堂弟,二叔家簡直變成侏羅紀公園了!
鬼才曉得,這座「凶宅」接下來還會有什麼妖魔鬼怪進駐……
「是蓮冬大堂哥嗎?真的是耶!大堂哥,好久不見!」
前腳才逃進二樓陽台,大堂哥就聽見樓下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招呼聲;他納悶踱到欄杆邊,沒瞧見屋內的堂弟在聽見那個聲音時,猛然頓住他無聊到開始幫貓頭鷹們刷羽毛的動作。
盯著嘴裡禮貌問候客人、頭卻悄悄轉來轉去,明顯還找不到人的大堂哥,姬蓮冬繼續梳理鳥兒潔白柔順的羽毛,他俊美的臉龐不再百無聊賴,變得若有所思。
「妳也好久不見,別來無恙……」臉上掛著宜人微笑,大堂哥喃喃自語著,在不算大的院子找了一遍,終於看見一個長相極似中國娃娃的長髮女孩,拖著兩袋裝得鼓鼓的大行李,步履蹣跚地走進大門,後面跟著一座會走動的行李山。
進門時,女孩還特地朝他這邊咧出一個燦爛笑容。
這女孩的皮膚白裡透紅,外表不算出色,可是笑起來的模樣卻異常吸引人,讓人有一種春風拂面的舒服感,忍不住就想響應她純真的笑容。可惜,壞就壞在,她長了一雙他看了就火大的丹鳳眼!
最近屢次對他見縫插針的無恥小人,就是長有這麼一雙丹鳳眼!
「大堂哥,這是『亞尼克』的蛋糕,蓮冬媽媽喜歡吃那裡的草莓優格,蓮冬爸爸喜歡吃焦糖慕斯。」行經樓下時,池悠霓對樓上的男人指指阿烈手上的蛋糕,「這家店的蛋糕很好吃。大堂哥,你喜歡吃蛋糕嗎?」
這娃兒是誰?為什麼叫他大堂哥?是二嬸娘家那邊的人嗎?
望著女孩熱情率真的笑臉,大堂哥忍不住回以真心的微笑。「『亞尼克』呀,我聽我女兒提過。妳們這些年輕女孩子,好像很喜歡他們的糕點,我來打聽看看他們讓不讓人家購併。」笑眼移向正在幫女孩搬行李的一對高雅夫妻。「二叔二嬸,您們回來了。徑顧著跟小輩聊天,沒有先跟您們打招呼……我兩點到的……不,您別忙了,四點我得回公司。我爸前天還在念著您們,說是好久沒跟您們吃飯了。」
積極與堂弟一家人培養感情,以備不時之需,大堂哥總算跟姬蓮冬那對人緣太佳的父母親敲定了飯局。大堂哥裝熟地跟他根本記不起名字的女孩又哈啦一陣子,終於讚不絕口地走入起居室。
「蓮冬啊,那女孩教養極佳,看她的談吐和應對,出身應該不錯。她——」
大堂哥還來不及問明女孩的來歷,姬蓮冬忽然打斷他。說道:
「你說在美國以訴訟的卑鄙手段牽制六堂哥,趁你們窮於應付的空檔,搶走你們三分之一訂單,害你公司今年必須大幅度調降財測,今天只好跑來這裡迂迴半天,總之是希望我拿出兄弟情義,向爺爺緩頰,希望他不要因此撤換你。這個很會耍陰招、害慘你的小人,你剛剛說他是誰?」
聽他憑著簡單的幾句話,居然就把他今天的來意說得一清二楚。大堂哥張口結舌良久,在姬蓮冬細長瞳孔有意無意的掃視下,臉色突然脹紅,他惱羞成怒地吼道:
「不是一個人!是一家人!是該死的池晴雍!和他該死的舅舅池督英!」輸給一名女流之輩畢竟有損男人尊顏。無論如何擠不出池優花之名,大堂哥乾脆株連九族以不共戴天的仇恨心情,紅著眼怒吼:「該死的池家人!」
「……」姬蓮冬無言。
咚咚咚咚咚咚——
樓梯間驀然踩起一串輕盈的腳步,伴著一個欣喜若狂的歡呼:「蓮冬!」
大堂哥蔓延至頸部的忿恨紅潮未退,決定先行告辭,以免貽笑大方。
「大堂哥,你要回去了嗎?」池悠霓笑著踏入起居室時,恰好跟表情有些驚訝的大堂哥擦身而過。「那草莓雪泡送給妳女兒吃。」
這女孩居然能安然無恙地踏進蓮冬專屬的起居室,可見不是簡單人物。
「恭敬不如從命,我收下了。」本想拒絕,大堂哥臨時改變主意接過小袋子,以便欠她一份人情。他笑容熱切地攏絡她:「改天讓蓮冬陪妳到寒舍坐坐,離這兒不是太遠,我讓我女兒當面向好心的大姐姐道謝。我應該怎麼稱呼妳?」
「叫我悠霓就好。」池悠霓喜孜孜的寫給大堂哥看。
「這個悠和這個霓呀,很好聽的名字,妳父母親很會取名字哦。」
「……」看見兩人熱絡交談起來,姬蓮冬再次無言,而且完全無意阻止他們。
反正事情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不急。
姬蓮冬只希望當真相終於降臨的時候,他可以和今天一樣,人正好也在現場目睹一切發生。因為實在太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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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馬,後是鳥,再來一個阿烈,姬蓮冬其實也不是太意外。
反正池悠霓久久總會來上這麼一次;同樣的情況看了十七年,相信任何人到最後都會跟他一樣學會以麻痺的平常心面對……像尊老佛爺半坐半躺在沙發椅,兩隻手臂分別擺在某人「寄放」在這裡的河馬抱枕和河豚抱枕上,午後的陽光從陽台直接刺上姬蓮冬不堪負荷的臉龐。
面陽的俊眸瞇了又瞇,幾乎睜不開,他沒好氣命令:
「池悠霓,把窗簾拉上。我眼睛快瞎——」不耐煩的表情冷不防頓住!
姬蓮冬無言看著池悠霓在他臉上忙碌一陣子,然後坐回原位,偏著頭打量他一會兒,突然跪起來東撥西撥他亂得極有味道的及頸短髮。半晌之後,她又席地坐回他身前的地板上,神色專注,像在評估他的整體造型是否得宜。
評估的結果,顯然令池悠霓相當滿意。不過,有人可相當不滿意了……
這幾年較少浮現的青筋,開始在姬蓮冬很隱忍的臉上跳動,「在自己的家裡,我幹嘛戴太陽眼鏡,而且還是女用太陽眼鏡啊!妳給我拿下來!窗簾拉上!」
白一眼嬌弱到簡直人神共憤的二十四歲少年郎。
「才曬十分鐘而已。蓮冬,你好像水做的,好脆弱哦。」從姬蓮冬不客氣回瞪她的俊臉,取回洋溢青春色彩的粉紅豹太陽眼鏡,池悠霓嘀咕:「今天又不會熱,好不容易放晴嘛。台灣最近一直下雨,大家都要發霉了。」
「我管妳會不會發霉,窗簾妳拉不拉上啊!」
眉頭皺了起來,抬頭看了看滿眼威脅的姬蓮冬,池悠霓突然從包包裡拿出一面銅鏡,擺在姬蓮冬已經懶得浪費精神問她要幹嘛的俊臉前,然後,她紅通通的臉蛋跟著擠過去,緊緊貼在姬蓮冬七歲之後就放棄掙扎的俊頰邊。
雖然姬蓮冬不大明白,為什麼她一定要把那面小裡小氣的鏡子拿得那麼高。是要炫耀她視力不錯,還是怕他不知道她手臂有多短?不過在池悠霓臉頰的推擠下,最後他還是被迫抬高下巴,陪她「入鏡」,然後聽她數落著——
「你自己看,你的臉色好蒼白,你要多曬曬太陽啦。」
所以池悠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今天下午他得配合她發霉的心境,坐在這裡讓紫外線傷害他視網膜,直到他眼睛瞎了為止嘍?
「要是你覺得光線刺眼,可以換到那裡坐嘛。」她一手指向貴妃椅,另外一隻手輕撐額心,好像對某人不知變通的笨腦袋感到相當絕望。「你好笨哦,蓮冬。」
兩人將近一年沒見,姬蓮冬本想略盡屋主之誼,盡量忍耐著不在半個小時之內就命人丟她出去。可是當他聽完池悠霓的批評指教,回過神,姬蓮冬才驀然發現,他擺得活像老佛爺坐轎出巡的雙手,已經夾住某樣他夾得很習慣的溫熱物體。
嫌他蒼白?是她臉色紅得不正常吧?!
將池悠霓端正的五官揉到全部移位,姬蓮冬瞥著鏡中那張標榜健康「紅潤」的臉蛋,幸災樂禍地挑釁道:「妳的臉色不是哭紅的?這跟曬太陽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關係?妳說啊,說說看嘛。」兩隻手掌使勁擠壓居然還想回話的豬嘴,讓她連聲音都咿呀不出來。「怎麼不說了?說啊,何必客氣,快點說嘛……」
站在門邊看著兩個孩子打打鬧鬧,姬蓮冬的雙親對望一眼,同時鬆了口氣。
今天早上臨時接到霓霓的電話,說是想過來和他們說說話。蓮冬爸爸從她緊繃的語氣,察覺出來她家裡有事情發生,因為霓霓從來沒有這麼沮喪過。他和太太於是趕緊推掉今天所有的邀約,歡迎她來。
起初看見霓霓帶著一堆行李前來,他和太太有些嚇一跳,以為她跟她母親鬧脾氣,離家出走了。這個時常讓他和他太太驚歎活力充沛的女孩子,似乎遭受極大的打擊,他們沒有看過這麼驚惶不安的霓霓。
他和他太太隱隱約約感覺出來,霓霓有事情要拜託他們。可是霓霓心情似乎還很紊亂,一時厘不清頭緒,不知道如何跟他們兩位長輩啟口。他和太太看她一臉難過,實在也問不出口。
幸好兒子在家……
「老爺、夫人,老太爺打電話來催了。」
聽見管家充滿英國腔調的優美聲音傳到樓上來,池悠霓立刻從野人變成池家千金小姐,一派淑女地站起來。她拍好衣裙抬頭,就跳一嚇地發現姬蓮冬的父母親不知何時站在起居室門口張望裡頭。看見她的臉頰被他們兒子凌虐得紅撲撲,整個人回復朝氣蓬勃,似乎認為沒能幫她分擔心事而心懷歉疚的兩人,相視而笑,像是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頭了。
蓮冬爸爸……蓮冬媽媽……姬家雙親不求回報的關懷,令池悠霓為之心酸。
「霓霓,蓮冬他爺爺臨時來電話,我們晚上不能陪妳用餐,蓮冬……」蓮冬爸爸老實的雙眼心虛避開兒子的方向。「他不去,妳儘管留在這裡吃飯。」
斜躺在沙發上觀賞另一齣好戲,姬蓮冬愣了一下。他怎麼不知道自己不去?
這次再爽約,他爺爺不大發雷霆才怪。他父親真勇敢,而池悠霓真偉大……
「如果妳想住下來,妳的房間永遠在那裡,我們隨時歡迎妳……」蓮冬媽媽溫暖帶笑的臉龐驀然變成不知斯措,她轉頭向夫婿求救,希望他告訴她,是不是自己哪裡措詞不當惹得小女孩傷心?不然為什麼本來還眉開眼笑的霓霓,這會兒眼眶突然紅了一圈,好像快要哭出來啦?
看見池悠霓百感交集,雙唇劇烈地抖顫起來,蓮冬爸爸一下子全慌了!
完全無力應付眼前的突發狀況,活像在玩眼波接力賽,蓮冬爸爸接收到老婆的求救信息之後,慌慌張張轉過頭,以更加無助的眼神向兒子發出訊號!
兒子,快想想辦法,兒子……
「……」一愣之後,姬蓮冬無言盯著池悠霓不知又哪根筋不對勁的背影。
阿烈被開除的餘波,從昨晚蕩漾至今,池悠霓終於見識到母親的狠心與絕情。
她媽媽對她的愛,甚至不如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蓮冬爸爸和蓮冬媽媽。拿今天的事來說好了,蓮冬爸爸和媽媽,明明對她拖著一堆行李進來有滿腹疑問,他們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只以憂心的眼神默默關懷她,陪她靜靜坐在客廳釐清亂七八糟的思緒,直到她無意間得知蓮冬人居然在台灣為止。
太好了……只要有蓮冬在,所有困難終究會迎刃而解。
從小到大,只有蓮冬會無怨無悔地幫她忙。
雖然笨笨的,可是蓮冬真的是面嬌心善的大好人!
「……」姬蓮冬一點也不稀罕她寫在臉上的感激,以及其它讓人光火的想法。
誰說他無怨無悔?他哪裡無怨無悔了?
認識她這個煞星,他的怨氣和悔恨,已經不是地球人貧乏的藪ㄔi以形容!
從姬蓮冬被太陽曬到似乎要發脾氣的俊容,池悠霓機靈地撇開雙眼,看回姬蓮冬雙親永遠帶著溫暖笑容的臉上時,淚海在她感慨萬千的眸底又隱隱生成。
蓮冬爸爸和蓮冬媽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雙親,每當她有需要的時候,他們都會隨時敞開雙臂,溫暖而無條件地接納她。不像她媽媽……
她真的不知道她要怎麼做,媽媽才會像蓮冬爸爸和媽媽一樣,以這種充滿長輩關愛子女、疼愛孩子的溫暖眼神,滿足她孺慕的心……她很努力達到媽媽的各種要求了呀……為什麼媽媽要這樣對待阿烈?阿烈是她很重要的親人啊……
姬蓮冬看見他父母突然一臉驚惶,雙雙以無助的眼神驚望自己,似乎被池悠霓今天猶如波濤般洶湧的情緒起伏嚇壞。姬蓮冬欠動身體,正打算把他父母親從一個名為「池悠霓的水深火熱地獄」裡拯救出來,呆呆站著不動的女生,突然像是大徹大悟地覺醒了——
池悠霓決定就從此時此刻起,她要把母親長久以來加諸在她身上的千金魔咒統統丟掉!她再也不要拚死維持什麼池家千金的身段,再也不要管池家人的面子,她要把她對蓮冬雙親的愛意化為實際行動,勇敢把愛說出來!
「蓮冬爸爸、蓮冬媽媽——」池悠霓突然敞開雙臂,情緒激動地撲向被她嚇成木頭人的蓮冬雙親,用力一抱!將她最喜歡的長輩緊緊抱在手中,陰鬱的心情被兩老的暖意滋潤,池悠霓紅著臉大聲宣佈:「我好喜歡你們!」
躲在樓梯問觀察小姐的一舉一動,阿烈見狀,壓抑已久的情緒跟著土崩瓦解。
「小姐!」阿烈飛撲過去,抱著池悠霓號啕大哭,「阿烈也好喜歡好心的姬老爺、姬夫人!還喜歡小姐!」
「吵死了。」
「蓮冬,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池悠霓回頭吠著沒血沒淚的少爺。
「我已經說了,不然妳想怎樣?」完全被排除在外,姬蓮冬莫名覺得不爽快。
「你很不孝耶!」
「吵的人是妳,這跟孝順有什麼關係?我幹嘛孝順妳,妳吵死了!」
「想抱你爸爸媽媽就過來,你發什麼脾氣嘛!」
「誰會為這麼無聊的事情發脾氣啊!」被父母親與阿烈的訝異目光當珍禽異獸打量半天,姬蓮冬惱羞成怒了。他表情惡狠狠盯向罪魁禍首,只見池悠霓像鴕鳥終於找到沙坑,一直把她的臉依戀地埋在他雙親懷裡,不肯抬起。「池悠霓,跟別人講話,妳不用直視對方的眼睛嗎?」
「你又不是別人!」堅持將露出笑意的蓮冬雙親據為已有,就是拒絕抬頭。
「聽妳這麼說,自己人就應該被妳踐踏尊顏,還要感激涕零嘍!」陰黑的俊臉猛然一呆,姬蓮冬瞇起狹瞳,忍無可忍瞪著聽他使用成語居然感動得拍起手來的女生。他抓來對講機,迅速一按,「武士,你上來把一個姓池的女生丟出去,我——」
啪啪啪啪啪啪!
丟人的細節尚未交代完整,姬蓮冬的聲音就被一陣歇斯底里的熱情掌聲淹沒。
「蓮冬記得武大哥的名字了,阿烈!」
「這真是九二一地震以來,最溫馨感人的好消息了,小姐。」
主僕倆感動地交談著,兩人手上熱烈的掌聲不曾中斷過。
同樣為兒子的改變感到無比驕傲的蓮冬媽媽,看見一個人影繞過他們,逕自往樓下走去,她急忙出聲喚住他:「蓮冬,你去哪裡?」
姬蓮冬下樓的腳步沒停下,「去爺爺家吃飯。」
蓮冬媽媽與丈夫錯愕對望,不知道如何應付兒子的脾氣。「可、可是霓霓……」
「我沒事的,蓮冬媽媽!」池悠霓開心笑著,看了看既擔憂她又氣姬蓮冬沒朋友道義的阿烈,她對阿烈搖搖頭,不許她叫回姬蓮冬。「蓮冬媽媽,你們快點去準備,別讓蓮冬爺爺等太久。我沒關係的。我跟阿烈也有事,我們該離開了……」
她本來就不打算將阿烈托付給蓮冬,阿烈是人不是動物,她得顧及她的自尊。不管蓮冬爸爸、媽媽有多麼疼愛她,這裡終究不是她的家,她更不能仗勢與蓮冬有點交情,就一再麻煩他。
修長雙腿懶懶地踏下最後一階,穿上池悠霓硬塞給他的松鼠拖鞋,姬蓮冬挺立在樓梯口,俊臉懶洋洋向上仰去。他瞥著嘴上逞強說沒關係,從樓上走下來時,雙眼卻蓄意避開他目光的女生。俊眸尾隨硬是從他身邊擠過去的矮個子,由右向左飄移,當然也捕捉到在池悠霓眼尾綻放的淚花了。
「妳要去哪裡啊,愛哭鬼。」
「蓮冬!」毫不忸怩造作,池悠霓轉身就投入好朋友懷中,神色激動得好像她今天正是為了這一刻而來。在淌淚的面頰貼上姬蓮冬心口時,她強忍一天一夜的驚懼之淚,終於全面潰堤。「蓮冬,我跟你說……」
她剪頭髮啦?去年明明沒這麼短……將池悠霓及肩的秀髮繞上食指,狀似無聊地把玩著,枯等半天,姬蓮冬沒等到她說半句話;他沒好氣地催促只會嚶嚶啜泣和不時亂喊「蓮冬,我跟你說」,結果卻什麼都沒說的女生:
「池悠霓,妳就不能省略廢話,直接進入重點嗎?」
「我說的都是重點,才沒有說廢話呢。」
「這句話就是廢話了!」
「我是回答你,這怎麼能說是廢話!」
聽她邊哭邊振振有詞駁斥他,也不怕舌頭太忙碌而咬到,姬蓮冬沒興趣把他心中的好笑表現出來,更沒因為眾目睽睽下就推開不知所云的池家千金。他只是端出渾然天成的少爺架勢,以不耐煩的表情將頻繁路過的下人逼到全部繞道而行,而且不幸波及到與兒子聚少離多、始終苦於摸不透兒子性情,乃至誤判兒子心情的雙親而已。
目送父母倉皇走避,無言以對中,姬蓮冬聽見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銜命飛奔而來——
「蓮、蓮冬少、少爺,請、請問你,你說要把哪、哪個人處理掉?」
姬蓮冬語帶威脅:「一分鐘過後,還在哭哭啼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