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這是你的晚飯吧?」
「是。女施主慢用。」
「你不餓嗎?」
「不餓。女施主……」
「叫姑娘不行嗎?!我沒那麼老,也不是施主。」少女回首,燭光在她週身勾勒出一道柔美的輪廓,微微泛著金光,仿若天女入世,恍惚間,佛光普照。
「叫小蓮也行啊!別人喚我蓮花娘子,我不喜歡,多老氣。還是小蓮好。而且,現在師傅可是我的施主啊。」小蓮清脆地笑著,朝他施了一禮,「施主可願與我共食?」
行蘊乾咳幾下,忙著搓手搓臉。餘光裡,一朵巧笑,嫣然綻放。
他慌忙低頭,紅潮染上耳根。醉酒了?連舌頭都醉了,麻扎扎地發直。
「還是……喚姑娘好了。小僧不餓,姑……娘慢用,要……涼了。」言罷,行蘊忙低頭誦經。燭光遠遠罩過去,曖昧朦朧中,幾點灰白的戒疤,隱約可辨。
小蓮嘿嘿一笑,轉身吃麵。
經書誦了不下三十遍,口都干了。
……照見五蘊戒空,度一切苦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再往後,絮絮叨叨,全是一些無色無相無眼耳口鼻舌無色聲香味觸法,無這個無那個。小蓮邊聽邊吃吃地笑。
笑什麼?!行蘊盯著她聳動的肩頭,莫名惱怒。聲音越發快了,念珠撥得卡卡作響。
經文再難入心。
傍身護體的佛法戒律,金剛不壞的羅漢之身,全不敵紅顏麗影,巧笑嫣然。不過一個回眸,兵敗如山崩雲散,灰飛煙滅,一潰千里。
這世間最破釋萬象的,最厲害的武器,難道不是佛法?
「當然!最厲害的,是人心。」
行蘊瞧著眼前的少女,暗暗吃驚,「小僧愚鈍……這……」
「佛法無邊,卻也是由心生。五蘊戒空,無非視而不見,約束人心波瀾不興。人心若非無邊,何來無邊佛法?」小蓮隨手撿起那只半折的木魚槌,拎著一端甩來甩去把玩,「珍饈滿桌卻不屑一顧的人,多半腸滿肚飽,食盡天下美食;美色當前,真正能坐懷不亂的,想必也是閱盡人間春色;滿口佛法,低首閉目,其實心眼大開,跳動如雷。哼,空即是色,空即是色,果然。」「哎呀!」她突然掩嘴,木魚槌橫陳素手中,只得半截。
「全斷啦?」小蓮撓撓頭,俯身撿起另一半,兩截木屍,木杈參差仿若腰斬,「別怪我啊!」
「怎會。」行蘊趕忙解釋,「原本就是斷的。」
「真的別怪我啊。早早投胎去吧。下世投個水胎,能圓能扁,百折不摧。」小蓮捧著木魚槌的屍身,輕聲細語。
原來,竟是對著那木魚槌自說自話。簡直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
行蘊微微勾起了嘴角,胸肺間一派柔軟,莫名的氣息自心中瀰散開來,纏綿環繞,久久難平。
當空一聲悶雷兜頭劈下,雨勢漸緩。雨聲裡夾雜了腳步聲,漸漸迫近,間或有小孩子嬉笑,清脆悅耳。
小蓮順手推開窗子,雨絲撲面,尚未及細看,窗子「砰」的一聲就合上了。
「外面……」小蓮摳著窗縫,正待詢問,另一隻手已經摀住她的嘴。唇齒鼻息間,充斥著清韻悠然的檀香味兒。逆流而上,迎上一張白皙清秀的臉,微微染了紅雲,眉目間是大病初癒的倦怠。
腳步聲漸漸遠了,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關門聲。
「失禮了。」行蘊歎口氣,收回雙手。
剛剛被摀住的部分頓時涼意四浸,小蓮急忙將那逃兵緊緊按住,體溫交融,肌膚相親。
少女的肌膚緊緊貼著手心,一時心神恍惚,他竟忘了抽出手,只覺絲錦素綢,軟玉溫香,順著手臂,一路糾纏,直鑽心底。那軟綿綿的肌膚,簡直貼在了心上,惹得它慌亂跳動,呼吸也急促起來,狂亂不已。
兩雙眼睛靜靜對視,遺忘了世界。
幾乎以為,佛前的護法化身投胎入世了。
幾乎……
「師傅的手真暖。」小蓮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眸子,「師傅的心……可也如此溫暖?」
行蘊只覺喉口一熱,一顆心突突狂跳,幾欲破腔而出。全身血液奔流而上,直衝頭頂,臉面火燒般難受。
慌亂中,他發力抽出右手。掌心擦過如絲的肌膚,又是一陣心襟動盪。
狼狽萬分地別開頭,深深吐納幾回,行蘊清了清嗓子道:「下晚課了。姑娘隨我去找住持,或許有空置禪房。」
「既已打算帶我見住持,為何又怕人看?」
「這……讓師兄弟們瞧見……畢竟不好……」
「五蘊戒空,流言又怎會入耳入心?」
是的,一入空門,五欲皆無,又怎能為流言所累?只是啊……俗世間的愛怨癡纏又是怎樣一番光景?這一生,陪伴左右的,就只有青燈古佛了?
如果……能有一個女子……一個如此的女子……
怔忡間他抬頭,對上一雙仿若洞悉一切的調皮的眸子,燭影裡,映了兩簇火苗,嬌俏動人。
簡直是從未有過的人生歷練——夜雨空階,斗室燭光,與一個這樣的女子相對而坐——這一生,只怕只有今晚了吧。
他長歎一聲,輕輕閉上眼。
這經文更不濟事了。一桌之隔,少女的溫暖體香卻涓涓如流,黑暗中一遍遍地勾繪出婀娜倩影。漸漸忘卻了時間。
再睜眼,已不知過了多久。
小蓮趴在桌上,頭側埋在手臂間,露出大半張臉。
「姑娘?」行蘊喚了幾聲,見她未醒,只好伸手搖她。
「姑娘?」
她睡得很深,搖了好半天也未醒。
站在她面前,瞪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睡臉,行蘊暗暗歎氣,伸手將她抱起來。女子的身體,原來竟如此柔軟。從方桌到床邊,不過八九步路,走得卻異常艱難,女子柔軟芬芳的軀體輕輕貼在胸口,只希望,就如此一直走下去,沒有終點。
雨後總是晴天。蒸乾水分的空氣,乾淨清爽。
行蘊坐在後院的大松樹下對著一個木盆發呆。裡面躺了件僧袍,青灰色的棉布,貼近少女凝肌含香的肌膚,竊得一分天香國色。
足夠了。
昨夜坐在桌前,遠遠地看著她的睡臉,不過幾步之遙,卻像隔了千山萬水。一早醒來,滿室清冷,芳蹤難覓。幾乎以為又是春夢一場,多虧得這疊放床頭的僧袍——餘香縹緲。
原來……竟不是夢。
陽光下,一個小胖和尚自前院的月亮門一路跑來。
「師兄,行蘊師兄。」
行蘊伸手往胖胖的小臉上抹了一把,沾了滿手的汗。
「咳?!」小和尚使勁嗅,「什麼味兒?好香!」
行蘊忙收回手,輕輕搓了搓道:「有什麼事?」
「師傅找你。」
「哦!」行蘊頓了頓,又道,「知道是什麼事嗎?」
「不知道,只說要你去西配殿。」小和尚搖著頭,一眼瞟見木盆裡的僧袍,「師兄你洗衣服呀?我幫你。」
說著就要伸手,卻被行蘊攔下了,「不洗了。」
「啊?!」
「這衣服不洗了。」
「哦。」小和尚撓撓頭,咧嘴一笑,「那我玩去啦。」
「去吧。」
小和尚一溜煙地跑遠了。行蘊抬起頭,只覺心神不寧。愣了一會兒,才緩緩起身。
穿過月亮門,迎面一道迴廊,七拐八拐,直達西配殿後門。遠遠地,就聽見交談聲。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那是師傅。
「那孩子太癡了,自幼就長在這寺裡,不知紅塵俗事。」
「哦!」另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溫柔優雅,好聽得很。
「很讓人擔心呢!前日香客送來一個銅鑄的護法化身,供養於佛前。昨日一早,他大病初癒便跑到佛前,瞪著那化身,恍恍惚惚,失魂落魄。」
「哈?!」年輕男子突然笑了,即使看不見他的笑臉,也覺得定是脫俗傾城的容貌,「沒想到這暮夏初秋時節也開桃花呢!」
「桃花?」
「桃花開了。不過,是桃花債……還是……桃花劫呢?」
桃花劫啊……
從門裡循聲望去,師傅對面的軟榻上坐了一名年輕的公子,一身月白織錦長衫,如墨長髮用緞帶隨便一系,披散身後。那張顛倒眾生的臉……不正是夢裡贈藥的公子?!
公子一眼瞧見他,笑著喚他進去。
法度上前引見,「玉煙,他就是行蘊了。行蘊,這是前日醫你病的玉煙先生。」
互相見禮寒暄後,叫玉煙的公子拉過行蘊手腕,一面號脈,一面瞧著行蘊的臉,拋給他一個淡淡的微笑。
「身體好些了?」
「嗯。」
「如此,」玉煙轉向法度道,「借用他一會兒嘍。」
法度點點頭,閉目打座。
施了禮,行蘊引玉煙來到大雄寶殿。清晨,香客還很少,清洗一新的佛殿,黃絛垂映,空曠森然。玉煙也不跪拜,逕直來到佛前,一眾銅金護法,熠熠生輝。其中一尊蓮花護法化身尤其美艷奪目。
行蘊遞上一股香,玉煙並不接,指著那化身問:「就是她?」
「啊?」
「新供奉的護法化身?」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