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行寺雖處長安近郊,卻也是座相當規模的古剎名寺,門檻不高不低,下至鄉野耕農,上至王宮官宦,來者皆是客。
僧人中競爭卻很激烈。都想去富貴人家,按著輩分排行依次篩選,若遇上高門大宦,同輩間也要暗地裡爭個高下。
也有不爭的,多半是未長成的小和尚。
行蘊也不爭,財利不是他的致命傷。
陪玉煙圍著寺廟裡外前後逛一個早晨,近午行蘊才坐在迴廊歇腳。陸陸續續的,有些和尚趕往大雄寶殿。
攔住一個詢問,原來是香客請僧人到家中供齋誦經。
行蘊不甚在意,玉煙卻很好奇,拉過和尚細問:「什麼人要供齋,需要這麼多人?」
「聽說是個年輕姑娘,出手闊綽,捐了很多香火錢,要我們都出去,她自己挑。」
「怎麼沒人告訴行蘊?」
「師兄向來不熱衷於此。」和尚側臉瞧瞧陸陸續續趕往大殿的僧流,施禮道,「先生若沒事,小僧告辭了。」
「啊,勞煩了。」玉煙還了禮,轉身沖行蘊笑道,「你不去?」
行蘊皺了皺眉,輕輕搖頭。
「那麼,陪我去,如何?」
「……」
「只是想見識一下迎僧供齋的場面啊。」玉煙頓了頓,又道,「難道你不想看看那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嗎?」
行蘊掙扎片刻,瞧著玉煙的笑臉,拒絕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笑臉總是讓人難以抗拒,尤其是這樣一張笑臉。
大雄寶殿上,放眼望去,光溜溜一片,全是亮可鑒人的光頭。眾僧對面站了個少女,豆蔻年華,嬌俏美艷,眉目間飛揚的神采尤其奪目。
住持在一旁賠笑,「女施主,夠修為的幾乎全在這裡了。」
少女擺擺手道:「這裡沒有我要的,肯定有沒出來的。」
「女施主,本寺雖非國寺,也是百年古剎,供齋的人從來都是寺內選定。如今……如今讓您挑選,已是破例了。」
「破例?」少女晃了晃沉甸甸的錢袋笑道,「那自然。我可是潛心向佛,才捐了這許多香火錢呢。我想,之前沒人像我這麼誠心吧!」
「啊……當然、當然……」
「好,那麼……咦?!」
少女突然指著人群一隅大叫:「就是他!就是他了!」
眾僧急忙回首,爭看這被點中的幸運兒。角落裡,白衣公子身旁,立著一個滿面錯愕,蒼白清秀的年輕和尚。
原來是行蘊。
「就是他了。」
「就他一人?」
「嗯!他叫……」少女撓撓頭,沖行蘊咧嘴一笑,「喂!你叫什麼來著?」
「你、你不是……」
「我是小蓮嘛!你叫什麼?」
「嗯。行蘊。」
小蓮走到行蘊面前,一抬頭,看見玉煙掛了滿面淺笑的臉。
「小蓮姑娘,近來可好?」
「你、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為小師傅複診,前日他的傷寒可是我瞧的。」說著,玉煙拍拍行蘊的肩,「是吧?」
行蘊點點頭,瞧著兩人,滿面疑惑。
「哎!我倆是舊識,說起來也算親戚。」
「哼!別多管閒事就好!」
玉煙稍施一禮,笑著踱出殿外。
住持打發了眾人,帶行蘊和小蓮來到西配殿見方仗。
法度正在打座,見到小蓮,猛然想起玉煙先生那桃花劫的預言,也不知是真是假,一時煩悶,不覺皺起眉。這少女娉娉婷婷立於陽光裡,眉目間清朗無瑕,並無妖艷氣,倒有幾分男兒英姿。
只是……
這如花的生命啊……又有幾人可以抗拒?!也好,佛無魔不成。就看他的定力造化了。
「行蘊,這正是修行的好時機,定要謹慎言行,莫荒廢了。」
行蘊連聲稱是。小蓮瞪著法度似笑非笑。
法度睞她一眼,一併揮退。
出經行寺向東十里,長安近郊花木繁盛,碧草如茵。小蓮家的宅院臨溪獨立,不過幾間廂房,外加一座秀氣的二層吊角樓,一色的木質檀漆,亦無圍牆,只在房舍四周散種了幾株紅白木蘭,金色桂花,全沒有想像中富貴人家的高門大院。
如此靜謐,悠然不似人間。
行蘊躺在榻上望著夜空,輾轉難眠。
十五剛過,月亮還是圓的。木蘭花的香氣從窗子悄悄飄進來,然而,在這樣的夜晚,卻蕩人心志。
花太香?
月太明?
夜太靜?
不!不!不!
花月何罪?!
行蘊歎口氣,乾脆起身,來到溪邊。流水潺潺,連月亮也動了情,影影綽綽地浮在溪上,輕輕顫動。行蘊低頭瞧著自己的倒影,突然順手抄起枚石塊砸上去,水光四濺。倒影同月亮一起破碎了,隨水花翻滾,許久方停。
月亮旁,又顯出一個娉婷倒影。小蓮一身胡服便裝,傾身坐下。
誰也沒說話。
行蘊想攬衣起身,稍加遲疑,終於作罷。
總得找點話說。
「姑娘沒睡?」
小蓮不禁挑眉,「啊,這當然。睡了怎會在這兒?你呢?」
「這個……睡不著。」
「房間不舒服?」
「不不不,房間枕席都很好。只是我鮮少外宿,一時還未習慣。」
「只怕在這兒住長了,回寺裡倒不習慣呢。」小蓮側首瞧著他,笑道,「如果是那樣,你就在這兒陪我吧。」
「……」
「怎樣?」
他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若能與如此女子一生相守,那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在這闊天碧野中,無牽無掛,纏戀一生……無禪、無佛、無我?!
真的可以這樣嗎?
行蘊茫然地抬起頭,微微側臉。
月光裡,小蓮輕輕地笑,眉目間滿是戲謔調侃。
行蘊頓時惱紅了臉,一怒而起,返身便走。
小蓮愣了一下,趕緊追上幾步,捉住他的手。
行蘊使勁甩幾下,卻未甩脫。只好停下腳步,冷冷道:「姑娘自重。」
小蓮盯著他高挑清瘦的背影,莫名其妙道:「我怎麼不自重了?」
「男女授受不親,何況出家人?!請不要再戲弄貧僧了。」
「戲弄?」小蓮沉吟半晌,突然笑了,「沒想到,你心思倒纖細。」
被那柔弱無骨的小手握著,行蘊只覺纏綿悱惻,半邊膀子都酥了,可一聽那嬉笑聲,心裡頓時冷硬下來,惱羞成怒。
「貧僧有名字,法號行蘊!請放手!」
「放手可以,但你別走啊。」
「……」
「不說話就是答應,出家人不打妄語,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放手嘍。」
「……」
「……臭和尚,說話不算話?!你還是不是男人?!」
行蘊逃命似的往前跑,驚天動地的咆哮聲漸漸隱沒在身後。
只是,餘音繞樑,三日不絕。
第二天清晨,行蘊很早就醒了,耳畔全是生機勃勃的咒罵聲。
真不知這樣嬌小的姑娘,哪來這麼多動力。
外面很冷清,僅有的兩個僕役也還未起。行蘊踱出屋,伸了伸腰身,不小心碰到槐樹枝杈,驚起一對早起的雲雀。叫囂著,一飛沖天。
喧囂過後,庭院的另一邊,隱隱傳來說話聲,忽高忽低。
轉過一個屋角,遠遠瞧見小蓮一身雪白,蹲在紅木蘭花樹旁澆水松土,嘴裡也不知叨咕些什麼。
走近些,只得隻字片語,似乎在對花自語。
小蓮猛然起身,也不理他,直瞪著一枝紅木蘭出神。
行蘊駐足,一時間進退維谷,不知如何是好。
無邊佛法,在她面前,不過無用的故紙一堆。
他不由暗暗歎息。
再抬頭,木蘭花下,只剩一隻枯葉蝶隨風起舞。
紫霞漸收,暮色四垂。
吃了晚飯,行蘊又來到溪邊。
一朵美人花,裊裊婷婷,竟是平日難見的嫻靜。
溪面上也散佈了許多飛螢,曖昧的亮團,映水自照。
行蘊上前坐下,順手捉了四五隻,攏在手心遞於她。
瑩瑩的亮黃,映著手心,忽明忽滅。
「啊!這是什麼?真可愛!」
終於肯笑了!行蘊暗自慶幸,「螢。」
「啊?」
「飛螢,每年這時都有的。」
小蓮沒見過這東西,伸手去摸。
行蘊攤開手,四五團螢光四散飛去。
小蓮一驚,氣得直頓足,抬手在他攤開的手掌上狠狠打了幾下。
行蘊只好甩著手解釋:「螢不能摸,更不能活過一夜。」
「……」
「小時候貪玩,總偷跑到水邊捉螢,一捏即死。即使用紗網網了,第二天也不得活。師傅說,螢是亡人的精魂。」
夜色漸濃,月亮已分外清晰了。
水面上的飛螢越發多起來,繁盛如墜落凡塵的星子。
亡人的精魂嗎?怎樣的亡人,怎樣的精魂,才能化出如此美麗淒婉的飛螢?!
小蓮癡癡地想著,突然回眸一笑,「你說,這許多亡人中,是男子多還是女子多?」
「這……應該是女子吧……」
「哦!為什麼?」
「世人苦厄,女子命裡情重,必定越發坎坷。這樣……也算解脫吧!」
「這樣啊……」
一雙飛螢糾纏著飛到面前。
小蓮攏攏鬢髮,隨著他們舞動的節奏晃著頭,若有所思地笑。
「他們告訴我,是男女各半呢!」
「啊?」行蘊詫異地盯著她,不明就裡。
「他們說,他們生前都是不能成就姻緣的戀人,死後精魂也要糾纏在一起,等秋天一過,便雙雙投胎。」那雙戀人輕飄飄地飛遠了。她抬臉看看行蘊,低聲歎息,「若能和心愛的人廝守終生,變成流螢也甘心了。」
月亮明晃晃地浮在水面。映在眼底,照在心上。
夜很深了。
第二天,小蓮起了個大早,不由分說地拉著行蘊到城裡玩。
曲江池畔,逛街遊湖,雜耍百戲,皆是從未有過的人生歷練。
這長安最繁華的地段,店舖林立。各色酒肆茶樓妓館客棧,一應俱全。
其中一間黃底綠字的高大幌子,插了五色彩旗。簷下的匾額以漢文和波斯文寫著「漢真樓」。尤其醒目。
車馬如織,門庭若市——原來是胡人酒家。
小蓮興沖沖地拉了行蘊往裡走。點了一桌子餅餌素齋,全是胡風,還要了酒,紅艷似血,卻散著淡淡的果香。
這是三勒漿,從波斯傳入,用奄摩勒、毗黎勒、訶黎勒三種果食釀成。只是這兒的又與別家不同,借了葡萄酒的艷麗美色,更顯動人。
小蓮倒了一盅遞給行蘊。從未涉足凡塵五蘊具斷的和尚自然不曉得它,瞧著剔透的液體,只覺心驚肉跳。小蓮了然一笑,仰頭一飲而盡。
突然從樓上下來一隊舞姬,全是金髮雪膚的波斯美女,懷抱樂器,邊唱邊跳。
領舞的尤其美艷。碧藍的眼睛輕飄飄地瞄來瞄去,勾魂攝魄。
行蘊忙低下頭。
小蓮背對一切,正一門心思奮戰於食海,臉上還粘了醬汁。
他不由伸手去抹她的臉。
指尖尚留著雨夜的餘溫。指尖下的冰肌玉骨也不似往常,悄悄升了溫,也不知是不是酒的關係,竟飄出幾朵紅霞。
小蓮抬起頭,滿面疑惑中對上一雙沉醉的眼睛。
行蘊膩在她臉上的手突然微微一顫,如遭電擊。
琴弦抖動著,散出一波波嫵媚的音符。
魔音穿耳,春藥催情。
他聽不到,嗅不到。只有一聲聲敲響的手鼓,依著節奏,直直擊到心頭。突突狂跳不受管制。
怎會這樣?
雨夜的心魔好像又回來了?從那風雨如瀑,竹濤如怒的夜一路嗅著追蹤而來?抑或根本沒走?!悄悄藏在心頭,秒秒分分時時日日蟄伏膨脹,伺機而動?!
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
怔怔地想著,心思也漸漸遠了。
突地一聲斷喝:「淫賊!」
誰?!
行蘊趕忙收手,慌亂四顧。
對面亂作一團。一個癟鼻子凸眼的矮冬瓜酒吃多了,將領舞的姑娘拉在懷裡亂親。醉醺醺的,也不顧眾目睽睽,就要硬上。同行的上去拉,包天色膽藉著酒勁兒更加肆無忌憚,竟沒人攔得住。
那波斯姑娘只是笑著一味躲閃。人離鄉賤,在這財富遍地的長安,想拚殺出一片天地談何容易?
小蓮不知何時已跳了過去,劈面就是幾下,將塌鼻子打翻在地。
塌鼻子甩甩頭,臉面上已經落了幾個青紫的拳頭印。一時怒火攻心,開口怒罵,嘰裡呱啦,全不是漢文。
原來是個日本人。
不是唐人啊?波斯姑娘瞧著塌鼻子,頓時卸了笑容。
哼!舞姬冷哼一聲,扭著腰肢偕伴上樓了。
小蓮居高臨下睥睨他,翹著嘴角,幸災樂禍。
被這樣一個小姑娘嘲笑塌鼻子氣不忿,酒也醒了大半。一躍而起,身手還算利落。
只是……
站起來,也是矮人半頭。拼足了底氣,卻因著天生的劣勢,不自覺地散了幾分。再看姑娘的臉,粉面桃花,也是少見的美人,眉目間的風致竟是波斯舞姬難及的。剩下的怒火也悄悄地化了,忘了她的潑辣,竟伸手過去。
小蓮往後輕巧一跳,讓他撲了個空。
行蘊怕她惹出事來,趕緊上前拉住,施禮道歉,竟也說得一口流利日語。
另幾個倒是溫文儒雅,與塌鼻子幾乎是兩個世界的人,連連致歉還禮。見行蘊會說日語,喜出望外,以為遇到同胞。小蓮雖不知他們說些什麼,看那熱絡勁兒也知道是臭味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