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斜他一眼,撇撇唇,「你怕他難過,就不怕我傷心嗎?果然師徒情深啊,和我這個外人真是比不得。」
他將那雙扯著自己胳膊的手拉下來,攥在掌中,靜靜瞧著她的側臉,專注而坦然。
「我也想得到師傅的祝福,還了俗,堂堂正正地和你在一起。我答應你,一定會回來。」
「哼!若敢負我,追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出來,賞你一杵,我再回佛界去。反正也犯了法,墮入三惡趣,為畜生為餓鬼,讓你再也找不著我。生生世世永不相見。」她瞇縫著眼,到了最後,一字一頓地,竟猜不透有幾分戲謔,幾分認真。
他自幼遍讀佛典,當然知道其中厲害。
一般護法不入佛道,只需盡忠職守,不受佛界清規限制。只是,一旦徇私舞弊,玩忽職守,便要被打入三惡趣——地獄、畜生、餓鬼,世世輪迴其間,承受無盡苦楚。
那簡直是比死亡還恐怖千萬倍。僅在佛經裡讀一讀,便已毛骨悚然了。她要去承受那樣的痛苦?
不要!行蘊突然將她拉到懷裡,緊緊抱住。
「小蓮,」他慌亂無措地捧起她的臉,信誓旦旦,「小蓮你不要嚇我,我定不負你。過些天我就去找師傅,讓他放我還俗。你準備好嫁衣,等我回來就娶你為妻。好嗎?」
這算什麼?盟誓嗎?
她的臉貼著他的手掌,那溫熱順著面頰一路蔓延,燙傷了她的眼,她的心。這個男人在宣誓他將要屬於自己嗎?她也有屬於自己的,可以相伴朝夕的人了?臉上熱辣辣的,那鹹鹹澀澀名為淚的東西不知何時已悄悄流下。
他見她滿面淚痕,更加驚慌,「你不願意嗎?」
她直望著他,卻沒說話。
他已管不了那許多了。把心一橫,迅速俯身下去。
他吻了她。她微微掙扎,終於環上他的肩背。全新的經驗,唇舌相依,情懷激盪。如膠似漆,許久方停。
小蓮猛喘粗氣,紅著臉推開他,「你這個花和尚,我還沒說什麼就這樣?若真點頭豈不是便宜全讓你佔去了?!」
「……」
她瞧他一派無辜的樣子,反手摸摸臉,突然笑了,「你盤算一下該怎麼向他說吧,什麼時候準備好了就去。」
如獲大赦,他滿臉欣喜地摟緊她。
他越來越不像個和尚了。小蓮嘻嘻笑著,躲在這個溫暖而略顯單薄的懷裡,她也越來越不像血染沙場的女護法了呢。溪畔幽會的流螢多起來。
一對對,一團團地飛,伸出手,在她指間環繞。一個月前,她還在水邊羨慕這些恩愛戀人,如今,不用飛身化螢,也可以找到廝守終身的人了。
夜色漸深,月亮旁隱隱有流雲浮動。
第二天一早,行蘊動身回寺。小蓮想同去,他卻堅持不讓,理由是,師傅見了她會更生氣,不如自己單獨與他談。
她點點頭,這回倒是答應得乾脆。
行蘊還是不放心,再三確認:「等我!我想師傅不會為難我的。」
這算什麼?擔心她還是擔心老和尚和那破廟?!小蓮擰眉瞪他,嘴噘得可以掛油瓶,「就算他不放你回來,我想帶走你也是易如反掌。你還怕我拆寺吃人?!」
她有足夠的底氣這麼說,凡人哪是她的對手?
她是如此執著於他。
晨風吹過,攪亂了她的鬢髮。
「小蓮,」行蘊歎口氣,幫她把頰邊的碎發挽到耳後,「我從未懷疑你的本事。我知道,如果你真想,盂蘭盆節的夜裡我已經被帶來了。我會盡量說服師傅。」
「若他怎樣都不肯呢?」
「那、那你再來也不遲。」
「好。我就等你十天。」
她信他,因著自信,也因為他的職業——僧人不打妄語。別人她不曉得,他倒是個嚴謹的僧人呢。
這個嚴謹的和尚帶著她的臨別一笑回寺了,他去要求方丈准他還俗。
若他真是個純粹合格的和尚,怎能回來同她廝守。
若他回來,就再也不是中元雨夜,經行寺禪房燭火中那個拚命唸經的和尚了。
這又是一個複雜問題。她從沒想過這些——真的不曾想到?還是故意不去理會?
家裡只剩下謝大娘和她。
他們也沒閒著。臨別前的約定記得很清楚:待他一回來,她便嫁給他,做他的新娘子。
佛界自然沒有娶親這檔事,即使是佛道外的護法神將諸天部眾,互相喜歡了就直接在一起,實在要弄出個什麼儀式,不過於天地間換血盟誓,便算成了夫妻。
行蘊要她準備嫁衣?那是什麼東西?她完全沒有經驗。
一切全賴大娘,挑布、找裁縫、選款型、量身訂做。還有堂屋內外懸掛裝飾的大紅彩綢花兒,石榴紅的百子合歡帳,龍鳳呈祥的枕席,一應俱全。
十天了,這一天卻是她生命裡最漫長的一瞬。
她起得很早,坐在槐樹下,抱了朵大紅綢的花兒,這是要戴在新郎官兒胸前的。等他回來,她要親手給他戴上。
太陽升得很高了,大娘招呼她吃飯,滿桌的飯菜,她食不知味。
「從經行寺回來要一天的路程,也許他早上才出來,傍晚就能到了。」大娘如是安慰。
沒錯,她也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現在剛剛正午,他才走到哪呢?就到了,傍晚就到了。
太陽變成夕陽,夕陽落了,換成晚霞。
最後,晚霞也落了,點亮滿天星斗,一輪明月。
他終於還是沒回來。
小蓮怔怔望著夜空,滿腔怒火。是他不肯回來了?!還是受了責難,與自己一樣正望月興歎?!
紅綢落在地上,滾了滿身塵埃。
青磚紅瓦,月光竹影。
經行寺後院,兩個剛下晚課的小和尚嬉鬧著回屋,灑下一路笑聲。
笑聲突地止住了。半空一道黑影,騰雲駕霧,冉冉降落。
也不知是佛是魔,唬得他們趕緊俯身跪拜。其中一個悄悄抬起頭,藉著月光打量,原來是個身著胡服的年輕姑娘,橫眉怒目的。
「行蘊呢?」
「行蘊?你是說……行蘊……師兄?」
「對!就是他,在哪?!」
好凶的姑娘,也不知是什麼來歷?小和尚苦著臉不敢開口。
「在哪?!」
再吼兩聲,小和尚已經支持不住,嗚咽抽泣,哭得人心煩。
「走吧走吧!」
他們如獲大赦,跌跌撞撞地奔回屋。
小蓮撇撇嘴,唸咒化作一縷紅煙,飄向眾僧的禪房,一間又一間,連倉庫廚房和茅廁都找過了,竟蹤跡全無。
行蘊,你去哪兒了?
「你去哪兒了?」小蓮旋身飛上半空大喊起來,「行蘊——你在哪兒?老禿驢,把他交出來——」
在哪兒……
交出來……
禪院寂靜的夜空裡,迴盪著她的吼聲。
和尚們都被驚醒了,睡著的未睡著的,陸陸續續地從禪房奔出來。
月色朦朧,照得她的臉不清不楚,可臉上的怒意卻分明可辨。
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何方神聖,更不知是誰招惹了她,只得紛紛地念阿彌陀佛。
法度也在其中,明明老眼昏花,卻一眼就識出她來,暗暗吃驚,「你是那日來尋供養的姑娘?!」
「哼!知道就好!」她居高臨下睥睨他,「把行蘊藏哪兒了?」
「你是何方妖孽,竟來迷惑我佛弟子?」
「何方妖孽?」小蓮哈哈大笑,「我是須彌山上的妖孽。怎樣?!」
法度只當她是誣蔑佛法,氣得眉毛直抖,半生修行得來無慾無爭的面具裂開一條縫。
「行蘊早在佛前立誓,皈依我佛,此生不變!你迷得了他一時,卻惑不了他一世。區區彫蟲小技,怎與無邊佛法抗衡?」
「好!你不交人,我就挑了這破寺,看你怎麼用無邊佛法與我抗衡!」
說罷,腳下踩的浮雲又往上躥了躥,正待施法,突然從下面躥上一個人。她絕沒料到這群和尚裡有人能跑上來,驚得飛退。
底下的和尚們也非常吃驚,師兄弟中竟出了如此高人?!
紛紛爭看,那人也踩了一朵雲彩,黑髮飛靈,白衫飄飄的,再仔細辨認——啊!原來是玉煙先生。
「你想幹什麼?」她盯著他,滿臉戒備,「不要告訴我,你想替他們出手。你不是討厭佛界討厭得很?」
他攤開兩手,聳聳肩,以示誠意。
「我只想告訴你,若你真平了這寺,非但上頭那幫傢伙饒不了你,那小和尚也絕不會原諒你的。」
「他……」
沒錯,他自幼生長在這,經行寺等於他的家。若真平了這裡,他還會回頭嗎?這突然砸來的實話,卻撞得她的心好疼?!她實在不願相信,他不是說要把一輩子許給自己嗎?她要找到他,要聽他親口確認。
「行蘊?你在哪?為什麼不守承諾?為什麼不來見我?」她仰天長嘯,聲色淒厲。
和尚們也不禁動容,紛紛感歎。感歎的卻是,愛慾情色,盡為傷人利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小蓮,放過他們。和我走,我告訴你他在哪兒。」
「你……」小蓮怔怔地盯著他的臉,「他們告訴你啦?」
「沒有。」玉煙歎口氣,感情果然只能讓人變笨,不僅變笨,還會失憶。
他指指自己額頭,光潔的額間,隱隱顯出一支綽約狹長的影子,「忘了這個了?」
她居然忘了?
真笨啊!她居然忘了玉煙?!
雲來客棧的客房裡,玉煙坐在桌邊。
他的額頭隆起一條眼狀的肉,漸漸地,那團肉裂開,竟是只張開的眼睛,精光四射。
這是天目,本來只有佛界少數特蒙恩寵的諸佛菩薩才有,而且,他們的都不可見。玉煙因著天生的淵源,父精母血,神佛相通,竟也繼承了父親的天目,不僅隱現自如,更能縱觀六界,眾生一一難逃其中。
不消片刻,那眼就緩緩消失了。
「怎樣?找到了?」
玉煙點點頭,「他在敦煌。」
「敦煌?!」
「去畫佛窟。一行十來個,是長孫無忌府上的女眷捐錢招募的。」
「他明明答應,還俗回來找我,竟私自跑到敦煌去畫佛窟?!」
「這個你去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