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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娘子 第4章(1) 作者:馬躍
    聽說敦煌的秋天總是很難挨,因為有連天的沙漠,正午熾熱,早晚又太冷。

    這裡雖不是大唐帝國的最西線,但南接吐蕃,北連大漠,萬里孤山黃沙,無窮無盡。雖也號稱絲綢之路上的明珠,沒有商隊經過時,也是人煙稀薄,如入無人之境。

    這裡卻有莫高窟。

    不知哪一朝的和尚雲遊至此,又渴又累,頭昏眼花,竟於崇山間見到佛光普照,於是視為聖地,開鑿佛窟。此後歷朝歷代,無論皇族貴胄高官富賈還是善男信女,紛紛捐了錢在這兒挖窟。至今朝,此風更盛。

    鳴沙山的斷崖絕壁上,一個個人工斧鑿的窟洞,蟻穴般,裡面塞滿了經文壁畫,佛像法器。不過是些冷漠的岩石絹紙,他們當然不怕惡劣的環境。承受一切的,是將他們創造出來的,活生生的人。

    新來的一批和尚已經在這裡工作兩天了。

    兩三人一個洞窟,在裡面描摹壁畫佛像。

    正午時,大家坐在洞窟邊兒上,吃飯閒聊。大都來自長安的名寺——雲居寺,彌陀寺……

    行蘊同窟的和尚叫寶文,與行蘊年紀相仿,活潑健談。

    說是和尚,他卻留了滿頭長髮,在腦後隨意扎個馬尾,只有那身僧袍才算與出家人沾點邊。

    「我是西林禪寺來的。你呢?」

    「經行寺。」

    「經行寺啊……我曾去過呢。你們的方丈是法度禪師吧?!很嚴厲的師傅啊。」他拍拍行蘊的肩笑,「你是為什麼來的?」「我……是師傅……師傅讓我來的。」

    「可憐!」他撫了撫行蘊的肩,「他肯定是讓你來磨煉意志吧!真是,現在又不興苦行僧。攤上這種師傅也是很無奈的——」

    行蘊被他說得難受,也不去理會,靜靜地吃餅。

    遠方的天空,烈日黃沙,哀怨地藍成一片。

    小蓮現在在幹什麼呢?沒有如約而歸,她定會氣壞的。

    她的嫁衣已經準備好了嗎?閉上眼,幻想著她身穿嫁衣時的美麗模樣,他悄悄地笑了。笑得好苦澀。

    寶文盯著他的獨自沉醉的臉,突然大笑著使勁地拍了他一下,「喂!有喜歡的姑娘了吧。」

    被他這麼一拍,行蘊嚇得差點兒嗆著,捶胸猛咳,紅了一張臉。

    寶文滿不在意,「有什麼好害臊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密宗的那幫和尚們,連供養的佛像都是歡喜交媾的。告訴你,我可是自願來的呢。從這兒幹完了,賺了錢,我就還俗去,和我家小滿兒成親,做一輩子的夫妻。」

    啊?行蘊詫異地瞪著他,這輩子也沒見過如此大膽恣肆的和尚。他笑得好自信,好漂亮,如果能有他一半的勇氣神采,自己也就不會只能坐在這裡難過了。

    寶文挑眉瞧著他笑,「很詫異嗎?我家小滿兒可是輔興坊有名的點心姑娘,人跟她做的點心一樣,酸甜適口。說說那姑娘吧,叫什麼名字?」

    「小蓮。」

    「哎?!」他沒聽清,附耳上前。

    「小蓮。」

    「很好聽的名字!你們怎麼認識的?」

    「……」

    「咳!不說也沒關係,告訴你,我和我家小滿兒可算天作之合呢!那天……」

    夜晚的莫高窟氣溫驟降。

    所有人都下去睡覺,只剩他,躲在佛窟裡日夜趕工。

    按理說,晚上不宜畫畫,不僅視線模糊,昏黃的燭光還會使大多數配色失真,白天在陽光下一看,完全變成另外一番風景。可他實在想快些畫完。

    快些,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

    起風了,鳴沙山在嗚咽哭泣。

    從夜空裡急速飛來一道身影。

    小蓮怒氣沖沖地踏入佛窟,一隻垂淚的紅燭,輕輕顫抖。燈下的僧人已經睡著了。他半倚在牆邊,沾滿顏料的筆散落一地。

    不自覺地,她放輕了腳步。因為他臉上的疲累憔悴。

    走到牆邊,一低頭,看見上面的壁畫。剛剛勾勒出墨線的供養故事,她藉著燭光辨認,竟是似曾相識。經行寺,禪房雨夜,大雄寶殿,溪邊小築,流螢照水,竹林械鬥,只有一幅上了色,顏色還是濕的,最左面的供養畫像——紅蓮鎧甲,英姿颯爽的護法。

    啊!赫然竟是自己!忙亂間她碰翻了色板,五顏六色扣在地上,一片花團錦簇。

    她怔怔地盯著地上的油彩,朦朧成一片的顏色,紅裡有黑、綠中帶黃、青裡泛紫。喜怒哀樂卷在一起向她襲來,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她真沒用!

    行蘊被驚醒了,他猛地坐起,迷茫環視著四周,不知今夕何夕。

    再抬頭,對上一雙晶亮的眸子。

    風很大了,外面哭成一片,月光冷冷照到洞口,卻被燭火的昏黃融化掉。

    相顧無言。

    他是大喜過望,她卻站著,拚命忍淚。

    「小蓮!」他將她摟進懷裡,連聲低喚,「小蓮、小蓮、小蓮……」

    每喚一聲,她的心就痛一分。乾脆埋首在他懷中,生怕一抬頭,淚會噴湧而出。

    「小蓮,我好想你,」他細細地訴說著,生怕她不能感受,「你……抬起臉讓我看看,好嗎?讓我看看你的臉。」

    小蓮乾脆現身出來直面他,眼淚明明曾經已經流出,卻被他的袍子擦乾了。

    紅燭影裡,似乎又回到了初識的那個雨夜。

    她也是這樣闖入他的房間,闖入他的心,連半點喘息轉還的餘地也沒有。

    小蓮啊……

    隔了一臂之遙,她罩在他溫柔而哀傷的目光裡。

    他很無辜地望著她,非常的無辜。

    他總是這麼無辜。該死的!

    該問的還是得問:「為什麼不守約定?!你說過,十天就回來。怎麼卻跑到這個鬼地方來畫壁畫?!」

    「是師傅叫我來的。小蓮,你還記得漢真樓的那個日本商人嗎?」

    行蘊苦笑了一下,緩緩道:「就是被你打翻在地的那個日本人,他去過寺裡不知他對師傅說了些什麼,那天我剛回寺便去找師傅說還俗的事。生氣是當然的,可他卻說我與你當街淫亂,還出手打人。師傅說,起初並不信那日本人的,但我竟一心還俗,可見是真的了。」

    他歎口氣,又道:「我極力澄清請求,後來師傅答應了。他說,緣起緣滅,無法強求,但求我為寺裡做件事。正巧長孫府的大夫人捐錢造佛窟,師傅說,莫高窟算是大唐的佛教聖地,可惜他年邁無法前來,讓我前來,說是畫完這個窟,我就可以還俗回去了。」

    「還俗?!哼!我看他是不想放你還俗了。」

    「我去寺裡找你,你知他對我說什麼?」小蓮進了一步,逼視他,「他說,你早在佛前立誓,皈依我佛,此生不變!他說你不再回頭了!他說,我迷得了你一時,卻惑不了你一世!」她一字一頓地說著,說得行蘊漸漸變了色。她卻不放過他,「他甚至問我是何方妖孽!你說,我是何方妖孽?!」她忽然笑起來,神色哀艷。

    「小蓮!」那神情刺傷了他的心,行蘊忙上前抱住她,「小蓮!不要這樣!我毀了承諾,我沒有如期回去,是我不對!你不要和自己過不去好不好?!我、我……」

    「放開我!」

    「不!我不放!」他緊緊抱著她,恨不能刨心挖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喜歡你,真的。即使你是妖孽,我也還是配不上你,還是喜歡你。再給我些時間,好嗎?」

    「你還不明白嗎?把你騙到這兒,又對我說你不會回頭。他是故意的!除非你現在同我回去,他不會放你走的!」

    「不不不!會的,師傅一定會的!待我畫完這個,」他摸索著粗糙的石壁,喃喃道,「你看,這是我們的故事啊!我要把我們的故事畫下來,畫在這萬年不毀的石壁上。我陪你一輩子。你的一輩子好長,待來生,又是你來找我,我怕我會忘,忘了這一世的種種,忘了你。那時你就帶我來這兒,讓我看著他們,我就會記起。好嗎?」

    「我的一輩子……真的很長嗎……」她怔怔地撫上巖壁,撫上墨線勾勒的她的臉和他的臉。那只蒼白的俊手,靜靜罩上她的手,交疊在一起。有淚,晶瑩剔透,一顆顆落下,有她的,也有他的。流在一起,匯成一片。

    一片鹹澀的湖水。

    一片哀愁四溢的藍天。

    行蘊抽開手,從懷中掏出一串紅豆,「我答應送你的。」他抬起她的手腕,輕輕為她纏上,「這回跑不了了,再也跑不了了。」

    她怔怔地望著腕間,雪白的肌膚上一片刺目的紅艷。刺激著她的大腦,刺激著她的記憶。

    是了。終於想起來了,主人的那串紅豆,是神界那小丫頭送的啊。

    相思子。

    這是相思子啊!

    洞窟成了行蘊的睡房。每夜都待在這兒,因為小蓮會來。

    許多許多天,快一個月了。

    她來了。什麼都不幹,就靜靜坐在一旁,看他神情專注地描繪他們的故事。她說,她愛極了他畫畫時的神情。她說,誰說他什麼都不會?他可以把她畫得這麼漂亮呢,那眉目間的颯爽風致,只有用心去愛的人才能畫得如此傳神。

    每次當然都會帶上輔興坊的美食,待休息時一起吃。

    夜風冷硬,面脆油香的胡餅不禁折騰,吃的時候,總已經被吹得油冷面塌。他們卻還是很開心。

    小小的洞窟,外面哀鳴四野,風沙漫天,這裡卻溫暖安靜。

    他現在也能無所顧忌地同寶文聊他的小蓮了。

    如今只盼天黑,天一黑,小蓮就要來了。甚至想讓她白天來,再不回去,日日時時刻刻都能見面。

    夜深了。

    他坐在洞窟邊兒上,從傍晚到深夜,她一直沒出現。

    怎麼了?!

    遙遠的夜空裡,乍現一片紅光,煙花般,稍縱即逝。

    他輕輕按著胸口,只覺心神不寧。

    過了好久,久得他快要放棄了。

    她來了。帶了一籃子食物,滿面淺笑。

    今天有酒。紅艷血腥的,葡萄酒。

    「喝!」她斟滿一杯,抿了一口,遞到他面前。

    喝不喝?稍一遲疑,她已受傷,反手一拋,想扔了杯子。

    「不!」他心一緊,趕忙握住她的手。

    連夜飛來,她的掌心微冷。掰開那隻小手,接過酒杯。裡面的酒灑了大半,他又補滿了,迎著她,「我喝!」就著她喝過的地方,一飲而盡。

    清冽甜澀的葡萄味,倒像烈性果汁。

    不知是否錯覺,空氣裡靜靜地瀰散著血腥氣。一低頭,小蓮裸露的手臂內側竟沾著斑駁血跡。

    「你……」大驚之下,行蘊捉過她的手臂察看,「你受傷了?又是上次那個叫影照的?!」

    「沒有。」小蓮搖搖頭,想抽回手。

    平日裡斯斯文文的清秀和尚,此時力氣竟大得怕人。他捉著她的雙腕,前前後後檢視,「還說沒有?!」

    石榴紅裙,不知何時飛濺上一片濕斑,仔細瞧瞧,深絳的顏色,原來是藏在紅裙上的血漬。

    「這難道不是血?你傷到哪兒了?」

    「這不是我的血。」小蓮乏力地笑笑,「不是我的。」

    「真的不是?」

    他倒是真的很擔心她。

    如果說這是經行寺和尚們的血……

    酒喝多了,她有些醉醺醺的,斜著眼瞧他,嘿嘿直笑,「這是法度的血。這是你師傅的血。」

    「你、你……」他瞪著她,難以置信,攥疼了她的手腕。

    「不!你騙我,對不對?!」

    「如果是真的呢?」

    「不!」

    果然,在他心裡,還是那個禿驢更重要呢……算了。剛剛他不也在為自己擔心嗎?她也不是全無地位呢。

    只要知道他也擔心自己,知道他會為她心疼,這也就行了。他還說,要陪她一輩子呢。她的一輩子!

    「行蘊,」她歎口氣,輕輕喚他。雖然不想,卻還是不得不為自己澄清,生怕他真的誤會了,怕一句戲言打得自己再難翻身。

    「你放心,這血不是他的。這不是人的血。」

    聽她這麼說,他便漸漸安下心來,也暗暗責怪自己:他不應該懷疑她的。

    小蓮靜靜看著他,神情悲哀。

    再回首已百年身。她還有幾個百年?她還多少籌碼?也許……

    行蘊在一旁看得心驚,早發現她不對勁了。這血莫不是、莫不是……她有她的危機,她早說過了,不是嗎?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巖壁上的畫,有些已經上色了,他實在是個天才——這些畫絢爛奪目,讓她想起初見的那些日子。她一徑地逗弄他,拉他下水。

    他把她畫得好漂亮啊!

    「別哭了,」行蘊為她抹著眼淚,輕聲細語地哄勸,「等我把他們畫完了就回去。最遲明年七月,一定會去。那時我就娶……」

    話音未落,便被她撲在地上。

    她撕扯著他的衣服,狂亂而絕望地吻他,淚越流越多,流到他臉上,便成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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