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過得容易,轉眼又是七月半。
真的容易嗎?
對心存惦念的人,卻不過苦熬歲月。
天剛濛濛亮,寺鍾未響,山門未開,經行寺上空飛來一朵雲,上面站了個人,緩緩降落。紅衫紅裙的姑娘,清冽美艷。
和尚們尚未起,大雄寶殿門戶大開。裡面清冷空曠,沒有半個人。
「小蓮?!」有人從黃幔後走出來,輕輕喚她。
她懵了,怔怔站著。
「小蓮?」又喚一聲。
是他是他!她濕了眼眶,飛撲過去。
猛地,生生止住腳步——
不是只有他自己!他還帶了人?!那個惺惺作態罵她何方妖孽的臭禿驢?!
不!他不是說,要追隨她一輩子,她到哪,他就到哪兒?怎麼……她瞪著他,「你、你又要反悔?你忘了你的承諾?」
「我沒忘啊,」他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將她裹在懷裡,愛憐地說,「我沒忘!沒忘啊……我說過,畫完那壁畫,就還俗,陪你天涯海角,生生世世。我沒忘!」
是你忘了……我以為……是你忘了……
「畢竟師徒一場,師傅是來送我的。」
真的?
「真的!」
他牽起她的手,來到法度面前,旁邊的小案几上擺了一杯茶,澄明碧綠,辨不清名字。
他端起來喝了一口,遞給她,「喝了它,讓師傅唸經為我們祝福。」他仰頭看看鎦金的如來,他也正盯著他們,麻木的,無情的,輕蔑的。
「希望他能聽到這些祝福,原諒我,也原諒你。」
小蓮看著面無表情的法度,實在難以置信。
他竟會祝福他們?
也好!他一屆凡夫俗子能玩出什麼把戲?已經沒有什麼能把他們分開了。
只要能安全到達魔界……到達那自在天……
她接過那半盅茶,仰頭而盡。
好香!這是什麼茶?溫潤適口,清香四溢。下了肚,香暖的火氣仍順著腸子一路蔓延回流。
越燒越熾。
越燒越熾?!
這是什麼茶?「你給我喝得什麼茶?!」
「哈哈哈——」
一旁的法度突然朗聲大笑起來。一旋身,現了真身,他是新進的護法,除魔神將,韋馱失勢後一炮竄紅的。補了韋馱的缺,別號善法堂天。
這個小人,連單打獨鬥都不敢,竟用這下三爛的招數!
「妖孽!這是佛門聖水,專除你這等邪魔外道。你還不乖乖受死?!」說著他念起佛咒。
那茶水便隨著他的聲音,沸騰起來,燒熾著,幾欲穿腸破肚。
她痛得飛身躍起,在半空掙扎翻滾。
原來這茶是……蓮花池中的水……
怪不得……
從未領教過這水的威力,如今也算嘗過了……
「小蓮?!」行蘊蒙了,上前喚她,她卻無暇顧及。
「師傅!你不是說不傷她的?!」
你不是說不傷她的?
還以為他一樣無辜被騙。
啊……原來……原來他們早有預謀!
真的好痛!只是這痛,卻半點不及心裡的痛。
撕心裂肺,迷昏了意志。
他們在說話,說的什麼,聽不真切,她也不想聽了。只記得他背叛了她。他與人串通一氣害她。
這已經足夠了!
「師傅!求您別念了。」行蘊跪拜在他面前,淚流滿面,使勁磕頭,磕破了前額,「求求你,別念了。」
「你不想為你師傅報仇了?」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行蘊,輕蔑的,眼皮都不曾掀過。
這等軟弱卑微的人類,哪裡值得付出?
「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我沒出息,我沒用,我離不開她,我只要她,只要她——」
「不——行!」他一字一頓地說,面色堅決冷硬,拔出隨身寶劍。他還只是一個護法神將,還需再立戰功呢!
殺了她,立了戰功,沒準兒便能晉陞護法菩薩,受增天目,更加了金鋼珠,真正成為第二個韋馱。
不不不,他比韋馱厲害。韋馱算什麼?空有一身本領,號令眾鬼神,卻為了一個女人,滿盤皆輸!為情所困的傻瓜。他們都是傻瓜!
「不要!」行蘊慌亂跑來擋在他面前,驚懼而絕望,「不要,求你放過她!」
他並不理會,一腳踢開行蘊,瞇眼瞧著半空垂死掙扎的女人,仍未敢輕易出手。
還有力氣掙扎?還未死心呢!
也許……只需得一點刺激……
「妖孽!你徇私枉法,私放罪將出塔,又打死護法天龍,誘惑佛門弟子,更自甘墮落淪入魔道,可謂壞事做絕。你可知罪?」
又是這一串例行的喊話,平日裡聽得多了,沒想到,有一天竟用在自己身上。
壞事做絕?她做了什麼壞事?有什麼罪?
不!
「我沒罪!」雖然狼狽,她畢竟是韋馱的弟子、部下。強撐著精神,輸人不輸志,不能給他丟臉。
「我做了什麼壞事?放主人出塔,因為他予我有恩;打死護法、墮入魔道是你們逼的。哼!至於誘惑佛門弟子……你哪只眼睛見我誘惑他了?是他這麼告訴你的?是他在誘惑我!他誘我動心,誘我的心,誘我的情!他誘我愛上他……」
行蘊猛地一震,千愁萬緒一股腦地湧來……
她說他愛她呢……即使在這個時候……
善法堂撇嘴冷笑,「你愛他,但他可愛你?」
她掙扎著,說不出話。這結結實實地刺中她要害,刺得她鮮血直流。
他可愛我?他可愛我?
小蓮紅了一雙眼,瞪著地上這個涕淚橫流的和尚,胸中烈火更熾,幾乎燒燬了意志。
她如此愛他,為了能與他廝守,甚至去做了魔。
他怎能在為她描繪美好結局的時候,山盟海誓的時候,送她一杯毒酒,咒她腸穿肚爛?!
火氣上湧,她猛吐一口血,撐直了身子踩在地上。平坦的土地讓她安心。
善法堂早已準備躍上,予以致命一擊,見她忽然挺直身子落下來,不由後退幾步。
她向著行蘊,靜靜地,行蘊急忙想向上去扶她,卻被厲聲喝止:「不要過來!」一開口,才知怒火已經沖天。
「小蓮……」行蘊顫抖著,帶著哭腔,早已淚流滿面,「小蓮我不想這樣的。我真的捨不得你……如果不是你……」
話未說完,便被她截斷:「我不知你為何這樣對我,我也不想知道了!你還記得我對你說的話嗎?若你負了我,我追遍天涯海角也要給你一杵,然後回佛界伏法,入三惡趣,生生世世,永不再見。哼!我為了能同你相守,早已成魔了。所以我不用伏法,更不用入三惡趣……」
她咬牙怒瞪,眉齜俱裂。捏著粗大金杵的素手,微微顫抖。
她愛得專注,恨得專注。太專注了,背後一劍刺來,打得她措手不及。
「小蓮!」行蘊痛呼一聲,撲上去護她,那劍卻早已劈在她肩上。
「滾!」小蓮悶哼,吃下這一記,揮臂將行蘊甩開,他跌在供桌上,猛咳出一口血。
「小蓮……」
「待我收拾了他,再來……再來找你算賬!」言罷一飛而起,在半空盤旋著。
揚手就是一記。
善法堂險險躲過,召出不知何時埋伏四處的二十來個護法阿修羅,將她團團圍住,嚴陣以待。自己狠狠念起佛咒。一聲高過一聲。
她的痛也一浪高過一浪,動作潰不成形。
這果然是佛界的靈藥啊……
忒的卑鄙!不知主人當年又是怎樣被這些龜孫子們蒙騙的!
咬牙忍疼,哪能忍得住?下唇也咬破了,一片血肉模糊,腹中卻割心刨肺,越發難挨。
左衝右突,拚死搏殺。每一張臉都成了行蘊的,下不去手傷他,只好拿他們洩憤。原來杵也能當劍使,一擊穿心。天龍八部眾中的戰神也不過如此……一個一個挑了……
善法堂悄悄閃在一邊,拈了指印,就著法咒一同拋出去。
金光打在她身上,肚子裡翻江倒海,連連在半空折騰。最後連杵也拿不住,「啷當」一聲落在地上,把佛殿砸出了一個大坑。
那個小人,見機會成熟,一劍送上,緊接著,陸陸續續地,一把一把,插在她胸口、身上。
她懸在半空,身上插滿劍,像個垂死的刺蝟。
腥風血雨。
溫熱的,帶著蓮花幽香,鋪天蓋地拋灑下來。
染紅了佛像,染紅了布幔,染紅了整個佛殿,血海橫流,這是佛殿?!
諸佛菩薩冷漠猙獰。眼角眉梢,唇邊齒頰,都掛了血淚。
這明明是浮屠地獄!
血澆在行蘊的臉上、身上。
這是個浴血的和尚。
他怔怔地望著自己鮮紅的手,不斷有血灑下來,一遍又一遍,沖刷著他的心。
她的血!
善法堂收了法術,那些劍也順勢飛回來。
那雙刃利器,畢竟也是依靠。離了他們,再也承受不住,連身體裡最後的液體也噴湧而出。她癱軟下來,重重跌落在地上,濺起一片紅色的浪花。
一句話都沒說,連呻吟喘息也未來得及。
她直挺挺躺在地上,躺在自己的血鋪就的靈床裡。
那雙眼還睜著,黑白分明,隱隱透紫。
恨恨地、幽怨地、不甘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對她許下地老天荒,山盟海誓的男人。這個六神無主,錯愕狂亂的和尚。
「小蓮、小蓮……」
他怔怔地對著她的眸子,在裡邊看到絕望的自己。
莫高窟畫像的顏色尚未風乾,他為他們設想了千百種結局,獨獨沒料到,最後竟會是這種。
血似明鏡,整片整片,鋪滿地面的血鏡,映著整個大殿。
裡面映出一張蒼老的臉,他從配殿走進來,手捻佛珠,邊走邊念六字真言。
走到善法堂面前,深施一禮。異常的卑微恭敬,「阿彌陀佛!菩薩護持佛法,斬妖除魔,此次必定功德圓滿了。」
善法堂連他的正眼也懶得瞧,逕自擦著染血的寶劍,只是這一聲菩薩叫得他滿心歡喜,便懶懶地掀掀唇,「你助我除魔,我上去覆命定不忘記你這一筆功勞。」
老和尚繃著一張臉,面皮功夫做得十足,「弟子不過一界凡夫俗子,能一睹真容已是萬幸,助菩薩斬除妖孽更是佛門弟子分內之事,怎敢邀功?!」
「哼!你倒精明。行了,我自有分寸。」
那個合該早已死去的人,那個佛性深厚德高望重卻慘遭扼殺的高僧。
他的師傅!哈哈哈——他突然狂笑起來。
師傅騙了他!
就為了這個人,他竟害死了他想相守生生世世的女子!
他該死!
是他負了小蓮!
桃花劫……
原來,他才是她的劫難!他才是她的……桃花劫……
啊——
天空被劃開一道傷口,有東西流出來,透明的液體。
是血?
是淚?
山路泥濘。兩個上山採藥的藥童,背著大竹簍,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裡跋涉。
「師兄,太難走了。前面是經行寺,咱們去避避雨吧。」
被喚做師兄的腳下一滑,險些坐在爛泥裡。急忙回頭怒斥:「避什麼雨?!不知那寺裡有個瘋和尚嗎?你不要命了?!」「……」他年紀尚小,平日對這些流言蜚語又不甚關心,當然不知其中因緣。
「就知道你不曉得。聽說,是被妖精弄瘋的,連法度師傅都被他砍成重傷呢!後來就被關在寺裡,夜裡還能聽到哭聲。就在去年的盂蘭盆節瘋的呢。」
「師兄,你看那邊……」年紀較小的指著遠處。
一道白影子迅速躥上來,隱隱約約像個長髮姑娘。
還未及細看,便從眼前略過,向經行寺的方向竄去了。
「師、師、師弟,今天是……幾、幾、幾號?」
「七月、七月十五……對,十五號。」
「嚇?快走啊——」他嚇白了臉,扯著那懵懂的小童一路逃命去了。
泥路上留下一溜慌亂的腳印坑,漸漸地,便為渾濁的泥水掩蓋,見不到本來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