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在報社上班的第三天。
那天,陽光很明媚。
我背著沉甸甸的工作包,在雲台山的別墅區胡亂晃悠——雲台山一帶,幾十年前是本地的遠郊,當時很多有錢人都紛紛在這裡一擲千金建造別墅。然而,到了現在,隨著城市建設的「煎餅」越攤越大,雲台山已經被劃進了市區範圍內,雲台山也已經不再是有錢人聚集的別墅區了,很多住宅公寓已經拔地而起。當年的豪宅也大多已經空置、拆毀——現在的巨富們,已經將別墅搬到更遠的郊區去了。
但是,由於這裡的環境仍算得上清幽,這一代公寓的房價也是不菲的。能在這裡買房居住的,大多都是高薪的「上流人士」。
而我的任務,就是要敲開這一家一家上流人士的家門,再想辦法一家一家撬開他們的錢包,說服他們成為我背包裡的報紙的客戶。
這是我的又一份兼職——從讀高中起,我就喜歡開始做些兼職,既可以賺點零花錢,又可以認識各式各樣的人。
在我跑遍了幾棟高層公寓都一無所獲之後,我開始懷疑自己先前的判斷了——現在的「上流家庭」什麼時候也變得跟我們普通小市民一樣,把錢包捂得那麼緊了?!
這時候,我忽然看到了一間二層的小院落——房子的樣式古舊,青磚青瓦,樹木扶疏,從外觀氣度上看,八成是多年以前這裡別墅林立時所建。看裡面花木枝葉繁茂整齊,大門口乾淨熨帖,估計現在仍然有人住。
於是,我立即決定去碰碰運氣,也許,這種「沒落貴族」會比較習慣訂閱報紙吧?!
走到門前,我試探性地按下了門鈴。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聽到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朝門的方向而來。
我心中一喜,果然有人住啊!
門應聲而開。
我眼前一亮。
滿院的蔥翠夾雜著錦簇的花香迎面而來,伴隨著春日午後甜蜜的陽光,在我的面前,彷彿打開了一道仙境之門。
門口,是一個身穿白色衣裙的妙齡女子。容貌清秀,神情嫻靜,大概是由於一路小跑著來開門,額角密佈著幾點細密的汗珠。
我不由得一愣——我這是敲開了什麼地方的大門?這又是哪裡來的帶著花香的天使?
然而,幾乎是立刻的,我意識到了自己的游離與失態,我回過神來,開始回歸到自己報紙推銷員的角色中,「小姐,請問……對不起……打攪一下,也許您願意訂一份《都市快報》?」
我看到了她美麗的臉上立即露出了一絲禮貌的微笑——溫婉得體,但戒備疏離,「不用,我家不打算訂報紙。謝謝。」
面對她的回絕,我條件反射式地繼續爭取道:「或許您可以先看看。」我一邊從包裡抽出幾份報紙一邊說,「我們的報紙內容很全面……」
「謝謝,我想我不必看了,我們不打算……」她繼續禮貌地拒絕我。
正在此時,忽然,有一個急促的驚呼聲在我和她的耳邊響起:「啊——」
美麗少女的臉色立即變了,她不再理會我,幾乎是毫不遲疑地轉過身,朝院子裡跑去。我微微猶豫之後,決定跟進去看看——當時,我的想法很簡單:也許,屋子裡出了什麼意外;也許,這個女孩子會需要幫忙,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個近乎於「多管閒事」的決定,幾乎改變了我的整個生活。不,應該說,它就是改變了我的整個生活。
跑進院子,我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草長鶯飛的院落裡,鬱鬱蔥蔥的草木之中,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用一塊手帕摀住手臂,手帕上有星星點點的血漬。另一個女子,正焦急地站在旁邊,為受傷的女子查看傷勢。
最震驚的卻是我,這兩個女子無論是年齡、身形、衣著,還是容貌、神態,完全一模一樣!
我不由自主地愣在那裡。
「對不起,我們不需要報紙。請慢走吧。」她們終於發現了我這個不請自入的不速之客。那個沒有受傷的、顯然是剛剛為我開門的女子說道。
她依然保持著剛才的矜持與禮貌,但語氣已經變得非常堅決。顯然,她對我的冒失闖入而不滿了。
我不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巨大的視覺衝擊使我還沉浸在先前的驚訝中無法抽身離去。
忽然,看著這兩張一模一樣的纖弱秀美的臉龐,我腦子裡靈光一閃。
「難道……難道你們……你們就是中文系四年級的……徐漣和徐漪吧?!」我大著膽子問道。
兩個白衫少女雙雙一驚。
「你是……」那個手臂受傷的女子開口道。
我立即興奮了,看來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真的!真的是你們!原來傳言裡的話都是真的!你們長得……長得真是一模一樣!真是……」我忍不住驚歎。
「你到底是誰?」那個開門的女子漸漸耐不住性子了。
「你怎麼會認識我們?」但就在她發問的同時,她身邊那個受著傷的女子也開口道。
「呵呵。」被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同時提問,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奇特了,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太過於興奮,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忙解釋道,「我是跟你們一個學校的。我念研究生二年級,化學專業,我叫李威。這……」我舉了舉手裡的報紙,「是我的兼職,賺點小錢,其實……我一進校就聽說過你們了,只是無緣一見!沒想到今天在這兒見到了!你們長得實在是太像了!又都那麼漂亮……真是……驚為天人!」
我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語氣急促地解釋著自己的身家背景。
要知道,學校裡早就流傳著許多關於她們的傳言。大家都在說,說她們長得有多麼多麼相像、又多麼多麼漂亮。但是,她們一貫深居簡出,離群索居,流言因為得不到驗證而流傳得更快更廣。
「好了,你可以離開了,我們真的不需要報紙。而且我妹妹的傷還需要處理,恕不遠送。」那個開門的女子終於對我下達了最直接的逐客令。
我知道,再強行逗留下去,這兩個美女恐怕要打電話報警了。於是,雖然戀戀不捨,但我還是立即知趣地告辭了。
「實在是太神奇了。」臨出門前,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深深地看了她們一眼。
——人約黃昏後——
傍晚時分。
我站在校門口的一側,盯著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人群中尋找那個纖細的身影。
忽然,一陣香風撲面之後,一個人影出現在我面前。我定睛一看,玲瓏精巧的臉上帶著一絲淺笑,淺灰色的風衣包裹著的身體修長苗條——不是徐漪又是何人?
「你好……我是徐漪。」她微微一笑,友好地伸出右手。
玉手柔軟嫩滑,微涼,盈盈不足一握。
這是我與漪的第一次私下會面。不久前,我以她們姐妹倆為原型的油畫獲獎,我曾去她們家道歉,後來,我又曾領著林老師在校門口見過她們一次。兩次見面,都以不歡而散告終。所以,她今天打電話約我見面的時候,我是十分驚訝的。
十分鐘之後,我們在離校門口不遠的一家咖啡廳對坐。
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端上桌來,頓時霧氣蒸騰。也許正是因為這繚繞飄香的熱氣,驅走了深秋傍晚的微寒,隔著霧氣看漪,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上一貫冰封倨傲的神色似乎出現了一絲融化,雙頰也浮現出了一絲緋紅的顏色。
「知道嗎?你真的很美。」我不由自主地讚道。
她神色微微一凜。
「對不起……你別生氣,我無意冒犯,我只是……」醒過神來的我急忙解釋。
「沒關係。」她又一次微笑,似乎已經原諒我的冒失。
「今天我約你,是有點事想要麻煩你。」她輕輕抿了一口咖啡。我注意到,在咖啡入口的那一瞬間,她的眉頭有那麼微微一皺——顯然,這裡的咖啡並不怎麼令她滿意。
「不要這麼客氣,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儘管說。」
「是這樣的,」她從背包裡拿出一張紙,推到我面前,「請看。」
我低頭一看,是一張老舊得微微泛黃的照片。照片上,一個神采飛揚、眉眼酷似徐家姐妹的女人。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背上背著畫板。在她身後,埃菲爾鐵塔赫然聳立。
我不由得精神一振。
「這個人……」
「這是我在家裡找到的一張照片,上面的女子,如無意外,應該是家母。」漪道。
「啊?!那麼林老師說得不錯啊!令堂就是他在法國留學時的同學柳如啊!」
「所以……我才想請你幫忙。」
「哦?!你希望我幫你做什麼呢?」
說到這裡,漪忽然沉默了。她垂下眼瞼,望著她面前的咖啡杯。
我隱約感覺到,在她母親的這件事上,她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稍頃,她突然抬起頭,定定地直視我的眼睛,「不瞞你說,家母十年之前突然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啊?!」我驚訝了,這樣家資殷實的家庭,這樣家教良好的兩個女孩,竟然是自幼無母?
「那麼……你現在是想要……」我試探著問道。
「是的,我想私下調查一下,關於當年母親離家出走的原因以及種種過往,還有,母親現在的下落。」
「那……」
「你可以幫助我嗎?」她望著我。
我望著她的臉,她的眼睛。
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如此拜託一個男人的幫助是她所不習慣的,她原本就微微緋紅的雙頰此時顯得更加紅潤了,雙眸如秋水深潭般,不驚的水波上泛動著掩飾不住的期待的光芒。
我忍不住在心底微歎:這樣一個嬌弱無助的女子,這樣一雙盈盈微漾的眼睛,就算是火山恐怕也要在她面前平息,即使是百煉鋼也要在她眼前化為繞指柔了吧?!
顯然,我不可能拒絕。在那一刻,我甚至覺得自己責無旁貸了。
「好的,沒問題。我會幫助你。」
她笑了。這是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見到她真正意義上的笑容——除了那些禮節性的微笑以外,她從來都是一臉凜然內斂的端莊。
然而,在那一刻,我見到了她的笑容,發自肺腑的、因為快樂而綻放的笑容。
在這樣的笑容面前,我忽然有一絲絲昏暈的感覺,我想到了四個字——美不勝收!在這個笑容裡,我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心也隨著自己那份陶陶然的陶醉感而猛烈地收縮了一下。
那晚,我送她到她家門前的巷口。
「謝謝你。」臨別,她回過身,說。
「我會幫你約林老師。放心好了,你等我電話。」我說。
「嗯。」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或者是當時的月光過於皎潔,在那一瞬間,我又有了一陣昏暈,我更覺得,此刻漪的笑容,似乎親切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