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漪回家了,范詩潔親自開車送我們到機場。臨分別,她說:「沒有什麼好送你們的,所以就索性什麼也沒有準備。你們回去之後好好過日子吧,算來,我也算是你們的阿姨。有什麼難處就來找我,我會全力幫忙的。你們的父親留下了不少生意,要是不想接著做,可以委託別人,也可以轉出去。要是需要,我可以幫你們介紹得力的人……也可以介紹好的買家……」我們就這樣回家了。
回來之後,漪再沒有提起過結婚的事。李威也沒有再出現,甚至沒有和我們有過任何聯絡。我們誰都沒有再提過這個人,這件事。彷彿一切都已經消失在空氣裡,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一切真的都消失了嗎?
那天,漪跟我說要跟李威結婚。我不知道自己心裡當時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很難用言語形容貼切……我一直很抗拒,抗拒李威與我們的接近。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見到他時,我好像又都很驚喜……也許我從很早就開始喜歡他了吧?!也許,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漪要結婚的要求彷彿是點醒了我,讓我一下子克制不住了自己內心對他的想念。我猶豫再三,還是偷偷地約了他。
那天,我們在街口的一個公園裡見面。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而不熾烈,公園裡草長鶯飛。我們肩並著肩在小道上走著,看上去就像兩個熟識了多年的朋友。事實上,這不過是我第一次和他的單獨見面。
我感覺得到,他有些緊張。因為,他安靜沉默得異常。
我們默默地走著,誰也不開口,彷彿都不知道應該從何說其似的。
終於,還是我打破了寂靜。
「漪跟我說,她要和你結婚。」
他沒有說話。
「她說,你們相愛,是這樣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短暫地沉默之後,他說了一句和我的問題看上去毫不相干的話。
「我能夠把你們倆區分出來,你信嗎?」
我微微一怔。
「真的。你們那麼像,真的非常非常像,從長相到身材到言談舉止,都一模一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能分出來。你,和漪,站在我面前時,我一眼就能把你們倆區分開。在我的眼裡,你們,是完全不一樣的。我能感覺到。」
剎那間,我知道,我和他的談話可以結束了。許許多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他輕而易舉地做到了。那麼,這就是愛。他愛她,所以,在他的眼裡,她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是我這個和她擁有一模一樣外表舉止和神情的孿生姐姐,在他的眼裡,也是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個體。
於是,我無言了。
「很多人都說,你們姐妹倆相似得就好像是同一個人,其實他們都錯了。他們那樣認為,是因為他們從來不曾真正接觸、真正瞭解過你們。事實上,你和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性格。你看上去堅強,時時刻刻不忘用一副盔甲武裝住自己,其實,那正是因為你內心纖弱敏感。漪則剛好相反——她流露在外的是一副柔弱的、需要人幫助保護和扶持的樣子,其實,她骨子裡很剛強。這許多日子以來,我始終陪伴著她——陪她尋訪了一個又一個的人,陪她在圖書館裡翻遍了一本又一本舊報紙,陪她揭開了一個又一個謎團,陪她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事情的真相。起初,我是一時的心軟、憐愛與好奇——她看上去是那樣的柔弱,那樣的單薄,我想,她真的需要一個人的幫助。於是,我答應幫她,而且,不遺餘力,可是後來,我發現,我的心態已經悄悄地發生了變化——我開始為了她的笑容而展露笑容,開始為了她的焦慮而焦慮,為了她的憂愁而憂愁。我想,我是愛上她了。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在我的眼中都開始無限放大,並且,牽動著我心中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經……我要讓她得到所有她想得到的,我不允許她的眼睛裡有一絲哀傷……」
他面對著我停下了腳步,站在那裡,定定地盯著我的眼睛,說出了上面的這一段話。他的聲音很舒緩,語氣很寧靜,彷彿是春天的和風,晴天的流水,靜靜地吹著,細細地淌著,讓人覺得內心湧現出一種前未有過的祥和與安逸。我聽著、聽著,彷彿是醉了。
在那一刻,我出現了一種奇妙的幻覺——世間彷彿靜止了,我,和他,還有我們身邊的花草,頭頂的太陽,一切的一切,都停頓下來,都定格下來了,彷彿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美術館裡一幅掛在牆上的油畫。
其實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其實是不安靜的。無論如何,我是在聽著一個我喜歡的男人在緩緩訴說著他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即使——那個女人是我的妹妹。這也絕對不會是一次愉快的傾聽。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沒有一絲絲厭惡的感情。我甚至還在心底暗暗盼望,盼望時間可以停下來,讓這一刻永恆。
「我愛她,勝過我的生命。我會好好照顧她,姐,你放心。」
他用這樣一句承諾來結束了他的敘述。一個「姐」,讓我從沉醉中驚醒。
姐,他叫我姐。
現在我才能體會到姨母在聽到父親一句又一句「姐」的時候的那種心情——那是一種五味雜陳的痛心。或者說,是一種死心。
「好,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對她,你們一定要幸福。否則就……要知道,漪是我最親的人,為了她,我願意做任何事。」我說。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轉身離開了。
我相信,我的最後一句話,他絕對沒有理解正確。那是因為我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口。其實,我心裡真正想的是——漪是我最親的人,為了她,我願意做任何事。如果這世上僅有這麼一份幸福,那麼,我願意留給她。
回家之後,我就對漪說,我答應了她的婚事。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漪臉上的詫異和驚喜。於是,我對自己說,一切都是值得的。更何況,他的眼裡根本就沒有你。他深深愛著的人,原本就是漪。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出人意料。父親過世,婚期延後。然後,又得知了母親的消息。
終於,漪也放棄了他。她的愛情,以及婚姻。我沒有想到,漪竟是如此蘭質蕙心——她早就洞若觀火,對我,對一切,瞭然於心。她說,母親和姨母的悲劇不能重演,所以,她放棄,我們都要放棄。
也許她是對的——對於我和她來說,彼此才是最重要的人。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對方,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即使,是為了一段一生只會發生一次的愛情,或者,是為了一個一生只能得到一次的男人。
我會永遠記得漪說那段話的時候的神情——那樣淡然、那樣鎮定,彷彿是在和我討論晚上的菜譜,描述昨晚的夕陽,彷彿是在訴說著一個遙遠的話題。
這也許就是李威所說的——我外表堅強其實內心軟弱,漪外表軟弱其實內心堅若磐石。我舉輕若重她舉重若輕,我不如她。
我們回到了原先的生活裡。李威沒有再出現過——我沒有再見過他,至於漪,我不知道最終她是如何對他說的。總之,他離開了,就像當初闖入時那樣的倉促。他徹底離開了我們的生活,再沒有回來過。
我和漪全面接管了父親的生意——或者說,是母親與姨母過去的家族生意。
這也是漪的意思。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在很多情況下習慣性地聽從漪的意思。我不再是那個事事衝在前面的姐姐,漪也不再是那個常常站在我身後沉默的妹妹。我漸漸開始發現,漪的堅定、果斷、睿智,以及無所畏懼。
我有時候會忍不住回想,回想變化最初降臨時的種種跡象。回想那個暖和的春日的午後,回想那個莽撞的報紙推銷員,回想那幅我與漪並肩而立的油畫,回想林恩宇的初次出現,以及那兩張姨母在法國時候的照片……我在猜想,漪究竟是因為調查母親的事,所以找到了李威,然後愛上了他;還是因為愛上了李威,為了去找他,所以才開始調查母親的事?
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我不想問漪,因為她不會給我答案。即使有了答案,我也永遠無法知道這答案是真是假。
然而,我們彼此深愛。這是誰也無法否認,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我們注定相依。
漪
我們回到了最初的平靜裡。然而,我們真的能夠回去嗎?我們失去了所有人——父親、母親、姨母,以及李威。我們只剩下彼此而已。
這一切的變故,歸根到底不過是我的錯。我的一時心緒,打亂了原本寧靜的生活。
我是真的愛他,愛情本身是沒有理由沒有對錯的。然而,由愛延伸出來的一切,卻有太多的理由與對錯。所以,我最終還是放開了。我不能像母親,一錯再錯。也許孿生姐妹有著太多太多的相似,太多太多的相通,所以,她們注定要出現這種無法挽回的悲劇——愛上同一個男人。如果這個男人還恰好在她們中間做出了唯一的選擇,那麼這便是悲劇中的悲劇了。就像父親,母親和姨母。
他問我為什麼,當我告訴他結束的時候,我說,沒有為什麼。我不愛你了。
從他的眼睛裡,起初,我看到了懷疑。然而,在我堅定而平靜的凝視下,懷疑漸漸變成了失望、傷痛與憤怒。
「你確定嗎?」他說。
「我確定。」
然後,他走了,很迅速地消失在我視線的盡頭。
我久久地凝望著那個消失的圓點,心中有悲傷,但眼中沒有淚。剎那間,前情往事紛至沓來,在眼前一幕幕地閃過。
愛上他,也許就是因為那雙眼睛吧。那雙狐狸一樣的,過分聰明的眼睛。
還有他的畫——我仔細觀察過他給我和姐姐畫的那幅油畫。在畫裡,我們穿著一樣的裙子,有著一樣的面孔。但是,我們還是不一樣的。看畫的人能夠看出,這是兩個不同的女孩——雖然是孿生姐妹,但是,她們還是不一樣的兩個人。至少,我在看畫的時候,能夠一眼就看出,左邊的那個是我。
他帶來了林恩宇,而林恩宇又帶來了那個關於母親的契機。我萌生出了探究真相的念頭——在那一刻,我想,即使,即使到最後查到的事實仍然只是一個狠心的女人關於背叛的俗氣故事,但至少我能夠有理由再次見到他、接近他,並且,能夠一次又一次地尋求並得到他的幫助。
他答應我了,在我要求他幫助的時刻。他很豪氣地說,隨時——只要你需要,我可以隨時幫你,陪你去調查你想調查的事。
那一刻,老天可鑒,我的心,真的在狂喜。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在想,為什麼呢?究竟是他的本性就真的如此豪爽熱心,還是……還是因為在他的心裡也有了這麼一個我的存在?
那一夜,我真的一夜無眠。
他果然說話算話。之後,他開始一直陪著我,陪我尋找、調查,約見一個又一個人,說服他們告訴我他們知道的事。
調查漸漸有了眉目,而我們的關係,也漸漸開始如我所願地起了微妙的變化。當我發現,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在一旁偷偷注視著我,送我回家的時候越來越戀戀不捨,能正確無誤地說出我喜歡吃的冰激凌口味和喜歡去的餐館……我的心在暗地裡竊喜著。這種猜度與喜悅交替出現的複雜感覺,讓我常常在深夜的時候還輾轉難以入睡。
直到那天,他跟我說了那句話——我盼望已久的話,我埋在心底深處不敢吐露的話。在那一刻,我望著他——漲紅的臉,平日裡狐狸一樣難以捕捉的眼神變得像流水一樣清澈,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我的心在狂跳。
當時,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幸運——我愛的人,他也愛著我。那麼,這樣就可以幸福地微笑,直到地老天荒了吧?
那晚,我們久久不願分開。直到午夜時分,他才把我送到巷口。
當我腳步輕盈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時,當我看到樓上臥室裡依然明亮的燈光時,我忽然覺得心一沉——腦子像被雷擊中了一樣,電光石火的瞬間,我突然想到了她——漣,我的姐姐。
在那一瞬間,我的腦子裡像放電影一樣閃現出許多畫面——初次的見面、李威的來訪、冒失的引見……以及許多許多,漣的表情、漣的話語、漣的態度……
在那一瞬間,一個瘋狂的念頭瘋狂地爬上我的心頭——漣,莫非她也是喜歡李威的?
這個想法一旦湧現,便難以遏制。在後來的許許多多的日子裡,我開始像草原上的羚羊一樣,時時刻刻保持著高度的警覺——我無時無刻不在留意著漣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我試圖從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中來找尋證據以便能夠否定我的猜想。我希望我能在她的任何一個不經意的瞬間裡發現她的心裡根本沒有李威的影子。然而,我失敗了。
她也喜歡他,也許,與我同時發生。然而,她自己似乎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或者,她已經意識到了,但是,她在潛意識裡還不願意承認。
我陷入了空前的矛盾。一邊是漣,一邊是愛情。我日夜思索著,企圖尋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然而我是注定失敗的——這是一個傳承千年的古老習題,而且,從它第一次出現,就已經注定無解。
終於,我決定賭一次,我決定告訴漣我要和李威結婚。我對自己說,如果漣近對——不管她的反對理由是什麼,我都放棄。因為,無論如何,我不能放棄我的姐姐。呵呵,現在想起來,我這種孤注一擲的賭博和母親當年多麼相似啊!也許,當年的母親也只是想賭一次吧?!和自己賭,和親人賭,和愛情賭,和命運賭。奇妙的是,母親贏了,我也贏了。我們都獲得了首肯,都在別人的默默犧牲下,獲得了將愛情轉化為婚姻的機會與權利。
在這一點上,漣和姨母又有著驚人的相似——她們都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讓步了,並且,都對自己的犧牲保持了從頭到尾最為完整的沉默。而且,她們都同樣無怨無悔,義無返顧。
同樣的,我和母親最終都放棄了。母親也許固然有著無可奈何,然而我,則完全是在她的前車之鑒下做出的自動自覺。因為即使漣永遠不再回來,永遠不開口說出她的犧牲她的讓步以及她的放棄,但在我的心裡,卻還是永遠無法釋懷的。我會一輩子記得我曾經對一個女人的傷害與掠奪,而這個女人,是我最親最親的姐姐。我的內心將永遠無法超脫,無法平息。
因此,不如放棄。
李威再也沒有聯絡過我,他從此在我的生活裡銷聲匿跡。我有時候甚至在懷疑——真的結束了嗎?那樣深刻的愛情,那樣的相知相許不離不棄。就只需要兩句話,八個字——我不愛你了,以及,我確定,就結束了?!
也許,是這八個字太傷人——他是那樣一個驕傲的男人。也許,是我的無情與平靜。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會出現幻覺。清晨,我會覺得自己好像隱隱約約聽到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與呼吸的聲音——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段時間,他會經常在門外等我。不出聲,不敲門,靜靜地等著,等我出門,然後和我一起走——去調查、去尋訪、去探尋母親與父親的秘密。甜蜜的日子,夢一樣的記憶。
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門外再也不會有等待的身影了。但是,我還是有好幾次忍不住地衝出門去,著了魔一般,身不由己。打開門,外面自然是空蕩蕩的,一片蕭索的空寂。
然而,我是並不後悔的。
我和姐姐接管了全部的生意。每天都很忙碌,我們在市郊重新購進了一幢房子——原本是想將老房子翻新一番的,然而請了好幾個設計師都說房子已經太舊,再翻新也改變不了什麼,反而會損壞房子原有的風韻。新居在郊外,一個非常幽靜的別墅小區,每一幢房子的設計都各具特色,沒有兩幢房子的樣子是相同的。裝修事宜漣已經在監督進行著,她說,明年春天我們就能搬進新居了。至於這棟房子,就讓它閒置在這裡吧。這裡承載了太多東西——父親的、母親的、姨母的,以及漣和我的。這些東西,我們都已經負擔了太久,我們已負擔不起。我們都需要忘記。
菊姐姐終於還是離開了。我和漣商量之後給了她一點資金,讓她去做點小生意。她十分捨不得我們但還是歡天喜地。畢竟,與人幫傭終究是仰人鼻息,比不得自己做生意來得自在獨立。
我們重新請了幾個下人——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妻,都是忠厚老實的人,女人的菜燒得很好,男人會開車,還會做一點園藝。
每天,我和漣在早餐桌上便開始討論一天的行程以及近期的公事,然後雙雙出門去——有時目的地相同,有時各異。晚上,兩人總是一身疲憊,若沒有火燒眉毛的事,我們幾乎是不交談的。吃了夜宵,便各自回房去。我和漣已經不再共用一間臥室了,搬家之後,連同書房我們也會各有一間。
姐妹倆在花園裡侍弄花草,在燈下共同完成一副拼圖的閒適生活,已隨風散去。
過完年,我們就要搬家了。搬家之後,我們打算再請幾個下人——打理家事,收拾房間,連同園丁與司機。新居較現在的房子幾乎要大上一倍,家事必然更多,而我們已打算再買一輛新車。
然而,我們姐妹的情意依然是好的。現在又彷彿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光景——什麼都沒有了,在我們的生命裡。我們只剩下對方而已。我們只有相互信任,彼此扶持,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