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三年已經過去了。三年前的今天,漪對我說了那五個字,態度堅決,神情平靜。於是,我走開了。我沉浸在自己的憂傷裡,度過了整個冬天。我無法面對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他們只是在問,為什麼?不是已經計劃好要結婚的嗎?那樣好的女生,那樣好的家庭!你這是為什麼啊?!我無法開口告訴他們——她離開我了——我無法啟齒。所以,我只有沉默。
冬天結束之後,我找了一份工作——一份收入微薄瑣事繁雜的工作——我投到了一位十分著名的畫家名下繼續學習美術,一邊學習一邊做他的助理。每天,無非是幫他應付記者應付學生應付慕名而來的崇拜者等事情,再或者就是聯絡贊助商家聯絡出版社美術館展覽館之類的方方面面。一有空,我便潛心學畫,以圖將來能有進一步造詣,能夠自立門戶,也找一位年輕的毛頭小子來替我日日接電話發傳真。
忙碌的生活使我漸漸擺脫了當初的泥足深陷和後來的痛心疾首。然而,每隔一段時間,我還是會管不住自己——我會在清晨悄悄地跑到她家的門前,像過去習慣做的一樣,默默地在門外等待、徘徊,竭盡全力地傾聽著門裡的聲音以猜測她的一舉一動,推斷她會何時推門而出,帶著盈盈的笑意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她不會再這樣笑著站在我面前了,永遠也不會了。有幾次,正巧碰見她從門裡走出來——她的臉還是那樣的美麗。每一次,我都慌忙躲開——雖然我很想衝到她面前。我想再問她一次——你真的確定嗎?但是,我沒有。也許,是我沒有勇氣再一次受到傷害與打擊了吧!無論如何,我不願意自取其辱。所以,我每次都靜靜地躲在角落裡,靜靜地看這她的身影,靜靜地等待她離開。
最後一次到她門前,是冬末早春。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早春的陽光在清晨時分並沒有什麼暖意,風瑟瑟地吹著,我覺得頗有幾分涼意。門口,停著兩輛大車——幾個工人模樣的年輕男人正進進出出地搬著東西。
「搬家嗎?」我忍不住湊上前去,拉住其中一個男人,問。
「是啊。」他說。
「這麼好的房子還搬?呵呵,搬到哪裡去啊?!出國嗎?」我訕笑著,裝作漫不經心。
「誰說不是呢?有錢人啊,一輩子不知足耶!房子買了又買,換了又換!可憐的是我們這些苦命人——一輩子也買不起一間屋!」
他大聲抱怨了幾句,忽然又轉低聲,十分神秘地對我說:「知道嗎?這家人並沒有別人,只有兩個小姐而已!家裡大得不得了的產業,全是這兩個小姐的!據說兩個小姐一般大,都才二十多歲呢!又都沒有出嫁!不知道以後哪個小子能有福氣——娶一個回去,那嫁妝,便是幾輩子也吃不盡了!」
我默然。
「老三!還不快幹活?!不要磨牙了!」一個看上去像是工頭的男人忽然大聲呼喝。跟我說話的男人急忙加快了手裡抬運的工作。嘴裡仍不服氣,喃喃地罵著,「雞毛大的權力,就會罵人!一輩子給有錢人做牛馬!」
「運到機場嗎?」我伸出手,幫他抬起一隻箱子,趁機問。
「不是!是運到半島花園——謝謝啊。」
我沒有再說話。替他又搬了幾件東西之後,就離開了。
半島花園,我是知道的,是最新開發建成的別墅群。傍水臨湖,環境清幽。以我的收入,一年不吃不用也只能買下那裡的幾塊磚。
漣和漪二人一向低調,所以原先我只是以為她們家不過殷實而已。現在開來,其富有遠超過我的想像。與我,何止天壤之別!
我忍不住嘲笑自己——李威啊李威,何必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種家庭出身的女子,即使當日果真委身下嫁了,其日後的吃飯穿衣,你又如何供養得起?
從此,我沒有再去過她家門前。
幾乎再也沒有過漪的消息,我全心投入到工作與學習中去。漸漸地,週遭的人都開始稱讚我了——天賦很好、悟性不錯、勤快、細心、為人忠厚踏實……我把這些稱讚都一一記下,時時拿出來,算是勉勵自己。
我的老師——也就是我工作的老闆,要辦一場個人畫展。籌備多年,規模空前。他點名要租用本市最大最豪華的展廳。我打聽聯絡過之後才知道,此樓原來竟是徐家的產業。
在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心,仍然不自覺地顫了一顫。
然而,從聯繫到商談直到布展,跑了十幾趟,我在心裡害怕出現的場景始終不曾發生。我開始自嘲了——這麼小的一單生意,哪裡會由老闆親自出面的?專心做事吧,小人物,不必杞人憂天!
昨天,是布展的最後一天。我在展廳已待了整整三天,從今天早晨到現在,只喝了一杯外賣的咖啡而已。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身邊的人突然拉我的衣袖——我一扭頭,是小陳——展館派來協助我布展的員工。
「看!那是我們的老闆!就是那個年輕的女的!漂亮吧?!聽說她才二十多歲呢!真是……太厲害了!據說很有能力!非常有投資眼光呢!這兩年多以來,我們集團的生意規模拓展了三成……」
在小陳興奮的介紹中,我看到了從大門款款而入的一群人。
她,被圍在人群中間。左邊的男人我認識——是該館的經理。他正指手劃腳的,向她介紹著什麼,狀極慇勤。
是她,我終於還是見到了她。她穿著一身米色的套裝,頸上系一條小小的絲巾,高跟鞋,頭髮盤在腦後,清雅幹練。臉上掛著公式化的微笑,很認真地傾聽著經理的介紹。
她,已不再是當日那個嬌弱的她了。
「她是叫徐漪吧?」我轉過頭不再看她,裝作漫不經心,實則明知故問。
「不是……我就知道你會認錯的!」小陳笑嘻嘻地否認。
「不是?!」我驚訝地望著他。怎麼可能不是?這張臉,這個人,夜夜在我夢裡出現。
我心想著,瞪大了眼睛看小陳。
「哈哈,她們倆真的是很難分呢!難怪你會認錯!這是徐漣,不是徐漪啊。」小陳說。
「何以見得就是我認錯了?也有可能是你認錯了啊!」我說。我心裡是不信的——這明明就是漪。
「我教你——你看,她胸前的胸針!是不是鑲著一顆紅色的石頭?那是瑪瑙——這就表示,她是姐姐,是徐漣。姐姐只戴紅瑪瑙,妹妹只戴祖母綠!這是她們的規矩!大家都是這麼區分她們倆的!」小陳得意洋洋地說,語帶炫耀。
我一時語塞。
還有——小陳見我不語,更加得意地炫耀起他的「內幕消息」——「我知道,徐漪今天是絕不會到這裡來的!她昨天就去香港了!知道嗎?我女朋友是行政組的,專門處理徐漣和徐漪的行程安排!這是她告訴我的!徐漪昨天去了香港,徐漣今天會來我們這兒……」
我無語了,在小陳興奮的喋喋不休裡,我再一次望向了眾星拱月中的那個美麗身影。突然,我發現,我真的無法確定了——也許,她真的是徐漣?難道,我真的認錯了?如果我真的已經無法再一眼將她們正確區分出來,那麼,說明,我已與眾人無異。對她,我已再沒有特殊的感情,可是,為什麼我的心還是在不住地顫動?難道,這種心動與心酸的感覺只是成了習慣,只成為我一個人的事情,事實上,已與他人無關?如果果真如此,我怕是要苦盡甘來了——畢竟,對我而言,戒除一種習慣比起忘記一段感情來說要容易得多。
我又一次望向了她——她已經走到了電梯口,準備上樓了。她並沒有注意到我,畢竟這個大廳裡的人是那樣的多,她固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而我,只不過是焦點陰影下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而已。
她不是漪,我對自己說。我肯定。
范書傑
又是清晨。
我早早地起來,匆匆換好衣服——我要到花田去。
不知道是為什麼,向日葵現在正應該是欣欣向榮的時節,可我田中的,卻一一衰敗,花盤腐爛變黑,形狀恐怖。我已約了專業人員,上午,他們就會過來,可我不放心,還是打算先去看看——這片向日葵田還是當年我和柳如一起開墾的。墾荒時節,整整一星期,我們倆在這田里忙碌,晚間「收工」時,往往累得直不起腰。可是,柳如樂在其中,於是,我也就跟著樂在其中了。
呵,柳如,我又在想你了。你能感覺得到我的思念嗎?
「你知道嗎?哥,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就是一個瘋子。」詩潔上月來時,還這麼說我。
那時,我和她一起閒坐在院子裡,一壺清茶。雞鴨在院子裡散步,「嘰呱」之聲不絕。詩潔皺起眉頭。
「哥,跟我回家吧。如姐姐已經不在,你何苦還困守在這裡做農夫?這般苦,何必再受?爸媽也早不在了,家裡只剩我們,你還顧忌什麼?」
「這裡很好啊!做農夫,我很適合。」我說。
「可是,你就打算在這裡住一輩子嗎?」
「如果可以,我真的願意。」
「為什麼?爸媽已經不在……」
「不是,我當初並非當真記恨爸媽反對我和柳如的事情才搬到此處的,你誤會了。爸媽是為我,我都懂得。至於范家產業全權交付於你,我更沒有絲毫不滿——我志本就不在從商,這你放心。」
「那,你還是為了如姐姐?」
「是。」
「你一生為她。」詩潔氣結,重重地放下茶杯,「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不,她還在,她說這裡是她一生最喜歡的地方。所以,我相信,她必會留在這裡。我要陪她。」
「哥!你這是……你一生都在做這件事——陪她,已經足夠。她現在已不需你陪伴。若是如姐姐真的九泉有知,也希望你能快快樂樂地生活。」
「詩潔,我現在就已經很快樂。」
詩潔無語,良久之後,長歎一聲。
「我若是如姐姐,有人如此對我,我死而無憾,只是無以為報!」
「她也是這樣想的。」我說。
「是嗎?你如此對她,她真有感恩?她可曾想過要有所回報?!」
我沉默稍頃,緩緩地說:「至少,她留了紅錦帕給我——那是她結婚時的蓋頭。她答應來生一定嫁我。」
詩潔再度無語了。
柳如,你也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了吧?!我知道,你就在我身邊。一直以來,我都知道,你就在這房子裡住著,你捨不得離開。所以,我要留下來陪你。別怪詩潔——她是怕我受苦。其實她不知道,我哪裡在受苦?能和你在一起,處處都是天堂。柳如,我想你。你知道嗎?這種思念已經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樣自然。我每天對著這裡的一切,思念就像泉水一樣永不停息。
你在時,你就是一切。你不在,一切就是你。
昨夜,我夢到你了。在夢裡,你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在法國時的樣子。那麼高貴,那麼美麗。那時候,我也常常會夢到你。即使白天一整天都和你在一起,夜裡,還是會想念你。這種想念,就自然而然地帶進了夢裡。
夢到你在畫畫,夢到你在微笑,或是在微微嘟著小嘴,指著畫板對我說:「這是我嗎?為什麼你每次都把我畫得這麼醜啊……」呵呵,這句話,你真的跟我說過幾百遍了。其實,我的確沒有什麼畫畫的天賦,所以,作品遠遠比不上你。尤其是在以你為模特作畫的時候,由於格外當心,格外緊張,總覺得用上所有的手法也難以表現出你的萬分之一的美麗與神韻。所以,畫得就更不好了。只除了一次,那是我最後一次作畫,仍是畫你。不同的是,那時候,你已經纏綿病榻多日了。沒有模特,我只憑記憶中的樣子。畫好了,拿給你看。
「畫得好。」你說。知道嗎?那是你唯一一次稱讚我的畫。
這幅畫,我至今還掛在房裡,掛在你的滿室作品之間。每當我實在太想你的時候,我就會進去看上一眼。畫中的你,是我記憶中的你,最完美最美麗的你,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你。
還記得帶走你的那天嗎?
你對我說:「書傑,我不愛你,我的心裡早已經有了愛的人。即使他一輩子都不曾愛過我,我也依然愛他,直到我死為止。」
記得我當時說了什麼嗎?我只說了一句話:「柳如,我不要你愛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快樂。」
然後,你歎了一口氣,上了我的車。
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
其實,當時我想說的還有另外一句話,可是我已經沒有勇氣再說。你能猜到我想說的是什麼嗎?
我想說,我心裡也有我愛的人,即使我知道她心裡愛的是另一個男人,即使她已經告訴我說她一輩子都不會愛我,我依然愛她,直到我死為止。
這個人,就是你。柳如,你的確做到了你說的話,而我,也做到了我想說的。我們都堅守了我們的愛情——有時候,愛情真的只是一個人的事。
我知道,你不後悔你的堅持。因為,我不曾後悔我的堅持。
所以,我要一直在這裡陪你。所以,現在我要去看看我們的花田。
對了,昨天有人來過,是你心心唸唸疼愛著的一個人。
她站在我的面前,笑盈盈的,穿一身淺綠的衣服,胸前戴一隻祖母綠綴成的胸針。那容貌,那神情,儼然一個年輕時候的你。
「小漪?!你來了?」
她笑而不答。
我把她迎進屋,沏上一杯香茗。
「范叔叔,我到香港辦事,順路來看看您,也順便看看……」她禮貌地止住話頭。
我知道,她是想說順便來看看你。
我和她聊了一會兒——不過是應景——她們的情況其實我是瞭解的,詩潔每次來時都一定會談起——她們現在已經接手了所有的生意,並且做得有聲有色。
我帶她上了樓——看你的畫,在她的要求下。在那幅我為你畫的畫像前,她逗留了很久。
「真美……」她說,「看得出,她對你的感情亦是很親近,不枉費了你十年的悉心照顧。」
傍晚,我送她出門。
「慢走,小漪,以後常來。這句話我的確是出自真心。」她的言行氣度,一如當年的你。看到她,宛如你在我身邊。
她笑嘻嘻地回頭,眼裡帶著頑皮。
「范叔叔,你真的沒看出來嗎?」
我一愣。
她笑意更濃了,終於指了指胸前的祖母綠胸針,說:「范叔叔,你也被它蒙住了眼睛。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難道我就不能把漪的祖母綠戴出來騙騙人?」
我恍然大悟。
謎底揭開了,她「格格」地笑出了聲。
「范叔叔,對不起哦騙了你,我是漣,不是漪。昨天漪不大舒服,所以我代替她來香港談判了。因為跟客人約好的是漪前來,所以……我和她換了胸針……沒想到,所有的人都沒看出來,客人、隨行的同事、就連您也……現在漪大概正戴著我的紅瑪瑙胸針在展覽館檢查工作呢!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認出她來……呵呵,我和漪長得真有這麼像嗎?」
我也笑了,「是啊,你們長得很像噢!真的神仙難辨!不過,一定會有人能夠一眼就把你們認出來的——就像當初能把你母親和姨母區分開一樣——一個真正愛你,或者愛小漪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