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她尋死的念頭相當強烈,手腕上的刀痕割得極深,割斷了動、靜脈,也割斷了韌帶,因此整型外科的醫師正在替她進行接合的手術。
元夜蝶盡其所能地透過關係,找來在這家醫院執業的學長,央求他鼎力幫忙。
之後,伍冠仲和元夜蝶在手術室外頭候著,伍冠仲焦躁地來回踱步。
「血管接合手術沒有那麼快,坐下來等好嗎?幫安琪動手術的醫生是我在醫學院的學長,他的技術很棒,我相信安琪一定會沒事的。」
伍冠仲不想她擔心,點了點頭,坐到她身旁。
嘴裡雖然安慰著伍冠仲,但元夜蝶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她一直無法從她差點害死薛安琪的情緒中抽離。
當年,她姊姊為愛自殺身亡,她一度恨透了那個介入姊姊愛情的第三者,而今,對自殺的薛安琪而言,她是否也是一個令人痛恨的第三者?
如果……如果當年沒有那個第三者的話,那麼她姊姊就不會死。
同樣的,如果沒有她的話,那麼薛安琪此時就不會在手術室裡頭……
元夜蝶強壓下慌亂的心緒,告訴自己別亂想。
她把冰冷的右手擱放在伍冠仲膝上,伍冠仲看了她一眼,牽起她的手,正要緊緊交握住時,手術室的門開了。
伍冠仲一看見負責幫薛安琪動手術的醫生走了出來,立即鬆開原本要握住元夜蝶的手,迅速地起身迎上前去。
那名醫生說道:「沒事了,手術中輸了不少血,我已經幫她把血管和韌帶都接好了,但是她手腕的神經有點傷到,往後必須要辛苦地做復健,否則她那隻手怕是無法做出細微的動作。」
伍冠仲聽到這裡,釋懷地吁了好大一口氣。
「還好!只要人沒事,其他的都好辦,我會讓她做復健的。」
元夜蝶先是悵然若失地看著自己被放空的手,然後起身謝過負責操刀的學長。
等學長離開後,她對伍冠仲說:「安琪可能還要住院觀察幾天,你在這裡等著,我回飯店去把她的行李和你的一些衣物帶過來。」
「謝謝。」伍冠仲沒有偏頭看她,他的視線全集中在手術恢復室的門上。
「那……我走嘍!」元夜蝶看著伍冠仲的背影,想到先前閃過腦海裡的、那個關於「如果」的念頭。
「嗯。」伍冠仲此時只顧著擔心薛安琪,因此點了點頭,還是沒回頭看她。
「掰掰……」
她道了再見,轉頭走了,同時心裡也開始產生劇烈的動搖。
一條生命與一場愛情,孰輕孰重?
她心裡已有數了。
★★★
元夜蝶回到飯店後,先是動手寫了一封信——
冠仲,我要回去了。並不是我不跟你當面道別,而是我說不出口。你別生氣,我不是因為鬧脾氣、耍任性,所以才不告而別。我知道安琪對於你、對於你的家人都意義重大,雖然我們相愛,但是安琪卻以更激烈的方式來愛著你,她自殺了。雖然這一次因為及早發現所以安全度過難關,但是只要我們繼續相愛著,難保不會再有另一次的自殺事件發生,而那時也許就無法像這一次這般幸運了。
在醫院裡,我看到安琪那樣蒼白虛弱的臉孔,看到你為了她而無助擔憂的面容,看到你背對著我時的孤絕背影,突然,我覺得好累、好慌、好恐懼、好沒信心。我慌亂不已地自問著:這個男人真的愛我嗎?可以用一生一世、無怨無悔來守候我嗎?可以為了我而放棄一切嗎?而我自己呢?夠自私嗎?夠狠心嗎?夠任性到要求你為我割舍下安琪嗎?我其實很清楚答案——我做不到。我知道此刻的安琪相當脆弱,她非常需要你,我也安慰自己說,你照顧她、擔憂她也許只是基於兄長的身份,但是,儘管已經這麼樣自我安慰了,我卻還是懦弱地感到恐慌。
如果我們繼續相愛下去,安琪會怎麼做呢?會不會一次又一次地以自殺來證明她對你的愛意?你能帶著愧對一條生命的心情來繼續與我相戀嗎?
我不行,我做不到。
有件事我不曾提起過,那就是我的姊姊在我讀國中時,因為癡戀著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痛苦地選擇了自殺,很不幸地,她死了,留下一群為她哭得肝腸寸斷的家人。安琪讓我想起了我那個傻姊姊。
我若是留下來,只會繼續傷害她,就像當年我姊姊所受的傷害一樣。
所以我要走了,回到屬於我該去的地方。
讓一切回歸到我們還沒認識之前的狀態,讓這段感情歸零吧!
關於我們的婚約,我會把它忘記,不會要求你實現任何承諾的,你就安心陪著安琪吧!另外,麻煩幫我轉告她,我並不怪她,當然了,我也不怪你。
夜蝶筆
將信件封緘後,元夜蝶接著把薛安琪和伍冠仲的行李整理好,連同那封信一起交給櫃檯人員,付了一些小費,麻煩他們把行李和信送到醫院去。接著,她回房間整理自己的行李,十分鐘後,她提著行李搭上了計程車,前往高鐵車站,目的地是台北。
搭上高鐵最早的一班車,車上空空蕩蕩的,沒什麼人,元夜蝶又想起了幾天前她與伍冠仲在高鐵車上相遇的畫面,想著、想著,心頭頓覺灰黯慘澹,於是熱淚無聲地滑落了臉龐。
她摘下無名指上的戒指,收進口袋裡。她會把它好好收藏起來,連同她死灰般的心情,一併收在最深的角落裡……
★★★
醫院裡。
當伍冠仲沒有看到元夜蝶本人,卻反而收到那封信時,他的心情頓時變得沉重,所有最壞的想法都在他的腦海裡回轉著,他有預感,這是一封離別信。
清晨的醫院走廊上空無一人,只有森白的日光燈照著,他坐在冰涼的等候椅上,眉宇深鎖不展,忐忑地拆開那封信閱讀,看完之後,原就沈鬱的臉色變得更加沮喪了。
伍冠仲急忙掏出手機,按下元夜蝶的電話號碼,但是她已經關機了,無論他怎麼撥打都無法接通,她彷彿鐵了心要跟他劃清界線似的。
他又撥電話回飯店詢問元夜蝶的去處,飯店櫃檯人員告訴他,元夜蝶早在一個小時前便已經搭計程車離開。
伍冠仲猜想她應該搭車回台北了,他多想拋開一切追去車站,但是現下他不行,薛安琪在台灣沒有任何親人,而且她仍躺在恢復室裡,尚未清醒,他做不到拋下她不管。
他沉痛地看著信紙,元夜蝶以娟秀的筆跡寫著無情的訣別字句,看得他眼睛好痛。這一刻,他突然好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處理安琪對他的情意,恨自己為什麼無力去挽回夜蝶,更恨自己除了在這裡束手無策地空等之外,什麼都不能做。
扯心撕肺般的痛苦攫住他,他感到郁然哀絕,滿腹的愁苦與氣怒無處發,他的眼裡佈滿血絲,掄起拳頭拚命地往堅硬的牆壁上擊打著。
他的手指頭磨破皮,流血了,但是他卻感覺不到手上的疼痛,因為心裡的痛已經凌駕在那之上。
捶打著牆壁發洩完了之後,伍冠仲頹然地低垂著頭,感覺身體裡的某一部分被掏空似的,有股空虛寂寥感。
這時,恢復室的門打開,裡頭的護士走出來叫喚,詢問誰是薛安琪的家屬。
伍冠仲起身,走了過去。
護士表明薛安琪的狀況穩定,已經可以送回病房休息了,隨後,一張病床從恢復室裡推了出來,一臉慘白如蠟的薛安琪躺在上頭,左手腕包著紗布,右手背打著點滴,她的麻藥還未完全褪盡,仍半睡著。
「安琪?」
伍冠仲叫喚她,她只是勉強半睜開眼,眼神迷迷濛濛的,虛弱地看了伍冠仲一眼後,又閉上了眼。
伍冠仲和護士一起把薛安琪推回病房,當安置好她後,伍冠仲去問了護理站的護士。
「我有急事必須離開一趟,可是我的家人還需要照顧,有什麼辦法可以處理嗎?」
夜班的護士很好心,提議道:「你可以請看護阿姨來幫忙,一天的費用是兩千四百元,不過這時候聯絡不到看護,最快也要等到近中午時,看護中心才會派人過來,可以嗎?」
伍冠仲點頭同意,然後他走回病房,臉色緊繃地看向窗外。
★★★
伍冠仲心急地等著,巴不得看護中心趕快派人過來,因為心裡太過焦急了,他壓根兒無法合眼休息,任由酸疲的眼睛不停地在腕表和窗外天色之間流轉著,好不容易,十一點到了,他開始看著門口,打算等看護人員一進來,交代完薛安琪的狀況後,他便馬上搭車去台北找元夜蝶。
不料——
「伍大哥?」薛安琪細細的聲音響起。
伍冠仲低頭,發現薛安琪已經醒了,正睜著無辜的眼,怯怯地看著他。
「你醒了?」他走近病床旁,因為又累又倦又心急,所以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到薛安琪此時的心情,直接就對她說:「我必須趕到台北一趟,你好好在這兒休息,我已經請了看護,等一下就會過來照顧你。」
「去台北?」薛安琪一臉的失望與不解。
「嗯。」伍冠仲的神情很鬱悶。「夜蝶走了,我要去追她回來。」
薛安琪聽了,不禁內疚又害怕。原本,她睜開眼看到了伍冠仲,知道他沒有丟下她不管時,心裡覺得好安慰,但是聽到元夜蝶離開了的消息,心裡隨即猜想著,該不會是因為她的自殺而把元夜蝶氣走了吧?她頓時好自責,但接著她又聽到伍冠仲要拋下她去台北找人,緊張恐懼的情緒瞬間取代了自責,那不願被遺棄、不願孤單一個人的恐慌,讓她的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
「伍大哥,你在生我的氣對吧?你氣我割腕害得夜蝶姊姊離開是吧?拜託你,別氣我!我求求你,不要丟下我自己一個人好嗎?」薛安琪哭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
「安琪,我不會丟下你,我會回來的。等我找到夜蝶,跟她談清楚後,我就會回來。」他柔聲保證道。
「不要!你一定好氣我,一定會不理我的!伍大哥你別走,我一個人好怕……」她愈哭愈激烈,甚至還搖搖晃晃地從床上坐起,不顧一切地用沒有受傷的右手攔抱住伍冠仲的腰身,而這麼一來,點滴被扯落,點滴管裡的藥水頓時滴濕了床單。
「安琪!」伍冠仲焦急地怒喝,拉開她的手。「你在幹什麼?」他趕緊按了牆上的呼叫鈴,請護士過來。
在護士還沒趕來處理的時間裡,薛安琪仍涕泗縱橫地哭著,她雙手拉著伍冠仲的手臂,用力拽緊,傷心地哭喊:「伍大哥……拜託你,千萬不要生氣、不要不理我……」
她的情緒失了控,沒去管手腕上才剛縫合好的傷口,結果包裹著手腕的白色紗布開始滲出紅色的血液。
「安琪!冷靜一點!」伍冠仲看了,又急又氣,他雙手壓扣住薛安琪的肩膀,將她固定在床鋪上,防止她繼續做出傷害自己的動作。
護士趕來,看到這情況,一人幫忙制止薛安琪,一人連忙知會醫師。
五分鐘過後,薛安琪被施打了一針安眠鎮定劑,沉沉睡去了。
醫師跟伍冠仲說了一些話,內容大概是要他別讓安琪的情緒受到刺激之類的。
醫師說完話便走了,護理站幫他聘請的看護人員這時走了進來,伍冠仲很想交代她照顧好薛安琪,想跟她說,給他一天的時間,他會迅速從台北趕回來,在他回來之前,務必要妥善照顧薛安琪。
但,一想到薛安琪方纔的激烈反應,他擔心要是薛安琪醒來沒看到他的人,會不會又……又像方才一樣?或者又鬧一次自殺?他放心不下,於是決定先顧好薛安琪,暫緩追回元夜蝶的事。
伍冠仲沉著臉走出病房,來到樓梯間,掏出手機,撥打元夜蝶的電話號碼,電話依然無法接通。
伍冠仲聽了,又撥了電話到元夜蝶任職的醫院的小兒科辦公室,辦公室裡的秘書說元夜蝶還沒銷假上班,他留下聯絡方式,請對方無論如何都要轉告元夜蝶。
醫院裡頭舒適涼爽的冷氣吹來,微微撫過他的頸背,但他竟覺得冷冽刺骨。他知道,這寒意不是來自於冷氣,而是因為元夜蝶的離去。
元夜蝶走了,只留下一封信便轉頭走人,連慰留的機會都不給他,這讓他徹骨生寒,也讓他很心疼。
他心疼夜蝶曾經面臨過那樣的生離死別,他可以理解當她看見安琪自殺時,心裡會有多麼的恐懼與擔憂,同時他也氣自己居然沒有及時察覺她的異樣,沒有及時開導她的心結,才會讓她黯然離去。
這個傻女人,她會是如何的自責難受呢?
她用她的善良與退讓來成全了別人,但是,又有誰來成全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