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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 第四章 作者:亦舒
    身後還傳來閒言閒語:「怪不得功課退步得那麼厲害。」

    「太值得了,榮譽生不值一哂。」

    「真的?我們快去看。」

    荷生奔下樓梯,見是烈火的車子,知道事情同人們想像的有點出入。

    他從不騷擾她的功課。

    荷生走向前問:「烈火,什麼事?」

    烈火轉過頭來。

    荷生意外地笑,「你把鬍髭刮掉了。」

    他卻無暇同她說這些,「烈雲發高燒,今晨進的醫院,她口口聲聲說要見你。」

    荷生不假思索,「好,我們馬上去。」

    「謝謝你。」

    荷生拍拍他的肩膀。

    醫院就在大學堂隔壁。

    烈雲在病房內昏睡。

    看上去可怕極了,細軟的頭髮搭在額上,臉白如紙,嘴唇顫動著。

    荷生過去握住她的手,小雲雖無知覺,卻本能地握緊手指,渴望接觸。

    荷生不忍輕聲地問烈火:「令堂呢?」

    「她走了。」

    「她不是要同小雲走?」荷生意外。

    「烈雲不願意走。」

    哦,烈戰勝又戰勝一次。

    烈雲手腕上纏滿針管,額角不住沁出冷汗。

    多麼奇怪的一個女孩於,忽如仙女,忽似修羅。

    無論怎麼樣,她都使荷生心痛。

    烈雲呻吟一聲,睜開眼睛。

    荷生連忙轉頭去,「烈火,幫我買一杯咖啡好不好?」

    烈火出去。

    荷生把耳朵附在小雲嘴邊,「現在房裡沒有人,你有話,儘管對我說好了。」

    烈雲張嘴無聲,只是流淚。

    荷生心酸,「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這同我有什麼關係,我要來壞你的名譽?我發誓,要是我洩漏一言半語,叫我嘴裡生癌。」

    烈雲眼淚汩汩流下。

    荷生替她擦乾淚水。

    「把身體養好,還有大把日子要過,烈火同我都很好,請放心。」

    小雲點點頭,她已經力竭,轉過頭去。

    「不要理我們,你睡吧。」

    她閉上眼睛。

    烈火推門進來,「這裡沒有賣咖啡機器,我們呆會兒出去喝。」

    荷生站起來,「好。」

    看護說:「讓她休息吧,晚上再來。」

    烈火與荷生並肩走到樓下。

    「小雲一遇驚嚇,就會發高燒,自幼如此。」

    荷生無語。

    「告訴我,從別墅走脫的到底是誰?」

    「我已經告訴你。」

    「你撒謊。」

    「別太武斷。」

    烈火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

    「那又何必來問我?」

    烈火既怒又傷,「荷生,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對不起,烈火我沒有愚忠。」

    烈火也覺悲哀,「荷生,為什麼我倆當中夾著這許多人與事?」

    荷生答:「環境給我們什麼,我們就得接受什麼。」

    列火把臉埋在荷生雙手裡,「我或許不該把你自言諾懷中搶過來。」

    「啊,有人後悔了。」荷生故意輕鬆。

    「後悔?永不,我只是怕你吃苦。」

    荷生微笑,「誰都知道我的物質生活比從前豐足,但是精神備受困惑。」

    「不足以補償你的損失。」烈火說。

    荷生惘然,一時不知男友說得對不對。

    回到家中,看見桌面上放著一張象牙白色帖子。

    打開一看,荷生呆住,請夏荷生光臨的人竟是周琪女士。

    荷生實在忍不住,找到言諾,開口便說:「烈風的母親要見我。」

    言諾沉默半晌,才說:「不要去。」

    「為什麼?」

    「如果你徵求我的意見,我勸你到此為止,一個人知道得太多無益。」

    「言諾,你知道得比誰都多。」

    「但我不是烈火的女友。」

    荷生不出聲,言諾當然有怨懟。

    小言再次提出忠告,「同他們家人維持距離為上。」

    「我用什麼借口推托?」

    小言歎一口氣,「用推我的同一方法。」

    荷生問:「我們不能做朋友嗎?」

    「我不會對陌生人講這麼多話。」

    「謝謝你,言諾。」

    荷生沒有接受小言的勸告。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同她討論、商量、提出建議,然後一起作個結論,用其中最好的辦法。

    他仍關心她,但是維持隔膜的距離。

    車子來接她的時候,荷生準時去赴約。

    大家即大家,周女士並沒有要客人等。

    她迎出來,烈風站在母親背後,蒼白瘦削,如一塊褪色的佈景板。

    周女士讓荷生坐。

    荷生只覺此情此景何等熟悉,想轉來,原來她接受陳珊女士招待的情況尚歷歷在目。

    烈戰勝的大夫人要比二夫人沉著老練。

    荷生喝一口茶。

    澀味中帶點清香,兩邊府上彷彿用同一種茶葉,味道非常特別。

    周女士坐在一張安樂椅上,烈風一直站在她身後。

    她說:「夏小姐,多謝你賞光。」

    荷生欠一欠身子。

    她又說:「像你這般人才,同烈火這樣的人在一起,實在可惜。」

    荷生不由得揚起一條眉,他們竟鬥得如此白熱化,不替對方,亦不為自身留一點點餘地。

    周琪女士有一張尊貴的長臉,細狹眼睛,薄薄嘴唇,頗似中國歷代帝后像中嬪妃的相貌。

    烈雲同她母親的長相無異較為俏麗。

    「烈風說,你對他很客氣,對他好即是對我好,所以請夏小姐來面謝。」

    「呵,他對我也一樣。」

    「夏小姐,你是琪園的常客?」

    「去過數次。」

    「琪園,是一九四九年,家父為我蓋的房子。」

    荷生點點頭。

    「但是我卻不能住在琪園內。」

    荷生詞窮,總不能安慰她說「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吧。

    言諾永遠是對的,她的確不該赴會。

    「家父與我都看錯了烈戰勝,我倆有眼無珠,好比盲人,應遭此報。」

    荷生聽周女士說得如此怨毒,不禁勸道:「依我看,這間屋子,比琪園更新式更舒適。」

    她一怔,笑了,藉詞退下。

    在這樣的環境底下,再好的菜式也於事無補,荷生吃得很少,烈風拿著一杯白蘭地,沉默地坐著陪客。

    荷生懷疑烈家從無喜事。

    烈火能夠這樣開朗實在不易,荷生心頭一暖。

    沒想到烈風忽然幽默地說:「氣氛不能算得熱烈是不是?」

    荷生笑。

    烈風凝視她,「烈火這人,什麼都沒有,就是運氣好。」

    荷生問:「這是對我褒獎嗎?我打算照單全收。」

    「你受之無愧。」

    荷生輕輕說:「或許你可以嘗試解一解父母之間的死結。」

    「名為死結,如何能解。」

    說得極是,荷生覺得烈風的聰明比烈火有過之而無不及。

    「或許你應該從頭開始。」

    烈風喝一口酒,「那個時候,我還是兒童。」

    「對不起。」

    「沒關係,你算得是半個自己人,凡事何用瞞你。」

    「那麼,能不能把結怨的過程簡單地說一說。」

    烈風抬起頭,像是在整理故事的段落,良久開不了口,可能事情實在有點複雜,他不知從何說起,同時,烈風亦頗為詫異,他一直以為言諾或烈火,甚至是兩人一起,早就把故事說給夏荷生聽過,且無可避免地醜化了他們母子這一方。

    但是看荷生的神情,卻明明未知首尾,烈風意外。

    過一刻他才開始:「烈戰勝同家母婚後一直在周氏機構身居要職,野心勃勃,對我外公陽奉陰違,對家母不忠不實,在外早有新歡。」

    烈風直呼其父姓名,不予絲毫尊重。

    「烈戰勝終於等到機會,十三年前,我外公出事,涉嫌一宗行騙案,被控擁有空殼公司,無足夠抵押向銀行貸款,與案有關的串謀朱某是銀行副主席。一直是周氏的好友,猜一猜,努力頂證兩人行騙的是誰?」

    荷生不忍聽下去。

    「是烈戰勝,」烈風說,「我的父親。」

    荷生閉上眼睛。

    「老人在案子結束之前心臟病發逝世,再猜一猜,他把大部分財產送給誰?」

    荷生低下頭。

    「又是烈戰勝,家母真誠覺得老人立這樣的遺囑只有兩個可能,一,他遭受恐嚇,二,他神經錯亂,於是聘律師起訴,但她沒有贏得官司。」

    荷生忽然覺得疲倦及口渴。

    「接著烈戰勝與家母分居,隨後單方申請離婚,他又如願以償,從此之後,他不正眼看我,我失去長子應有名分地位,烈火取代了我的位置,假使你是我,你會怎麼想?」

    荷生歎口氣,低聲說:「我恨他。」

    「對,我恨他。」

    之後,烈風不再說話,他自斟自飲,荷生冷眼旁觀,卻不覺得他比稍早時更醉。

    烈風的故事令荷生不勝負荷。

    她站起來告辭。

    烈風讓司機送她回去。

    在門口,荷生作最後努力,「烈風,忘卻往事,從頭開始。」

    烈風站在晚風中,很溫和地回答:「人一旦失去曾經擁有的矜貴身份,不容易放開懷抱,也不會甘心願意那麼做。」

    荷生無言離去。

    沒想到會與烈風成為朋友,烈火要是知道,反應一定激烈。

    荷生返到家中,見母親外出,屋內靜悄悄,並無傾訴對象,便卸妝洗臉,做了冷飲,喝個飽,正欲胡混,忽爾聽得有人叫她。

    「夏荷生,夏荷生。」

    她抬頭問:「什麼事?」

    兩個黑衣婦人不知幾時已經不請自來,一人一邊,拉扯荷生,「快,快,周老爺快要歸天,你還不隨我們來。」

    荷生才要辯說不認得周氏,已經被她們拘著越走越遠,荷生嚷:「慢著,我要同母親說一聲。」

    婦人們笑說:「夏太,早就知道了,你以為她是糊塗人?」

    荷生只得跟著她們走,腳步如飛,如騰雲駕霧。

    一下子來到琪園,游上二樓,婦人對牢一扇門說:「還不進去。」用力一推,便把荷生推進門去。

    荷生只覺身體毫無困難地穿過大門,來到房內,還在訝異,只見房內黑壓壓的站滿人,房中央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位老人,正在呻吟。

    荷生下意識地知道,這人便是周老爺:周琪女士的父親,烈戰勝的岳父,亦即是烈風的外公。

    荷生看到周琪跪在床頭握緊父親的手,像是在懇求寬恕,奇怪,她看上去好年輕,烈風呢,荷生的目光搜索烈風,呵,他循例站在母親身後,怎麼,還是個少年哪,荷生驚訝,靈光一閃,才明白她回到多年之前去了。

    荷生想叫出來,但看見老人吃力地揮手,「去,走。」他要逐開周琪。

    這是怎麼一回事?

    老人接著示意烈戰勝過去。

    荷生看到周琪恨恨地退開。

    老人當著醫生、看護、律師的面說:「我已立遺囑……」說到這裡,臉色已變。

    荷生害怕,退後兩步。

    周琪站在角落,臉色陰沉,握緊拳頭。

    荷生像是明白了什麼,她問周琪,「是你,是你辜負了周老爺?」

    周琪卻沒有聽見,拉開房門就走,荷生不由自主地跟出去,走廊又黑又長,走來走去看不見亮光,走來走去見不到盡頭。

    荷生驚怖已極,大聲叫喊,一躍而起。

    哪裡是琪園,她躺在家中沙發上魘著了。

    窗外漸漸下著秋雨,十分富有情調,荷生見露台外晾著衣服淋濕未收,連忙去把衣架子抬進室內,一忙,把夢境忘掉一大半。

    烈家的人可不讓她喘息,電話急隨而至。

    烈火對荷生說:「小雲的情況已受到控制。」

    這倒是一個好消息,荷生鬆口氣。

    烈火說:「我倆許久沒有私人時間。」

    「我要寫功課。」

    「本想教你做壞學生。」

    「還用你教,我可以做你師傅。」

    「萬幸我比你早畢業。」

    「對,別影響到言諾。」

    烈火沉默一會兒,「關心他是應該的。」

    「你多心?」

    「你想。」

    荷生那篇功課一直沒有寫好。

    第二天她隨烈火出海,快艇飛馳,陽光與浪花隨風打在她臉上,黃昏回來,面孔曬得金光四射。

    回到岸上,荷生都覺得身子左右隱隱擺動,如置身海浪,微微似有暈眩感覺,也是一種享受。

    她累得走不動,烈火把她背上四樓。

    在門口碰見夏太太,烈火急急放下荷生,打個招呼,飛奔而去。

    荷生知道她與烈火之間已經容不下其他事,包括母親與那警戒的眼光。

    荷生想搬出去住,又怕傷害母親,奇怪,此時此刻,最重要是與烈火在一起,荷生心中幾乎沒有別的念頭。

    荷生不相信她會變成這樣,把所有的精力興趣都集中在烈火身上。

    多麼危險。

    最後交上去的那篇功課,是花三百塊費用請同學捉刀做的。

    書友中有一早具經濟頭腦的人才,很坦白地說:「荷生,我寫的全是行貨。」

    「不要緊,」荷生微笑,「趁真正救世的天才尚未出生之前,多賺一點稿費。」

    他很愉快地說:「真的,沒有人好過我即可,我何用好過自己。」

    荷生並不擔心此君,荷生擔心她自己,學期開始以來,尚未打開過書本,有不少課文需要死背,如何考試?

    烈雲出院那日,荷生沒有隨烈火去接,荷生怕她的出現會令烈雲想起該宗不愉快的事,她洞悉太多秘密,她怕烈雲不自在,烈雲需要靜養。

    過兩天荷生在琪園大門口碰到烈雲。

    「好嗎?」荷生笑著招呼。

    烈雲轉過頭來,神情仍然有點恍惚,見是荷生,放下心來,便問:「等二哥?」

    荷生正坐在烈火的車子裡。

    「你呢?」

    「我出來吸口新鮮空氣。」

    荷生下車與她並排散步。

    是烈雲先提起,「你見過周琪女士,也見過我母親,覺得怎麼樣?」

    荷生非常詫異,只有一個人能把這次約會的詳情告訴她,荷生衝口而出:「你還在見他?」

    烈雲牽牽嘴角,笑得苦苦的,「我只關心他一個人。」荷生失措,「烈雲,這是不對的。」

    烈雲看著荷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但社會自有一套律例,雖未臻完善,我們亦應盡量遵守。」

    烈雲笑了,握住荷生的手,「你真的關心我。」

    荷生點點頭。

    「那麼我不妨告訴你,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事實跟你看到的,頗有出入。」

    「烈雲,我猜你還是同那個人疏遠的好。」荷生急了。

    烈雲想要解釋,略為躊躇一下。

    但烈火已經出來,叫荷生上車。

    荷生對烈雲說:「考慮我的勸告。」

    那邊廂烈火興高采烈,「父親早該下這個決定。」

    荷生看他一眼,是什麼決定今得他如此開心?

    烈火神采飛揚,「父親到今天才肯把烈風逐出局。」

    荷生的心一沉。

    「從此之後,不讓他踏進公司半步。」

    荷生吃一驚,烈火恨他的兄弟,遠比恨一個陌生人多。

    烈火轉過頭來對荷生說:「我希望父親登報正式同他脫離關係。」

    荷生說:「烈火,你已是你父眼中的蘋果,早就是他的儲君,何用逼人太甚。」

    列火看著女友,「今日心情太好,不同你爭論,」他笑,「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慶祝?」

    他開動車子,荷生在倒後鏡中看到烈雲小小蒼白的身型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荷生肯定她已聽見剛才烈火那番話。

    烈火繼續說:「父親想同你吃飯,我替你約了星期三。」

    荷生這才回過神來,「呵那我要去置件正經衣服。」

    語氣與臉容都稍欠風騷。

    烈火得到的,正是烈風失去的。

    荷生幾乎想跑到烈戰勝面前去說:「你的偏心造成他們兄弟鬩牆。」

    後患無窮。

    身為父親為什麼要那樣做?

    「你看你,下次我再也不會把公事告訴你。」

    公事,剷除兄弟叫公事?

    當夜很晚很晚,烈雲由言諾陪著上來找荷生。

    夏太太去開門,先看到小言,心頭一熱,隨即發現他身後的少女,以為那是他的新伴侶,熱情又冷卻。

    荷生披著浴衣出來見客。

    小言無奈地說:「小雲逼著我帶她來找你。」

    荷生問:「什麼事?」

    小言識相地說:「你們到露台去商量吧。」

    烈雲說:「言哥哥我不介意你聽。」

    言諾苦笑。

    烈雲開口,「我不能坐視父親同二哥聯合起來對付烈風。」

    荷生立刻說:「烈雲,這種事你不宜介在其中。」

    「你還看不出?烈風是無辜的。」

    「我也看出,你越幫他,烈火越恨他。」

    吉諾這個時候說:「荷生講得好。」

    「這麼說來,他只得我了。」烈雲相當鎮定。

    「烈雲,我勸你丟開這件事,外邊世界天空海闊,不一定要在琪園爭一席地。」

    烈雲看著荷生,「說時容易,你是外人,況且你很可能做琪園將來的女主人,你當然這樣說。」

    荷生無言。

    吉諾問:「你想荷生怎麼幫你?」

    「請她代為說服烈火放棄驅逐烈風。」

    荷生歎口氣,「你太高估我,在公事上,我一點力道都沒有。」

    烈雲不置信地說:「二哥哥那麼喜歡你。」

    「你讓他學貓叫學狗吠是一回事,小雲,你認識你二哥,這種決策沒有人可以影響他。」

    烈雲緩緩低下頭來。

    吉諾輕輕地說:「你總算瞭解烈火了。」

    小雲站起來,「那麼只好由我自己想辦法。」

    「烈雲,我已經功過他。」

    烈雲低聲說:「烈風千方百計想承繼他外公……」

    荷生忍不住,「我有種感覺,小雲,你一直越幫越忙,烈火不願意你與他們接近,你為什麼不明白?」

    言諾要阻止荷生,已經太遲。

    烈雲臉色大變。

    荷生歎一口氣。

    言諾說:「小雲,我先送你回去。」

    烈雲看著荷生:「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

    「我的確是。」

    烈雲搖搖頭,隨言諾離去。

    荷生幾乎想捶胸尖叫來出淨心中一口烏氣。

    烈家沒有一個人肯往後退一步半步,統統堅持站在針尖上僵持,且把她做磨心。

    荷生用手捧住頭。

    夏太太過去用手按住女兒的肩膀。

    荷生問:「母親,我應該怎麼做?」

    「你捨得離開這個叫做烈火的人嗎?」

    「不可能。」

    「那麼別問。」夏太太說,「去休息吧,時間不早,還有,我已經申請移民,短期可望批准,去加拿大料理餐館。」

    「是幾時的事,」荷生站起來,「為什麼不告訴我?」

    夏太太微笑,「你哪裡還有空理這些。」

    荷生已與外邊世界脫節,如陷迷霧陣中,挽住烈火的手,便心滿意足,看到他人安排生活,只覺營營役役,瑣碎無比,她沒想到,此刻的夏荷生受人操縱,已無自主,被牽著向迷宮中央走去。

    傳說迷宮中央都住著一個魔王。

    荷生懷疑烈戰勝會隨時拉下面具,露出原形。

    魔王有角、長尾、皮膚起鱗片,外型奇醜。

    烈戰勝卻不是那回事,從遠處看他,年輕一如烈火的大哥,表面功夫,又勝過烈火許多。

    荷生整晚都沒有看見烈雲。

    她關心地問起小雲,烈火簡單地答:「今天沒有見她。」語氣中有跋扈專制的意味,荷生非常不喜歡。

    荷生活潑起來可以相當投人,但這個晚上,她是個檻外人。

    整個晚上,她只肯說「是」、「不是」、「過得去」。「不錯」,烈火笑她如接受律師盤問。

    飯後烈戰勝說:「叫小雲下來喝杯咖啡。」

    烈火離開圖書室,烈戰勝便對荷生說:「夏小姐好像對我有點誤會。」

    荷生詫異,「你在乎別人怎麼看你嗎?」

    烈戰勝笑笑,「很多時候不。」

    對了,這才像烈家主人,管他人滿不滿意,他是法律,他至高無上。

    「我猜想有人對你說過我的故事。」

    荷生坦白點頭說:「有。」

    「夏小姐,你那麼聰明的人,應該明白,你聽的版本,都只是對說故事人有益的版本。」

    荷生笑笑,「你又不肯說。」

    「我很少解釋。」

    但是,荷生想,說不解釋,已是解釋。

    「夏小姐,我在乎你的看法。」

    荷生抬起頭來,「為什麼?」

    「我有種感覺,你會留在我們家中頗長一段日子。」烈戰勝目光炯炯。

    荷生牽一牽嘴角,會嗎?從現在到火焰熄滅,還有頗長的一段日子?連她自己都沒有把握。

    這時烈火下來說:「小雲不在房內,她出去了。」

    荷生幫著烈雲,笑問:「你規定她每次外出都要向你報告?」

    烈火看女友一眼。

    烈戰勝問兒子,「你有沒有對夏小姐說過我們家的故事?」

    烈火喝一口咖啡,「我們家有故事嗎?」

    荷生見他否認得一乾二淨,手法比他父親還要精練,不禁駭笑。

    看樣子今天晚上的烈戰勝的確有話要說。

    剛要聚精會神聽故事,荷生聽得門外一陣騷動。

    有人在走廊處爭吵,烈火出去看個究竟,過一刻他進來說:「烈風要求見你。」很明顯,烈風此刻被攔在門外。

    烈戰勝神色平靜,「讓他進來。」

    烈火對荷生說:「我想你避一避。」

    他父親卻道:「不用,荷生可以坐在這裡。」

    烈火揚聲吩咐:「放他進來。」

    荷生如坐針氈,唇亡齒寒,將來烈火失勢,這些人還不知道要怎麼對她。

    烈風滿面怒容衝進圖書室來,他在走廊經過一番掙扎,衣領被扯在一邊,氣咻咻半晌作不得聲。

    烈火靜靜坐在父親身旁。

    只聽得烈戰勝說:「關上門,坐下。」

    烈風盡量按捺怒火,照他父親指示而做。

    烈戰勝又說:「把你的來意扼要地說出來。」

    烈風聲音顫抖,「讓我留在公司裡。」

    烈戰勝一口拒絕,「我要服眾,沒有商量。」

    「那是我外公周氏的事業,你不能胡亂找借口驅逐我。」

    「烈風,你外公另有產業留予你。」

    「他也答允讓我在機構裡佔一席位。」

    烈風緊握拳頭,瞪著他父親。

    烈火緩緩站起來,留意著烈風的舉動。

    「這個決定對你的前途沒有絲毫影響,烈風,我勸你往外國度假靜思,別讓你母親左右你的行為。」

    談判完全失敗。

    烈風忽然狂吼一聲,向他父親撲過去,荷生本能閃避,烈火伸出手臂攔腰抱住烈風,荷生連忙開門喚召下人。

    把兩人拉開的時候,雙方嘴角都挨了一拳,嘴唇破裂,淌下血來。

    一個管家一個司機把烈風箍得緊緊的。

    荷生過去說:「烈風,我送你回家。」

    烈火用手抹著嘴角,聽見這話,吼道:「荷生,不准你動。」

    有人在門外說:「那麼,由我送他。」

    眾人轉頭一看,是烈雲自外返來。

    烈火冷笑,「小雲,你瘋了。」

    烈雲絲毫不懼,「是嗎,就算我是瘋子好了,幸虧我不是你的女友。」

    烈戰勝歎口氣,「烈風,你走吧,別再惹事。」

    烈風大叫:「把我應得的還給我!」

    烈戰勝走近他,看到他雙眼裡去,「沒有什麼是你應得的,在這個家,你要什麼,要努力賺取。」

    烈戰勝將手中酒杯大力摔向牆角,大步踏走。

    荷生同烈風說:「我們走吧。」

    「夏荷生,你膽敢同這個人再說一句話,我就不認識你。」

    荷生也是個極端不怕硬的人,她對烈火說:「也許從頭到尾我才沒有認識過你。」

    荷生拉著烈雲送烈風出門。

    到了門口,烈風悲哀地說:「你們倆回去吧。」

    荷生強笑道:「我是外人,我不要緊,最多以後不來琪園。」

    烈雲靠著烈風的肩膀飲泣。

    荷生覺得冷,拉一拉衣襟。

    「烈雲,你回屋裡去。」

    小雲說:「我不要回去。」

    烈風歎口氣,「我自己會走,不用你們陪。」

    烈雲欲趨向前,荷生拉住她,看著烈風上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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